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正堂拿着手機在外面給老婆打了電話,胡亂聊了一會。回到辦公室後,他嚴肅地道:“剛纔被大老闆批評了一頓,我好說歹說,還把張強老書記擡出來,才同意兩萬元保證金,這是破天荒了,你們一定不能說出去。說出去以後,二食堂和三食堂來找我,我這個後勤處長就當不成了。”
四萬保證金都能被腰斬,侯滄海意識到應該還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又道:“每個月承包費兩萬,太高了,算到頭上每天都要從純利潤中交七百塊錢。”
熊小梅也覺得承包費太高,又擔心砍價太厲害,惹惱校方,極有可能拿不到一食堂承包權。侯滄海提出這個要求以後,她暗自緊張地看着金正堂。
金正堂伸出指頭,侃侃而談:“我們有兩萬多學生,先不說伙食團,每天洗澡堂都可以收不少錢。只要有一萬學生到一食堂吃飯,毛利潤是多少?純利潤是多少?每月兩萬承包費,很便宜了。”
聽到金正堂如此介紹,回想起吳建軍所言,侯滄海心裡更疑惑,暗道:“如果真的像金正堂說的這樣好,一食堂怎麼接連換老闆?”
這時又進來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提着手包,站在門口道“你是金處長嗎?聽說一食堂要承包,我想包。”
金正堂眼皮都沒有擡,道:“你是老劉介紹的?”
來人取出一包煙,點頭哈腰地散煙,道:“金處長,我把錢都帶來了,馬上籤合同。”
侯滄海注意到,來人的手指被香菸薰得格外黑,心道:“這種煙鬼也想包伙食團,太不衛生了。”
金正堂看了一眼侯滄海,對來人揚了揚手,道:“我在和朋友談事,你在隔壁房間等一會。”
來人道:“金處長,我把保證金都帶來了,今天就籤。”
“明天上午,你再給我打電話,行不行?”等到中年人離開,金正堂愁眉苦臉地對侯滄海道:“這是我戰友老劉介紹來的。老劉是老關係,原本應該照顧。但是做伙食團還是要講究素質,這人素質不行,我不想承包給他 。”
侯滄海原本想狠狠殺一殺承包費,如此一來,有些話就不好說出口,他和小梅對視一眼,下了決心,道:“金處長,我們籤合同。”
金正堂一臉慎重地道:“侯主任,你是老楊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你一定要仔細考慮,做這種學生大食堂是大進大出,有可能賺大錢,也有可能虧錢,要慎重考慮。而且,做伙食團非常辛苦,你要有心理準備。”
侯滄海道:“感謝金處長,既然有可能賺錢,我就要試一試。”
“有志氣。”金正堂豎起了大拇指,然後從抽屜裡拿出褐黃色的牛皮紙袋,裡面裝着合同。他將合同遞給侯滄海,道:“你在政法委工作,肯定對合同這一套文書很熟悉,這個合同是格式合同,你主要看手寫部分。”
花了半個小時,兩人認真看完合同,侯滄海提了一個問題:“每個月的承包費包不包括寒暑假?”
金正堂肯定地道:“當然不包括寒暑假了,寒暑假沒有學生,怎麼會收你的承包費。”
侯滄海道:“話雖然這樣說,這一條要在合同上明確。”
金正堂不以爲然地道:“一、二、三食堂合同都一樣,約定俗成。放心吧,做電科院的食堂不會虧了老弟。”
合同談完,熊小梅留在學校與蔣永正談食堂日常管理細節。
侯滄海回到黑河,用報紙將兩萬元包好,裝在塑料袋裡,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拿在手裡。實質上他一直用警惕眼光注意接近身邊的人。天氣炎熱,汗水如注,很快打溼了他的衣衫。坐上出租車,車內空調迎面而來,他頓時神清氣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交錢,拿到收據,一切0k。
帶着合同和收據,侯滄海和熊小梅離開了後勤處辦公室。金正堂笑如彌勒,送至門口,與侯滄海握了手,道:“明天上午,你們清點一食堂的餐具和用品,然後交鑰匙給你們。”
站在校門口,侯滄海回望學院,“江州電子科技學院”八個大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格外耀眼。熊小梅走出學院之時還挺高興,漸漸地,她臉現愁容,道:“馬上就要開學了,必須在最短時間請工人,裝修廚房,買餐具。這些事都要花錢,怎麼辦?我們手裡壓根沒有這筆錢。服裝店又一時不能變現,遠水不解近渴。”
小梅服裝店正在整體轉租,也就是轉租費和店內服裝整體轉讓,報價五萬塊錢。熊小梅和侯滄海的心理價位是四萬塊錢,也就是能降低百分之二十五。轉租啓示貼出來以後,不斷有人來詢問,就是價錢談不攏。
想到經濟現狀,侯滄海覺得有一塊大石頭壓在心中。他作爲家中男人,不能被困難嚇倒,更不能在女友面前露出不安,安慰道:“你管業務,我管找錢,活人不會被尿憋死,總會想到辦法。”
熊小梅道:“你已經借了不少錢,我去找大姐。”
“當初我拉着你的手離開家門的時候,發誓一定要混出名堂,現在再困難也不能朝你爸媽開口。而且你爸媽的工廠也不景氣,家裡沒有餘錢。”侯滄海自尊心強,覺得開口向熊家借錢是非常難堪的事,不管是找岳父母還是找大姐熊小琴。
熊小梅對侯家親戚的家底很清楚,道:“爸媽借過,大舅不寬裕,你還能到哪裡借錢?”
