他心中懷着一股冷淡的怨氣,卻不得不跟上皇上的腳步。
果然,皇上徑直朝着關押紅柳的牢房走去。
--那件牢房中,只有紅柳獨自在內,並沒有看見陳文心的蹤影。
皇上的面上生出了慍怒之色。
他猜測的沒錯,陳文心根本不是要單獨見紅柳,而是要見柳嵐!
若是見紅柳,何必要避開他?
就算證明了柳嵐與陳文心之間沒有肌膚之親,若是他二人之間產生了感情,那更是皇上無法容忍的。
應該說,如果柳嵐是個無恥之徒,對陳文心強行施暴。那麼陳文心是無辜的,他就算無法待她如從前,也會保證她衣食無憂。
如果陳文心真的對柳嵐產生了情誼,他如何能容忍一個對自己不忠的女人?
皇上的神情,從未如此難看過。
他徑直轉身往關押柳嵐的牢房而去,他知道,陳文心一定在那!
果然,在離柳嵐的牢房還有一段距離的走廊,聽見了陳文心的聲音。
皇上對着身後的陳文義擺擺手,示意他小聲。
而後他站在走廊的拐角處,那裡可以清楚地聽見陳文心和柳嵐的談話。
只見陳文心坐在牢房之外的一把靠椅上,充滿諷刺地對柳嵐說道:“我害你?我害了你的兄弟?哈哈哈,這是我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了。”
陳文心笑得咳了幾聲,她以帕掩脣,邊咳邊笑。
這句話之前,應該是柳嵐曾經指責了陳文心一句,指責她害了自己。
陳文心笑道:“你要殺皇上,我要救皇上,各爲其主,我不怪你。”
皇上忽然纔想起,陳文心是爲了救自己而被擄走的。
而他一心在想她是否清白的問題,甚至把這事都忘了。
她道:“可你劫持我,我有何錯?我爲求自保,所以欺騙你替我制珍珠衣給皇上的人傳遞消息。”
“若不是你們先劫持了我,我又怎會爲求自保害得你們行跡暴露?”
“你知道我在宿遷救助災民之事,你欺我良善。呵……難道我良善,就活該任人宰割還要保護傷我之人嗎?”
柳嵐的聲音響起,“可我不是說了嗎?我不會殺你,還要帶你回南明啊!我還想……”
陳文心打斷了他的話,“你憑什麼以爲,你想帶我去南明,我就得心甘情願跟你去?京城有我的家人,我的夫君和我的二哥爲了找我晝夜不歇!”
“我爲什麼要拋棄所有關心愛護我的人,拋棄我的尊榮地位,拋棄我熟悉的環境,跟你這樣一個逆賊去南明!”
她冷聲道:“你這種自以爲是,真叫我噁心!你以爲你算什麼東西,你以爲我被皇上拋棄了,就應該對任何一個想娶我的男人感恩戴德麼?”
“你以爲你能不殺我能帶我走就是天大的恩典?我就必須乖乖領受不可違抗?”
她一字一頓道:“你錯了。”
“別說我從未懷疑皇上會丟下我,哪怕皇上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丟下我,我生是皇上的人,死也是他的魂!”
“如果昨夜二哥沒來救我,我也不會跟你去南明的。我會尋死,我死後魂魄也會回到京城,去見我的父親母親,去等皇上回來……”
柳嵐聽得愣神,“那我的兄弟們
呢,他們又有什麼錯?他們眼看就能回家和親人團聚了……”
陳文心擡起了下巴,面色冷淡,“你的兄弟們,是你害死的。你非要不自量力地帶他們來刺殺皇上,你還以爲我像個貨物一樣蠢笨,可以隨你帶到南明去。”
“而我沒想到的是,你竟然把這一切都怪在我頭上,向皇上誣陷我與你有私情。”
她冷冷一笑,“從前我還當你是個正人君子,是個敢作敢當的人物。沒想到,你爲了逃避自己的良心懲戒,竟然這樣陷害我?”
“早知如此,我寧願凍死在那夜的秦淮河中,也不想帶着這樣莫須有的污點被救回來!”
柳嵐沉默。
空氣彷彿被凝滯,方纔說得情緒激動的陳文心也不再說話。
靜默良久。
柳嵐先開口道:“或許如你所說,這是我一生做的最不光彩的一件事。”
他輕笑,“我這一生從未喜歡過一個女子,除了你。我那時真的以爲,康熙拋棄了你,你會願意跟我回南明。”
“我帶着兄弟們,帶着妹妹,帶着你,回南明去見我娘。她一定會……會很高興。”
“是我輕估了你,你這樣貞烈的女子,爲了維護先祖的名節和我大吵一架,氣得我拔刀你都不怕。你又怎麼會甘侍二夫呢……”
他自嘲一笑,“若是如此,那你也不是我喜歡的你了。”
陳文心厭惡道:“閉嘴。”
“你不必再說這些話了,我讓差役把你嘴上的枷鎖去除,不是爲了聽你說這些的。”
“反正你不說,皇上也已經信了。”
她淒厲一笑,“哪怕我讓皇上聽了紅柳他們所有人的證詞,只怕,皇上心裡還會存着一絲疑心。”
她最後道:“雖然我恨你這樣誣陷我,但你畢竟留住了我一條命,你我也算是互不相欠了。”
她起身便要離開,柳嵐道:“等等。”
“若是我現在和康熙說清楚,那只是我一時氣憤之下的胡言,他會信嗎?”
