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雲貴人滿心不甘的跪安,楚宛裳不露痕跡地勾了下脣角。
不要以爲她只是縣令之女,身份低微,便可以拿着貴人的身份來向她示威!待宮女們都識趣地退下後,宛裳體貼地將一碗蓮子羹端過來,語笑嫣然道,“皇上,這是臣妾親自熬的。臣妾手藝不精,還請皇上不要介意纔是。”
一襲白袍的龍珞面色陰鬱地盯着她,絲毫沒有接過來的意思,那雙細長的眼睛裡,除了孤漠,似再無其他。宛裳一個寒顫,幾乎端不住碗。她目光怯怯地看着他,張嘴欲說時,卻聽他忽道——
“你,應該守好自己的本分。”
一句話,讓宛裳原本歡愉的心情頓時跌落谷底,眼淚驀地滑落,她低垂着頭,緊盯着自己的鞋尖。迷朦的視線裡,她只看到那雙繡着繁複花紋的靴子在她的面前凌亂地移動着。心裡突地一陣難過,她微擡頭,卻只見龍珞頎長的身影被一圈又一圈厚重的憂傷所籠罩。
花瓶裡,純白的麝香百合搖曳生姿,龍珞修長的手指撫弄着她們嬌嫩的花瓣,有絲絲暖意從他的指尖蔓延開來,陰鷙的面上,驀地飄來一絲柔情。
玉瑤,四年了。那大朵大朵的麝香百合是否已達成了你的心願?
還是,你已平凡到我身邊了麼?
念及此,他微側身,柔和的視線一碰觸到身後低眉順眼的平凡女子卻又騰地變得寒冷起來。他不知道這算不算自欺欺人,天宇六年,自他處理好朝中關於宰相勢力後,便固執地定要去尋她。他不相信她真會如此決絕地離開,他抱着渺小的希望,希望那大朵大朵的麝香百合並未帶她離開,也許,她只是隱藏在鷹儀皇朝的某個地方。
那一年,他發瘋似地尋過一地又一地,然而,眼看日子一天又一天地滑過,她,卻依然音訊全無。每日的夜晚,他放縱自己得喝得酩酊大醉,企圖通過酒精來麻痹自己的神經。可惜,越喝越清醒,他不斷地想念她,想念她的衣着,想念她的容貌。
萬籟寂靜的夜裡,他總會歇斯底里地大叫,每每不可自抑。
然後,他遇見她,這個相貌普通的平凡女子。那一刻,他忽然就想起‘她’,想起與‘她’的來世之約。
“珞,將我葬在邊關,我要大朵大朵的麝香百合在我的身邊絢爛地綻放,來世我也定要與你相遇,那時我再也不要傾國傾城,只願與你平凡到老。珞,珞,你能答應我麼?”
當時的他,是答應‘她’了吧?他醉眼迷朦地看着那個平凡的女子,耳朵裡滿是她軟軟的關切之語。
然後,他試着讓自己做一場華麗的夢。
然後,他接她進宮,晉爲常在。
龍珞擡手揉揉額角,暗夜的黑眸裡,浮起一層淺淺的痛苦之色。
後宮,沒了他的汐兒後,就像一個破敗的花園,如無必要,連踏進一步都顯多餘。剛纔要不是宛常在的宮女跑來告訴他,雲貴人有意加害宛常在的孩子時,他纔沒這個閒工夫管這羣女人的爭風吃醋。畢竟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啊,如果不是朝中大臣老在他耳邊唸叨這皇帝不可還無子嗣,他定不會讓這些無謂的女子懷有龍胎,一直以來,他想要的只是他與汐兒的孩子。
“汐兒。”龍珞痛苦地低吼一聲,修長的手指攏握成拳,股股青筋像是要暴裂出來般。剛踏進殿的小靈子看得一陣心驚,恭敬地低垂着頭行禮道,“皇上,左淵大人在御書房求見。”
“你怎麼不早說?”龍珞騰地轉過身來,有微小的火焰在深邃的黑眸裡閃閃發亮,隨後如一陣風般跑了出去。
一旁的小靈子微怔片刻,也驀地轉過身,一面向宛裳行禮告退,一面心情大好地跟着跑了出去。剛纔,他恍惚看到皇上微揚的脣角,那可是發自內心的微笑呢。
而這邊被遺忘良久的宛裳依舊低垂着頭,黑亮的長髮拂過面頰,剛纔,是她眼花嗎?她似乎看到皇上是邁着輕快的步子離開的。
從未見過的輕快步伐。
宛裳怔忪,纖細的手指慢慢覆上自己微隆的小腹,忽地淡淡的笑起來。
不管怎樣,她,終究是懷了鷹儀皇朝的第一皇子!
一片銀白之色的御花園內,落離精緻的繡鞋踩在鵝卵石鋪成的小徑上,和着厚厚的積雪吱呀直響。身旁的浣絮滿臉緊張之色地攙着她,一行人隨着她的步子不緊不慢地走着。
微風吹起落離散落在耳旁的一縷長髮,她忽地就停住了腳步。原本低垂着頭的浣絮疑惑地擡頭,卻見眼前的一個亭子裡,一襲淡黃長袍的初貴人正圍爐煮茶。
落離怔住,看着“離葉亭”這三個蒼勁的大字,她忽地又想起那張傾國傾城的容。一種熟悉的感覺蔓延開來。揮手示意浣絮退後些,她揚起一抹燦爛的笑容,一面親熱的喚着“初姐姐”,一面踏進了亭子。
原本只顧着煮茶的初貴人,一聽到喊聲,剛擡頭,便看見落離燦爛的笑容,她慌忙站起來,將落離迎進來,笑道,“妹妹今日怎也這般好興致出來轉轉?”