侯滄海道:“我出去一趟,晚上肯定能把錢帶回來。”
望着男友遠去背影,熊小梅開始臨時抱佛腳,儘快熟悉廚房。她是家中幺女,不怎麼進廚房,除了蒸臘肉等簡單菜品外,對其他菜品都不熟悉,對於接管大食堂實在心存畏懼。她先到書店,再到菜市場。回家後,穿短袖,套圍腰,冒着高溫當起家庭廚師。
晚上七點,侯滄海還未回家。熊小梅打了兩個電話,打通,未接。她心裡煩躁,沒有做晚飯。
晚十點半,侯滄海終於回到家,噴着酒氣,將厚厚一疊錢放在桌上。
熊小梅驚訝地道:“找誰借的錢?”
侯滄海道:“小舅。”
小舅舅多年前爲了家庭鎖事與侯滄海外公吵架。侯滄海最疼外公,在青春期荷爾蒙支配下,很衝動地打了小舅舅。外公去世以後,小舅舅一家人遠走他鄉,這幾年沒有回過江州。
熊小梅知道男友自尊心甚強,一天來往三百公里找小舅舅借錢,內心肯定頗不好受。她上前抱住侯滄海,道:“你受委屈了。”
侯滄海親了親女友臉頰,道:“我家只有小舅舅條件最好,其他人都是有心無力。我找到小舅舅時,他高興得很,晚上非要和我碰兩杯。他小時候天天跟在我媽屁股後面,提起我媽,他眼淚都要出來了。”
借到錢,解決大問題,熊小梅懸着的心放鬆了,將《廚房大全》、《廚房工具書》、《川菜入門》三本書拿出來炫耀。
侯滄海道:“沒有做饅頭、包子的書?以後要做早餐,早餐有白案,我們沒有基本常識不行。”
“《廚房大全》和《廚房工具書》是我跑遍所有書店找買到的,明天我再去淘一遍。”放下書,熊小梅到廚房轉了一圈,拿出一塊肉,高高舉起,問:“我考考你,這是什麼肉。”
侯滄海故意道:“沒有吃過豬肉,還沒有見過豬跑,這是豬肉。”
熊小梅道:“你少來啊,誰不知道是豬肉,我問的是這是豬身上什麼部位的肉,用來做什麼?”見到老公搖頭,她有些小得意,道:“這是三號肉,又叫大排、通脊。”
說到這裡,熊小梅有些記不得了,翻書念道:“前端從第五、第六肋骨間,後端從最後腰椎與薦椎間垂直切開,在脊椎下5到6釐米肋骨處平行切下的脊背部分。這塊肉主要由通脊肉和其上部一層背膘構成。通脊肉是較嫩的優質瘦肉,可用於炒、爆、炸、熘,是烤通脊肉和叉燒肉的好原料,也是中式排骨、西式排骨、培根的原料。背膘較硬,不易被氧化,可用作灌腸的上等原料。”
“不錯,值得誇獎,希望以後繼續努力,成爲一名豬大師。”
“你纔是豬大師。”熊小梅拿着豬肉回到廚房,站在門口反擊了一句。
熊小梅在廚房裡研究豬排,侯滄海拿着《廚房工具書》進行研究。廚房工具自成系統,分爲儲藏、洗滌、調理、烹調用具、進餐用具等大類,大類又分爲炒鍋、炒勺,櫥櫃、檯面等四百多小類。
如此多的器具讓侯滄海傻眼了。他原本計劃按葫蘆畫瓢,採購一些餐具,拿到書才發現餐具種類太多,急切間是狗咬烏龜找不到地方下口。
