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若只是病了而非困禁,那翻盤的機會就大多了。習慣了身邊有她的沈觀裕沒有她之後,行事便會諸多不順,所以他想保她的理由也是具備的,採取這種迂迴戰術來護着,也是絕對有可能。
不過不管真否是否如此,她都不會讓他們得逞。
到了這個時候,斬草當然要除根,沈夫人要受嚴懲,沈觀裕養虎爲患也該受點教訓。不管是不是他做的手腳,她都權當是他得了。
沈丘氏與他夫妻三十餘年,到頭來得知被枕邊人坑得癱瘓在牀,又豈能接受得了這個打擊?從此心中對他有了這份猜忌,往後她再想弄出什麼夭蛾子來,也着實很難了。
而她方纔那股血一出,要想再康復得等到什麼時候,更是不得而知。
她踏出曜日堂的廡廊,秋日的朝陽灑遍了大地,露跡未乾的枝頭泛出灼眼的光,琉璃瓦與飛檐上的祥獸均都安祥地沐浴在陽光下,它們興許見證了這古老的宅院裡太多的喜怒哀樂,以至於面目安然自若,稍帶着幾分寵辱不驚的意味。
秋意在這份安祥裡,顯得更濃了。
翌日上房傳來消息,沈丘氏病情突然加重,癱瘓的區域開始蔓延到本來尚活動的左腿,原先還能說話,如今卻是連話也沒法兒說了。
廖仲靈表示復原的機會極微,且沈丘氏醒來後反應甚激烈,雖然不能張口,但在見到沈觀裕時那雙眸卻如噴火般往他掃去,等他挨前前來,她又如瘋狂般以僅能活動的左手推搡及抓撓他。簡直如同變了個人。
沈觀裕臉上落下三四道血印子。雖然不離不棄,但從此再不敢近她三步之內。
昔日高貴的沈夫人,不到三五日時間,便已然成了面目猙獰的惡婦。
府裡各房在經過初時的驚惶之後漸漸接受了事實,變得安靜與從容。
沈觀裕在上房後另闢了一處幽雅的軒閣與她養病,從此即使不築高牆,她也一樣不能再出現於人前。沈家的夫人。開始成了個虛無的名號。而後他又因爲家務無人操持,將中饋轉交給了季氏掌管,出門應酬等事則交由華氏與陳氏。
是日起便由他作主。將府裡所有的帳冊都移交過來。
從此寬厚的大奶奶季氏成了府裡的新當家主母,府裡漸漸呈現出另外一番氣象,正如那漸漸撲鼻的桂花,低調而不緊不慢地將本該擁有的靜謐與和諧瀰漫在這古宅的各個角落。
三房四房對此雖然意外。但終究不過是換個人持家,沒兩日也就適應了。二房向來不聞窗外事。誰來持這個家都影響不到華氏,她也懶得理會。不過多了個在外應酬的任務,卻又不得不打起精神。
對於長房來說,白得了這個便宜。卻是暗自驚疑了好幾日。
劉氏與二房那事她們早了解得一清二楚,但無論如何也未曾疑心上沈夫人,因爲找不出理由。但是隨着沈夫人這事一出。她們再想不到也捕捉到了點蛛絲螞跡。於是私下裡對於二房的手段,隱約也摸到了幾分深淺。
華氏一場虛驚。死了個少奶奶,廢了個當家太太,看上去無論如何也是值了。而二房從此在府里人心目中,隱約又有了些變化。華氏所到之處,再看不到輕慢的目光,而那些背地裡針對她的風言風語,忽然也如狂風過境一般,變得無影無蹤。
時光就這樣在銀杏樹日漸澄黃中悄然地滑過,不知不覺京城四處已飄滿了桂花香,沈府裡這點事放在整個京師,根本只能算是大海里一點浪花,在貴戶如雲的天子腳下,這些充滿了勾心鬥角的後宅哪天沒有事情發生?
事情看似塵埃落定了,不過沈雁心裡依然還有疑問。
雖然沈夫人已經得到嚴懲,可究竟她爲什麼堅決地要殺華氏?
華氏到底礙着她和沈傢什麼了?
就算她沒生兒子,那她大可以給沈宓納妾或者設通房,可她採取的是這麼決絕的手段,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不過現在劉氏已死,她也已經開不了口,答案應該是問不出來了。
劉氏終歸死的還是時候,趕在被休之前落了氣,帶着沈三奶奶的身份落葬,終究風光過下堂婦。而沈府爲了掩下了這醜事,也爲了不讓外人詬病,是以雖然不入祖墳,但依祖制,府裡卻仍得爲她守上半年喪,沈宦是一年,沈莘是三年。
對於劉氏的死,葛舟並沒有告訴沈雁沈宓對沈夫人的那般質問,但是這件事情她從頭到尾都瞭如指掌,劉氏死的那麼及時和突然,全在她意料之中。
劉氏按理是絕不能再留在府裡,可若休了她,外人不免會對她的被休而產生諸多猜測,沈家若將真相披露出去,那麼沈家臉面會丟得一乾二淨,若是不說,沈家也會落得個背信棄義的名聲,畢竟劉父在世子與百姓心中還是有着特別的地位,無論怎麼做,對沈家都沒有好處。
再加上她跟沈夫人還有那樁秘密未說,若出了沈家,沈夫人如何還能堵得了她的嘴?
