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別父親離開川州後,五內糾纏,父親如今這樣年邁,我卻遠走進京,這一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緣再見一面了。我這一身若不能保全的話,只盼望不要連累家人,讓父親老年跟着我受苦,想着這些真是百感交集的。
姨娘董胡氏先前對我的嘴臉完全不見了,反倒顯得有些怕我,而我聲勢浩大地回家也不曾見族裡的叔伯們有什麼說道,明明最不願意以權勢壓人,但如今看來還得是有權有勢的人活着痛快些。
一路無話,回到王府裡,三姨娘已將我上京所需的行頭和進貢給皇上的寶物全部打點妥當了。臨行前一晚,靖王爺將我喚到書房裡,只餘下我和他兩人。
見四下裡清靜方纔說道:“爲父的今日叫你過來是對你尚且有些囑咐的。”
我點點頭道:“但憑父親大人吩咐即可。”
他放下手裡的書卷,拿起手串朝我走來,坐在我身側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道:“當今聖上是滿族的首領,如今的金朝裡也是滿族的官員當道,我們漢人的天下早已經不復存在了。”
我複議道:“這一點女兒有所耳聞。”
靖王爺點頭道:“皇上的後宮目前沒有一個漢人女子,這也是爲何爲父送你入宮的緣故。正所謂知己知彼麼,何況君王身側親近之人總要有我們自己人才好不是?”
他說完滿眼期待的看着我,我只得點點頭表示贊同道:“義父高瞻遠矚。”
“你天資聰慧,爲人張弛有度,最緊要的是你夠有才華,這滿人的女子沒有一個懂得文墨詩書的,你入了後宮爲父希望你能利用好自己之長去補他人之短,好好地輔佐皇上。”他語畢將串珠放在我的手畔,這是示意我要做他的眼睛和手左右皇帝啊。
“女兒何德何能啊,只盼着別出錯就是萬幸了。”我惶恐地低下頭。
“誒,爲父說你行你就必然能做到。況且如今你不爲自己還要爲川州的家人打算不是,他們可全指望着你呢。啊?哈哈哈”說完他手捻鬍鬚仰面笑着。
好一個靖王爺,吃定了我受制於他,處處挾持着我,我哪裡是他的救命恩人啊,我是他的長工都不如呢。銀牙緊咬,心裡恨着,卻只能忍耐道:“是,女兒記下了。”
“如今你的一舉一動都代表着爲父的,你一人獲罪我們全家逃脫不掉,而王府不保你也很難自保,我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
“這其中厲害女兒明白。”我面無表情地道,這是告訴我別輕舉妄動,他不得善終必然會拉上我做墊背的,臨行前這是在給我一些警告呢,我也只能默默地聽着。
“今後你不在是董慕白了,更沒有司樂塾和白蓮姑娘。今後你是宛兒,冬古宛兒。”
冬古是滿語裡的董字,甚至把我的姓氏也改掉了,心下很是不滿,嘴上也跟着道:“義父,小女的名字也是這樣隨便改的嗎?”說完耿直脖頸看着他。
“你懂什麼?!”他有些薄怒道:“剛纔分明對你說了,入了皇城要處處小心萬分,如果被有心的人揪出你是司樂塾的白蓮
姑娘,後果你可想過?”他瞪着我。
此話確實在理,如果被當今皇家知道這樣一個曾爲藝妓的我如今卻大搖大擺地走進皇上的後宮,那絕對是死罪。
“如今父親爲你改這個姓氏和名號亦是爲了你着想,雖然你是漢人,但改了滿姓也顯示我們一家效忠金朝的決心。至於宛兒二字麼,是爲父特意爲你取的,取其“轉折”之意,雖然千迴百轉卻終成人上之人了。”他故作欣慰的樣子。
“義父真是用心良苦,只怕女兒千迴百轉不是飛上枝頭而是陷入了深淵呢。”說完假裝玩笑一樣笑了笑。
他只裝作沒有聽見,隨即問問我家中的安排是否滿意,又問了滿文禮儀學習的如何,我一一答覆了。
從書房返回自己的房中,三姨娘着人送來了上京的行頭,幻月接過後大爲羨慕道:“小姐,您快看啊,這是上好的織錦。您瞧啊,這是蘇繡吧?”
“嗯,隔着吧。”我並不緊張,再好的衣料工藝也織就不出我想要的歲月,又何必在乎呢。
幻月接着說道:“都是好的,只是這樣式也太古怪了些,小姐,您看呢”說着她展開了上襖,這是一個寬袖對襟的上襖,只是對襟之處和袖口領口都用黑色做邊,確實不像我們日常所穿的窄襖或褙子。
“這是滿服,你看那繡鞋,是高底鞋不是?”
