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水河清楚地看到車禍發生的經過。她渾身發緊,喉嚨如被人捏住,發不了聲。雙腿軟綿綿一點力氣都沒有,癱坐在樓頂。她顫抖着摸出手機,給哥哥侯滄海打通電話:“大門口,出車禍,楊叔被車撞了。”
侯滄海坐在客廳與家人聊天,臉色一下變白了,額頭上被劃傷的部位猛然變得血紅。他站了起來,聲音急促地道:“先打120,再報警。”
他也沒有掛斷電話,對父母道:“楊叔在門口出車禍了,具體情況不清楚。”
侯滄海、侯援朝、周永利和熊小梅都朝大門口衝出去。侯滄海一邊跑一邊安排道:“媽,你別跟着來,快到醫務室去叫人。”
六號大院門口,楊永衛跪在地上,一動不動,表情呆滯。
衝到最前面的侯滄海看了一下車禍的場景,轉身將周永利和熊小梅攔住,不讓她們看到慘烈現場。侯滄海脫下衣服,蓋在楊建國身體上,維護逝者尊嚴。
楊永衛擡起頭,用空洞的眼光看了一眼侯滄海,又艱難地扭過頭,看了一眼站在遠處的貨車司機。他如狼一樣叫了一聲,朝司機衝了過去,劈頭蓋臉就用拳頭朝司機砸去。
司機只是剛滿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被突如其來的車禍嚇得傻了,用雙手抱着頭,辯解道:“天這麼黑,他突然跑出來,重車根本剎不住。”
楊永衛打了幾拳,彎腰撿起了一場磚頭,就要朝司機砸去。侯滄海見勢不對,從後面攔腰抱住楊永衛,道:“不能用磚頭。”楊永衛拼命掙扎,將侯滄海甩在一邊,又想撲上去。司機是第一次出這麼大的車禍,最初被嚇懵了,此時清醒過來,撤開腳丫就跑。
聞訊過來的幾位留守老同志將楊永衛拉住,好言相勸。
這時,人羣中傳出來楊永衛號啕大哭聲。
楊建國和楊永衛是相依爲命的一對父子。楊建國工作時,其愛人還在偏僻鄉村教書,沒有能夠調到世安廠。生小孩時發生了意外,楊永衛保住了,母親不幸離世。楊建國沒有再婚,將兒子楊永衛養大,送進了大學。
侯滄海看見了站在路燈下臉色慘白的妹妹,趕緊將她拉到黑暗處,道:“怎麼回事?”
侯水河不停抹淚,道:“我和永衛吵了架,就一個人出門,楊伯伯和永衛來找我,楊伯伯剛走到大門就被一輛車撞了,那車開得好快。”
侯滄海道:“你在哪裡?”
侯水河身體還在顫抖,道:“我在樓頂。”
保衛科、醫務室的同志陸續趕到,三線老廠的組織力和凝聚力便顯現了出來。保衛科的同志保護現場,聯繫和陪同派出所民警進行現場勘驗,並將躲在廠區裡的司機找了出來。醫務室和組織處的同志則負責聯繫醫院以及殯儀館。
楊建國在山南省沒有親戚,侯援朝一家人就是與楊家最親近的人,侯滄海和侯水河一起陪着楊永衛來到殯儀館。在空蕩蕩、黑黝黝、冷冰冰的走道上,楊永衛都是一臉淒涼,瞬間老了十歲。
侯水河習慣性地伸手挽楊永衛的胳膊。手剛剛搭到胳膊上,楊永衛便躲開。侯水河的手僵在半空,慢慢放下來。往日熟悉的夫婚夫冷得如一塊冰,遠得如隔着太平洋。在這一刻,她十分清晰地意識到將永遠失去楊永衛。
太陽升起時,楊永衛終於開口說話,第一句話是對侯水河:“你爲什麼要跑?”
侯水河淚水譁就下來了,道:“我……。”
楊永衛不等侯水河回答,又道:“滄海,安葬了父親,我就飛走,逢年過節幫我爸上墳。”
一個晚上的時間,楊永衛下巴長滿了堅強、黑硬的鬍鬚,就如歷經淪桑的中年人。
侯滄海見到楊永衛的態度,知道他和妹妹不可能再有將來了,暗歎一聲,道:“你什麼時候走?”