所以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把她的命留在府裡。如此即使讓她佔了沈三奶奶的位子,也總算杜絕了攸攸之口。外人只知道沈三奶奶得暴病亡了,對於爲何簡葬在墳園外的西山,沈家自會聯絡勘輿先生另有一番說辭。
正是因爲知道沈夫人不會留她,沈雁纔沒有出面來逼迫沈夫人對劉氏作出處置,事情到這步她已算辦圓滿了,若再步步緊逼,無非也就是替二房拉仇恨而已,——就算劉氏在沈家落得悽慘收場,不是還有個沈莘在嗎?
沈莘已經八歲了,興許很多事情他還不懂,但很多事情也已經懂得了。
沈雁不想把他逼成第二個沈瓔,但是很顯然,不是每個人都是她這樣的想法,這些日子在對待劉氏的事情上,四房的態度最爲強硬,沈宣將伍氏的死的怒恨又轉移到了劉氏頭上,不但喪事他不插手,還勸說沈宦將劉氏的靈位寄放在鐵陀寺,不讓她進沈家祠堂。
那幾日沈莘一見到沈宣眼裡便透出懾人的寒意來,沈宣看不見,但這都落在沈雁眼裡。不過沈宣向來是擅於給自己拉仇恨的人,幾次因爲伍氏母女的挑撥而疑心二房,也着實是缺些教訓,沈雁可從沒想過要去點破他。
何況,他這樣的人就是點破他了,他會聽嗎?四房這趟渾水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去趟。
劉氏出殯那日沈宓被皇帝召去了宮中講學,華氏是斷不會去的。
沈雁想來想去,還是代表二房去了趟鐵陀寺。不過她可不是出於同情去的,她是爲着弔唁這世裡頭一個被她成功弄倒了的對手而去,這麼充滿里程碑意義的一件事,她真不忍心缺席。
過程中無甚好說。除了沈莘在這幾日裡變得消沉,沈宦已經緩了過來。雖然說八年夫妻情深,但相較於欺騙帶來的傷害,顯然也不值一提。再加上沈夫人又得了暴病,自然再也沒有理由爲着個不守婦道的亡妻牽腸掛肚。
此外四房裡人沒有一個到場,長房裡也只來了沈弋姐弟,沈宦在寺門口見到相偕而來的沈雁他們仨兒,默默地嘆了口氣,便就讓人領了他們進內。
沈雁進門時沈莘一身縞素在靈案下守靈,聽到通報聲他擡頭往她看了眼,緊咬了咬牙關又垂下頭去。沈雁穩步走到案前拈了三柱香燃起插好,然後眼觀鼻鼻觀心站在那裡默唸了會兒,合十作了個揖。沈莘退得遠遠的,衝她拜了拜。
這是拜外客的禮儀。
外客就外客,沈雁也無所謂,她將來得嫁人,遲早是沈家的外客。
她前世跟沈莘本沒什麼交集,這世也半點無愧於心,若是因爲揭發了劉氏的罪行他便恨上她,那也是很無可奈何的事。她總不能因爲照顧他幼小的心靈,便就把這前前後後兩世的悲屈全堵在心裡,反過來傷害自己的心肝。
劉氏的喪事前後不過十來日,因着沈莘無人照顧,沈宦出了中秋便搬回了府裡。到底沈莘是沈家的嫡孫,沈觀裕見着三房無婦終歸不是個事,便就授意季氏讓她開始替沈宦物色個填房。若是條件合適,出了一年孝期便可娶進門。
沈夫人移去偏院養病後,沈宓每隔幾日也會去問侯一聲,侍奉侍奉湯藥,他是個內心如明鏡般的清白人,也是個孝子,也許沈夫人的下場他私下清楚得很,但在她成爲一個廢人,再也無法影響到二房的情況下,他無法否認她身爲母親的存在。
但態度到底疏離了,看見她的樣子,除了必要,也沒有更多話說。
華氏那樣的爆脾氣,過了之後真心善軟,她也恨沈夫人,在她明白這前後所有之時,也曾恨不能將她生吞活剝,可是一看到她如今癱在牀上動彈不得言語不能的廢人模樣,也還是隔三差五地與季氏同去瞧瞧。
八月一過,眼看着桂花香漸漸淡出了京師,沈家沒了位少奶奶的消息漸漸在街頭巷尾淡去,隨着九月金秋豔陽灑遍大地,十月裡紅葉染遍了四面街頭,麒麟坊裡又開始充滿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