正在犯愁之時,廚房裡傳來了一聲驚叫,小梅捧着血淋淋手指發愣。
侯滄海趕緊上前,用清水洗掉手指上的雜物,小心地在傷口處貼上創可貼。熊小梅手指修長,曾被評爲寢室第一美手。弄出一條刀口,手指痛,她心更痛。
侯滄海道:“你歇着吧,我來給你做晚飯,你在旁邊指導,其實監督纔是你最大的職責。”
半個小時以後,香噴噴青椒肉絲和青翠的涼拌空心菜新鮮出鍋。兩人將飯菜端到茶几上,打開電視。電視里正在播放青島國際啤酒節,彩車、花車、馬拉酒桶、身着各種別緻服飾,手持新奇道具的藝術方隊,匯成節日之城一道流動的風景線。
兩人沒有看電視,熱烈地討論伙食團到底需要什麼餐具。侯滄海將《廚房工具書》擺在桌上,道:“菜刀型號很多,從使用來說,有切片刀、斬切刀、砍骨刀,從菜刀的材料來分,有三合鋼、七鉻鋼、三鉻鋼和特殊合金鋼,象一食堂這種大型廚房,到底需要什麼刀?買錯了無用,多買浪費。”
家裡的一把小菜刀都能讓熊小梅手指受傷,想起廚房裡碩大無比的鋒利菜刀,她覺得背上冷汗直冒。
電科院開學是在9月1日,新生報到則稍晚一些。如果兩萬學生到校,一食堂還無法正常營業,這將是一個大事故。兩人經過反覆討論,決定先採購盆子、碗、筷子、鹽、醬油、醋、糖、味精等用具,這些東西肯定要用,買了不會錯,至於其他拿不準的工具,還得請教廚師。
熊小梅道:“明天上午要和蔣永正一起清點一食堂,填寫交接清單,你一起參加。”
想到即將開業的緊迫現實,侯滄海焦急的是另一件事:“沒有廚師和服務員,沒有人手,一切都是空談。”
熊小梅問道:“一食堂這麼大,我們要請幾個廚師?幾個服務員?”
侯滄海沒有從業經驗,只能依據常識進行推測,道:“我們從源頭開始梳理。首先,我們需要一個採購員。我打聽過了,商家可以將大宗物品送到伙食團。新鮮菜必須得當天買,伙食團用量這麼大,必須到批發市場去買。”
熊小梅道:“批發市場偏僻,凌晨四點多鐘就開市了,我要管早餐,沒有辦法去,你又要上班,這個採購員必須請。”
侯滄海在紙上記了下來,道:“採購員算是一個。”
熊小梅道:“伙食團每天用量很大,進貨這一關把不好,會增加成本,有沒有辦法杜絕採購員揣腰包。”
說到這裡,兩人同時搖頭。菜價每天浮動,如果量大,採購員每天神不知鬼不覺地揣一部分錢進腰包,根本無法查證。在這種無法制約的條件下,採購員不揣腰包簡直是天理不容。
侯滄海道:“我來當採購員。”
熊小梅搖頭道:“你白天上班,做不到每天凌晨四點起牀。”
侯滄海道:“既然我們兩人不能當採購,那麼只能儘量找可靠的採購員。雖然我們不能親自採購,但是我們可以詢價,通過詢價來控制成本,當然採購員可能要悄悄揣一揣荷包,我們只能把這一部分計入成本。”
熊小梅無奈地道:“只能這樣辦了。”
侯滄海又道:“有了採購員,還得將菜運回來,車輛問題怎麼解決?”
