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常見的地方都沒洪煜的影子,在御書房的大太監的婉轉暗示下,葉知秋想起一個地方,皇宮,乃至京城最高點,“東來亭”。果然在,迎風而立,背影裡帶股孤寂的蒼茫。聽見他前來的腳步聲,洪煜沒轉身,低沉說道:“朕可是等了大半天,你總算來了。”
葉知秋有些猶豫,慢步上前,再緩緩地跪了下去,卻沒有如平常樣地請安,默默跪着,不作聲。本來等着他說話的洪煜,卻被突如其來的沉默打個正着,只得問:“你來找朕,有什麼事?”
“便是爲了皇上心中想的那事。”
“怎麼葉大人你讀人心思的功夫是越發長進,朕這會兒想的是什麼,也瞞不過你?”
其實,洪煜按兵不動,一直等他回宮,見仁喜,再來這裡……葉知秋就已經猜到,洪煜不過是想親耳聽自己證實,仁喜這事,他早就知情,而幫着欺瞞而已。這讓知秋分外爲難,從小到大,都有大哥在幫襯着,他並是個擅長爭取自己所想所要的人。
“皇上……請皇上放他一條生路!”
“哼,”?洪煜冷笑道,“你明知道你大哥,姐姐若知道這事,絕不會允許你插手,還是一意孤行!你跟仁喜有這麼深的交情?還是你,你早就知道仁喜私通的人是誰,而他正是你要寧願忤逆兄姊也要維護的人?是不是?知秋,嗯?今天朕就要你親口把那個名字說出來,你告訴朕,他是誰?”
“皇上!”知秋有些慌張地擡頭,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陰沉天色裡的寒冷,身體微微抖起來,“臣知情不報,甘願受罰。請,請皇上放他們……”
“你果然知道!”?洪煜猝然倒退兩步,倚靠在紅漆欄杆上,顯得頹然而無力,“他們跟朕說,朕還不信,以爲是他們又在誹謗你。”
葉知秋從沒見過這樣挫敗的洪煜,低垂着總是高昂的頭顱,雙手無助地試着抓牢身後的欄杆,卻一次次失了準頭。
“仁喜微不足道,放了他,過段時間便風消雲散,沒人會記得他。對皇上來說,只是不值得珍藏,又易於忘卻的一段記憶,對仁喜卻是一輩子!您是仁慈聖主,一句話,便可決定他的一生!勞請皇上開恩,饒了仁喜!臣的錯,願接受任何懲罰!”
洪煜聽到這忽然激動起來,象是一隻迷茫的鷹,撲了過來,遮住一片灰暗的天。
“你對得起朕對你的信任嗎?他是誰?是誰?你爲了袒護他,寧可辜負朕對你的一片真心!”?洪煜揪住知秋衣服前襟,狠狠揔到自己跟前,怒目圓睜,居高臨下地盯着平日小心翼翼揣在心中的臉龐,“口口聲聲讓朕罰你?你不該罰嗎?真當朕不捨得?”
說着高高掄起手臂。葉知秋躲也不躲,倒微微向上揚着自己的臉。洪煜只覺得心中的火氣鬱積着,控制起來不僅艱難,還會引起來歷不明的隱痛。可他高舉的手,無論如何卻是打不下去,心裡的恨和懊惱,漸漸握緊了拳,用力砸在自己胸口,聲音悲痛欲絕:
“朕一直以爲,不管發生什麼,至少還有你,不會欺騙朕,背叛朕,原來,是朕誤會了吧!”?洪煜自嘲的一笑,於葉知秋竟象是鈍箭穿心,因爲緩慢,更顯得疼痛漫長,“江山萬里,朕只要你胸口巴掌大的方寸,你,你都不肯給嗎?”
以爲會是秋雨連綿的天,卻無端飄下了雪花,輕飄飄地,落在臉上無聲融化,是一片冰涼……然而,雪花會有溫度嗎?如果不會,那剛剛落在自己臉頰上的滾燙的兩顆,是……葉知秋怔怔地望着洪煜,他的眼,是溼潤的。
“皇上對臣太好,臣所做一切,都是報答皇上!”
“報答完,你便不跟朕好了?那朕得不停對你好,讓你報答不完才行!”
“一言爲定!”
崢崢話語在耳,新鮮往事如昨,難道這烏糟糟的後宮,所有的純淨和簡單都存在得格外短暫?洪煜的喉嚨上下聳動,似是狠嚥下一股痠痛,無比絕決地甩袖轉身離去。身體交錯間,惹來的一陣細微的風,激起無辜散落的輕雪……
葉知秋在最後一刻擡手,捉住他寬長的一截袖袍,聲音低淺,卻飽含着深厚的感情,他輕輕叫了一聲:“洪煜……”
本來毅然要離去的身軀,果然因這一短淺的呼喚,停了下來。曾經多次,他希望知秋象對待常人那樣,叫一聲自己的名字,可一次一次,循規蹈矩的這人,每每在自己提出這樣要求時,輾轉地換過話題,於是這幾乎成了他倔強的願望,想知秋喚自己“洪煜”……造化弄人,如今他說出這樣的話,竟是爲了從自己口中,救下別人的命。想到這裡,洪煜便覺得自己殘破得無法收拾的心,疼得更加厲害,原來傷害和疼痛,並沒有超越不了的高度。
“葉知秋,你果然長進,連朕對你的感情,利用得如此得心應手了!”
袍袖甩在知秋臉上,這次他沒有伸手去抓,跪在原地,動也不能動。雪,紛紛揚揚,無聲無息,落了一肩。
這後宮之中,沒有萬能的人,沒有萬能的心,葉知秋跪着的姿勢,象是凍僵的雕像,他的嘴緊緊抿着,眼睛黝黑深邃,深不見底。剛剛自己與仁喜那一番道貌岸然的話,是多麼蒼白虛僞!原來自己也在偷偷渴望,他是自己的洪煜。又或許是真的,他也那麼期待過?只是緣分如曇花一現,而他們都在等待和計較中,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