楊永衛道:“處理完我爸後事就走。”
處理後事涉及到將楊建國安葬在江州陵園,以及交通事故的賠償、單位撫卹等一系列事情,時間不會短。此時,楊永衛腦中一遍遍回閃着父親從小含辛茹苦將自己帶頭的情景,父親爲了自己,無數次拒絕別人介紹的對象,臨近退休終於可以輕鬆之際,無情命運將一切毀掉了。
第三天,留守分廠組織召開了追悼會。
一般家庭,在親朋好友最好緬懷了逝者以後,逝者直系親屬會站成一排與參加弔唁者握手。楊建國是外來戶,據說在蘇杭地區還有一些親戚,多年都沒有走動過,相當於沒有。楊永衛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門口,與大家依次握手,以示感謝。
侯水河一直幫着做些服務工作。在追悼會結束的時候,她想要與楊永衛站在一起,被周永利拉到了一邊,道:“你別去了。”侯水河道:“永衛一個人站在那裡。”女兒憔悴模樣讓周永利很是心疼,周永利道:“在這個時候,不要添亂,我和你站在一邊去。”
母女倆站在門外的花臺前,侯水河一直沒有在楊永衛面前掉眼淚,此時倍感委屈,眼淚簌簌地往下掉,道:“他不應該這樣對我,他不應該這樣對我。”
周永利內心深處倒是滿心希望楊永衛與女兒分手,楊永衛即將出國,最終結果必然是分手。現在分手,雖然痛苦,但是長痛不如短痛,反而對女兒有利。她安慰道:“你不要自責,做錯事的是貨車司機,他負主責,其次是廠區管理問題,這事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侯水河道:“如果我不賭氣跑出家門,楊伯伯也就不會去找我,不去找我,也就沒有車禍。”
周永利打斷道:“你不能存着這個心思,發生這一切都是偶然因素,你不能把不屬於自己的責任放在自己頭上。”
侯水河抽泣着道:“永衛認爲是我的責任。”
周永利道:“他馬上就要出國,時間會沖淡一切,包括你們的愛情。這裡的事情你就別管了,楊伯伯的安葬、撫卹都由你爸和你哥來辦。”
楊建國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生前從來不講迷信,死後按照生前的習慣也一切從簡,安葬時沒有請道士做法事。
五天後,楊永衛在清晨踏上了前往美國的行程。
按照約定,沒有人爲楊永衛送行,包括最要好的朋友侯滄海以及戀人侯水河。楊永衛在過安檢之時,強忍着沒有回頭。經過幾天時間,他漸漸從巨大的痛苦中清醒過來,意識到父親之死責任並不在侯水河,可是,總有一個想法從腦海深處冒出來:“如果侯水河不跑出家,我爸就不會出事。”這個念頭如一條毒蛇,死死地產品盤踞在腦海中,發出嗡嗡噪音,讓人不得安生。
飛機騰空而起時,楊永衛在心裡默默地念道:“永別了,我的愛人,我的祖國。”
侯水河還是在哥哥陪同下來到南州機場。兄妹兩人沒有走進候車室,站在機場外的草坪上,看着天上飛機。一輛飛機騰空而起,越變越小,消失在空中。
侯滄海道:“時間到了,應該就是這躺航班。”
侯水河鬱鬱寡歡地坐在木椅子,道:“我們再坐一會,說不定飛機會晚點。”
侯滄海道:“你在這裡坐着有什麼用,永衛又不知道。”
侯水河道:“我不需要他知道,自己心安就行了。”
侯滄海知道妹妹內心充滿痛苦,也就不再勸解,耐心地陪伴妹妹。等到預定起飛時間過了半個小時,道:“走吧,肯定飛走了。我媽讓你回家住兩天,跟我走吧。”
侯水河這才依依不捨地站了起來,眼睛卻一直望着天空。
(下午還有一章。)
(第八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