“買一輛最便宜的長安車得好幾萬,我們沒有錢,只能租車。租一輛長安車,固定跑早上。這個司機算編外人員,每天只付車費,不付工資。”熊小梅考在做服裝生意時遇到過運輸問題,有一定發言權。
侯滄海又在筆記本上寫下了“租車”,道:“關於廚房內部建設,我的設想是找一個負責管理廚房的廚師長,另外找一個服務員領班,採購員、廚師長、服務員領班並列,三者獨立又互相牽制。”
在機關工作時,每次有重要活動,稿子上的工作措施第一條必然是“高度重視”,第二條是“健全機構”,第三條是“經費保障”,第四條是“具體措施”。稿子縱然千變萬變,這四條是放之四海皆準的措施。侯滄海寫了無數總結,對這些套路太熟悉了。此時要辦伙食團,他才領悟到這幾條確實是經驗之談:思想不重視,沒有積極性;沒有健全機構,絕對是一盤散沙;沒有錢,則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沒有具體措施,無法落實。
凌晨,侯滄海捧着《廚房工具書》,在本子上寫寫畫畫。熊小梅坐在電扇旁,任溼發在風中飛舞,她的目光盯着一幅圖,圖上是豬的各部位分類圖。
入睡以後,她做了一個夢,在夢中,豬身上的各部位都活了起來,首先是長得如豬八戒一樣的紅彤彤豬頭,豬頭上還有鴻運當頭四個大字,然後是肥壯的前肘和雪亮的前肘把。
當太陽從窗戶射進來時,熊小梅睜開眼睛就將侯滄海推醒,道:“侯子,考你一個問題,什麼叫做前肘把,能做什麼菜?”
侯滄海睡得稀裡糊塗,道:“早飯要吃前肘把,什麼是前肘把?”
熊小梅略帶得意地道:“前肘把顧名思議是豬的前小腿部分,皮多筯多,瘦肉少,適合燉,燒、醬,我想在伙食團就可以用作燉菜,既有營養又好吃,還便宜。”
“完了,你走火如魔了。”侯滄海坐在牀邊揉眼屎,道:“上午,你先去電科院,找蔣永正。我去打印招工啓事,儘快貼出去。我們必須在這幾天把廚師招齊,否則時間來不及了。”
侯滄海坐公交車進了城,打印三十張廣告,偷偷摸摸四處張貼。以前他最痛恨亂張貼者,覺得這些牛皮癬影響市容,此時爲了儘快招到廚師,顧不得市容美觀了。
張貼完畢後。他來到電科院,坐在一食堂門口等候。
九點半,熊小梅和豐腴的蔣永正並排着走過來。
隨着嘎嘎一串響,一食堂捲簾門打開,一個寬闊又陰暗的世界展現在侯滄海和熊小梅眼前,蔣永正報數:“桌子一百二十一張,每張桌子帶六個椅子,七百一十六張椅子,電視櫃四個,刷卡器五個,廚房裡面還有很多東西,單子上都有。你們自己清點,如果沒有錯,在驗收單上簽字。”
桌子、椅子和電視櫃的數字都很準確,無誤。
在驗收刷卡器時,蔣永正拿出一個張卡,依次在刷卡器上試驗,刷卡器顯示出卡上的金額,她介紹道:“學生打飯買菜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直接用錢,另一種是用刷卡,卡在後勤處購買。”
侯滄海對這種刷卡系統頗爲懷疑,道:“刷卡後是怎麼結算,我這邊都看到每天刷了多少錢嗎?”
蔣永正道:“你們看不到。每個月可以到後勤處查看數據,到時據實結算,或者抵扣每月承包費。”
“蔣老師,用了卡,我們計算不到每天營業額,無法覈算成本,能不能不用這種刷卡器。” 熊小梅做過服裝店,每天要盤點營收,如果採用刷卡設備,自己難以知道當天收入。她還有另一層更深的顧慮,刷卡器每月才能查一次,校方做手腳太容易了。
蔣永正明白兩人心思,道:“這是校園卡,可以在校園內消費,每個學生都有。如果你們不用這種卡,要流失很多學生,划不來。”
侯滄海道:“也就是說,這種卡並非強制性使用,可以選擇不用。”
蔣永正道:“那是自然,不刷卡,受損失的是你們,和我們沒有關係。”
說到這個份上,大家就沒有再爭議刷卡器的事情,繼續點驗物資。在廚房裡,有四百多箇舊盆子,有三百多箇舊盤子,還有案板、大鐵鍋等物品,統統寫進了清單。
隨後他們又來到旁邊鍋爐房,將鍋爐房和澡堂的各項設備設施清點在案。
雙方簽字以後,蔣永正態度比第一次見面好了許多,胖臉上笑出兩個酒窩,握着侯滄海的手,道:“侯老闆,從今天起,一食堂就是你們的了,隨時可以營業,祝願你們發大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