幻月打開木匣瞪着眼睛道:“正是呢。”我點點頭,讓她服侍我洗漱,這邊胡亂地睡下了,徹夜無話,到了次日幻月和莫影早早地來服侍我沐浴更衣。
當我再次出現在王府衆人面前的時候,已然是一個滿族的少女了,看得靖王爺不住地點頭,三姨娘也跟着誇讚。
頭上梳着架子頭,灑金的簪子,燒藍點翠鳳形釵,在髮髻上瑩瑩發光。上身是絳紅色蘇繡彩蝶的對襟宮裝,下身絳紅色暗繡纏枝花的古香緞墜地裙,腳踩嫣紅刻絲的高底宮鞋。繡帕在身側前後來回的擺着,一顰一笑無不嬌媚,簡直是“雲發豐豔,蛾眉皓齒,顏盛色茂,景曜光起,恆翹翹而西顧”。
我與靖王爺先行上路等到京城方纔接剩餘的女眷,饒是這樣尚且有數十輛馬車,馬車前後是四十個彪形大漢,這些都是王府家生的護衛,個個武藝超羣,騎在高頭大馬上甚是威風。王爺的馬車在第一個,接下來就是我的,莫影和幻月坐在身側,看着府門外送行的人們也都有些哀傷浮現在臉上。
莫才一聲招呼,前面一記銅鑼聲響,馬車緩緩地移動了,之後是數不清的馬蹄聲響起,附近的百姓娶親的也沒有如此熱鬧的陣仗,大家都紛紛駐足瞧個新鮮,只有馬車上的人兒肝腸寸斷。
浩浩蕩蕩的隊伍經過秦淮河畔,彩色的沙船還在那裡盪漾着,柳豔衚衕的一端許多塗脂抹粉的姑娘站在那裡朝我張望,那裡有太多熟悉的面孔了,不禁讓我想起了李媽媽,她曾經不止一次說過:“你們總以爲離開司樂塾是好的,殊不知早晚是空。”現在想想真有幾分道理在其中的。一個紫色衣衫的女子站在最前,那是紫荊吧,她流着淚看向我的馬車。
馬車由打城東門出城,大隊人馬揚起了許多的灰塵,在渾渾噩噩地揚土中,兩個身影立於城門旁,一個那樣俊朗,一個那樣柔弱,是清遠和席雅,沒想到他們會來爲我踐行。掀開紗簾,我對着他二人淺淺一笑,擺了擺手,算是一笑泯恩仇吧。如今的我已經是冬古宛兒了,董慕白的恩怨情仇是該了卻了的。
就這樣我算是與金陵和老家作別了,踏着黃土迎着日光,我們連日趕路,路途上除了晚上打間住店基本不會停下來。路越走越偏,人也越來越少。爲了繞開義軍的隊伍和萬朝的人馬,我們基本都走的是小道,一路奔向塞外,從塞外去山海關,再入關進京。
這一路上不知道見過多少個凍死餓死的百姓了,百姓們常常吃些樹皮青草度日,一個個餓的皮包骨,他們大多是從關外逃過來的,家鄉被滿軍佔領之後,年邁的病弱的都在那裡等死,但凡跑的動的都往南跑了。一個不順的就有可能死在半路,如今天氣暖和了,還好些,寒日裡不知道這道邊曾經有多少人挨不過去喪了命的。
看着這些人,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幻月道:“小姐是個活菩薩的心腸,這樣慈軟。”
“渾說什麼,只是見這些人流離失所,還這樣死去難免替他們悲傷罷了。畢竟餓死的都是人命啊。”
幻月聽了輕鬆地笑了一下道:“小姐嬌貴慣了的,肯定是沒見過這些事的。當日我從家鄉一路逃出來,見的何止這些。”
“還有什麼。你說說麼。”
我和莫影都讓幻月爲我們講述,她翻着白眼想了會道:“許多地方的窮人吃的沒有了,啃樹皮和青草都是好的,有的吃牛糞,再不濟還有吃觀音土的。”
聽得我一陣陣噁心,懷疑地看着幻月,她接着道:“有的不是被餓死的就是被凍死的。一路逃到金陵的路上,我們曾經碰到滿軍,被抓住了就是去做苦工的。大多都是死在營地裡了,根本都挨不到拔營。”
然後她把聲音壓低道:“曾經有個小鎮子,我進去過,你們猜怎麼着?”
“怎麼了?”莫影也很好奇道。
“一個活人都沒有。全都被……”說着用手比劃着殺頭的動作,接着道“嚇得我啊連滾帶爬一路小跑啊。當日若是早一步撞上了,沒準也就小命不保了,好在我夠機靈跑得快。但後來想想還是後怕的。”
看到戰亂後的民不聊生,又想到幻月的話,心裡對那個金朝皇帝更加牴觸害怕了,在他的鐵蹄下有多少無辜老百姓的冤魂呢,又有多少無知的孩子,柔弱的婦女,年邁的老叟老婦因爲被他的軍隊搶走了糧食而忍飢挨餓甚至丟了生命呢?
在我心裡他就像一個殺人的惡魔,而我卻一步步朝他走去,每一天要笑面如花地對他,也許某個傍晚我還要在他的枕畔看着他安然入睡,更或許他還會對我炫耀他的疆土多麼遼闊他是如何征服我的故國和我的同胞,而我卻像一個亡國地傀儡服侍着他,讓這個暴君佔有我的一生嗎?
這就是我命運所謂的轉折麼?難道他就是冬古宛兒的宿命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