陳文心愣了一愣。
“只怕,你不解釋還好,解釋清楚了,皇上反而會疑心是欲蓋彌彰罷……”
她低頭以帕掩脣,又咳嗽了幾聲。
不顧身後柳嵐的喊話,徑直離開了。
在走廊拐角聽完了這一切的皇上,閉着眼背靠在牆上,沉默了許久。
陳文義上前,對着他一拱手。
“皇上,這下疑心消了麼?”
陳文心的確欺騙了他們,說她是要去看紅柳。
她沒有去看紅柳,而是來看柳嵐,但說的不是郎情妾意,而是互不相欠。
皇上沒有聽到他們倆有情的證據,只聽到了柳嵐因愛生恨,陷害陳文心的真相。
這原就和他所想相同。
皇上擡眸看他,“蘭襄,你怪朕是嗎?”
“臣不敢。”
他放下交拱的雙手,“但念念的二哥敢。”
“其實,皇上明明知道念念對你從無隱瞞。她是那麼天真良善的人,如果她真的失節,恐怕早就跳進秦淮河裡了。”
“皇上以爲,以她的心性,要是失了貞潔,還能這樣這樣振振有辭地回來跟皇上狡辯嗎?”
“在皇上心中,她竟是這樣恬不知恥的人麼?
”
陳文義話畢轉身就走,他第一次在皇上面前這樣無禮。
他垂下眸子,覺着自己說的話把自己都噁心到了。
皇上在身後的陰影中看他,似乎想說些什麼,又不知如何去說。
陳文心的背影,落寞孤寂。
她始終擔心自己不信,又無從辯駁。
陳文義的背影,堅毅果斷。
他責怪自己,因爲猜疑傷害了陳文心。
這一次,他是真的錯了……
陳文心走出大牢之後,一個人往府衙後院的小花園裡走去。
今日陽光正好,她還穿着披風,沒走幾步就覺得熱起來了。
正想把披風解開,陳文義從後頭走上來,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
好吧,不解就不解。
她老老實實地把胸前解了一半的繫帶,又重新系了個蝴蝶結。
“二哥,你看,這個小池塘裡有烏龜呀。”
小小的花園子裡竟然還有一處小池塘,裡頭爬着幾隻灰褐色巴掌大的烏龜,正在石頭上曬太陽。
“是啊。烏龜在曬太陽,你也曬曬太陽吧?”
兩個人並排在小池塘邊上的大石頭上坐下,那塊石頭太高,陳文心的腳踩不到地,懸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
一個灑掃花園的老婦見狀走來,隔得遠遠的躬身萬福,問他們要不要魚食喂烏龜。
陳文心就要了一盒,那老婦走了,他們兩就一邊喂烏龜一邊說話。
“皇上去了?”
她從小食盒裡拈起一些米粒大小的魚食,狀似漫不經心地丟到池中。
陳文義擡眸,不經意地掃過花園之中,確信身邊真的沒有別人。
“如你所料,他在出大牢前折返,我也說了該和他說的話。”
陳文心所謂演戲,其實是兩場。
第一場是他演的。假裝誣陷柳嵐尖吟皇妃,激怒他的同夥,讓他們說出真相。
在她偷偷告訴陳文義如何審問紅柳那些人時,就告訴了他第二場戲。
只不過這第二場,是她自己來演。
她有意告訴皇上要去找紅柳說話,實則是去找柳嵐。
如果皇上相信她就不會回來看她到底是去找誰,如果皇上回來了,她也會讓皇上聽到她對柳嵐的仇恨和厭惡。
皇上會因此徹底相信她的清白。
可她卻絲毫都不覺得開心。
她更希望,皇上就此離開,而非懷疑她去找誰。
他從前是不會這樣懷疑自己的。是他不會,還是從前在宮中,一切盡在他掌握他無須懷疑?
她冷笑了一聲。
自己又何嘗不是?
從前,她何曾試探過皇上的心意。
陳文義雙手按在她肩上,將她的身子掰正面對自己,正色道:“念念,就算你真的失節,我也不許你尋死。”
“就算皇上不要你了,二哥會陪你,會帶你回家,你記住了嗎?”
陳文心忽然笑起來,“二哥以爲我這樣蠢笨嗎?失節是小,餓死是大。你放心,我怎麼會做這樣的傻事?”
那些話都是說給皇上聽的,什麼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魂。
什麼寧可跳秦淮河,也絕不會去南明。
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