“哪有姐姐您好興致呢。”落離嬌嗔一聲,便隨着初貴人坐下。
火爐裡的火散發出陣陣熱氣,溫熱的氣息似乎也將落離心裡那股厚重的寒意漸漸驅散。亭子外大片大片的雪花還在飄着,太監宮女們恭敬地站在一旁等着主子的吩咐。
初貴人笑臉盈盈地一面指揮着貼身侍女晴月弄茶,一面和落離東拉西扯地說話。氣氛雖不熱烈但也不會清冷。過了半晌,初貴人忽道,“雲妹妹剛纔是從宛常在處過來麼?”
聞言,落離拿着茶杯的手微微顫抖,剛纔龍珞說的那番話似又傳回她的耳朵裡,叫她禁不住一陣心酸。盡力穩了穩自己的情緒,她不自在地牽開脣角道,“姐姐問這話做甚?”
“看開些。”以爲她是在宛常在處受了氣,初貴人安慰似地拍拍她的手背,閃亮的黑眸裡,忽地劃過一絲惆悵,“有時候,我真的很想問皇上,怎會獨寵那樣平凡的一個女子?若贊她性情溫和,可這後宮內,比她更溫婉的人多了去。真是叫人想不透。”
落離不置可否地聽着,探詢的視線卻直直地看向初貴人那雙閃亮的眸子。是因爲這雙眼睛吧,珞纔會一個月去她的宮裡幾次。這雙眼,雖沒有歐陽雲若那般純澈,但至少如繁星般閃亮。而她,身爲歐陽雲若的表妹,卻絲毫與她不像。
她搖頭苦笑,卻看見初貴人眼裡的驚詫,慌忙隱去眼裡的嘲弄之意,她拉着初貴人的手,清淺地笑開,“皇上的喜好豈是你我能明白的?初姐姐也不要太過介意了,對了,剛纔姐姐究竟要說些什麼?”
“也是。罷了,說這些,只會徒添煩惱。”初貴人回握着落離的手,頓了頓,纔對她說道,“剛纔我看皇上急急地從琬月殿跑出來,連我給他請安,他也未曾聽到。我以爲怕是出了什麼大事。”
“這樣急?”落離不自覺地蹙起了眉,“姐姐可有差人去打聽一番?”
“剛遣了晴溪過去。”
落離點點頭,氣氛突地沉默了下去,倆人均有些神情恍惚地擺弄着茶杯。直到一身湖藍宮裝的晴溪氣喘吁吁地跑進亭子裡,這纔打破了這異樣的沉默。
“發生什麼事了?”落離揮手免去晴溪的跪拜,急切地問道。
晴溪勉強順了順氣,看着同樣焦急的初貴人,忙不迭地回道,“期稟娘娘,是左淵大人回宮了。”
“左淵?”落離騰地站起身來,寬大的衣袖不經意掃過桌上的茶壺,滾燙的茶水瞬間便侵溼了她大片的月白色袖子。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衆人先是一愣,隨後還是浣絮先反應過來,忙不迭地跑過去幫落離擦拭着水漬。而落離卻一把推開了她,急步上前扯着晴溪的衣袖,有些歇斯底里道,“他們講了些什麼?!是不是說她要回來了?!”
晴溪被她的樣子生生地嚇住了,一時呆怔在原地,沒了言語。可是,這個平時看起來總是一副雲淡風清模樣的雲貴人,今日怎會如此失態?
“妹妹,這是做什麼?”初貴人也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慌忙上前幾步,拉住落離的胳膊,略帶責備道,“妹妹你是糊塗了麼?朝廷上的事豈是你我可以隨便探聽的?”
被她這一說,落離這才驚覺自己這般失態,忙放開了晴溪的衣袖,但兩彎黛眉卻糾結得厲害。初貴人看着她一臉悽惶的樣子,感覺事不尋常,遂關切道,“妹妹究竟是怎麼了?剛纔說的‘她要回來’,又是怎麼一回事?”
毫無焦距的視線淡淡地瞥了初貴人一眼,落離佛開了她的手,步子凌亂地向亭子外走去。浣絮一驚,隨後慌忙跟了出去,剛想扶着落離踉蹌的身子時,她卻推了浣絮一把。漫天的鵝毛大雪裡,落離微仰着頭,冰冷的雪花跳躍在她清秀的面上,瞬間便融化成一條溼潤的痕跡,宛如剔透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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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白的世界裡,那一襲月白衣着的女子像是被天地遺忘,初貴人扶着柱子,看着落離的閃亮眼眸裡,全是不解之意。
時間在靜默壓抑的空氣裡流逝良久後,着月白衣衫的女子這才轉過身,一步一步地靠近亭子裡的初貴人。她伸出薄涼的手指慢慢地覆上初貴人的眼睛,初貴人微卷的睫毛輕輕一顫,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看着自己空落的指尖,落離忽地露出一抹淒涼的笑,她看着初貴人雪白的面龐,輕輕道,“姐姐,她要回來了。你那雙閃亮的眼眸,再也喚不起他的興趣了。再也喚不起了。”
“雲妹妹你在胡說些什麼?!”初貴人氣極,恨恨地瞪着她。
落離朝她綻放一朵憂傷至極的笑容,她說,“歐陽雲若。她就要回來了。”
“她沒死?!”初貴人被駭得險些站裡不穩,一旁的晴月忙扶住了她。看着落離遠去的纖弱身影,她突地覺得自己這麼多年來扮演的純真,竟只是自欺欺人而已,一抹寒光凜冽地劃過她閃亮的眸子。
歐陽雲若,假若,假若你真的回來,那麼,這鷹儀皇朝的後宮,便再也不會如此的寧靜。
蒼白而瘦削的手指緊緊地收攏,初貴人雪白的面上,流淌着難以言說的決絕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