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遠鄉鎮的黨委書記調回城,大多數只能擔任局行部門副職,加括號保留正科級。黑河鎮黨委書記回城可以直接擔任局行正職,從這一點可以看出黑河鎮的地位。
楊定和擔任政法委任副書記,從某個角度來說,其政治生涯將定格在正科級。詹軍比楊定和年輕得多,由其接任黑河鎮黨委書記,職業上升空間完全被打開。
“詹軍從區委辦下來,又有鮑大有撐腰,在各局行說話有份量,更有利於推動工作。黑河鎮債務重,確實需要這樣的人來當書記。”
楊定和當慣了領導,習慣了將真實心思隱藏在表面文字中。這一段話表面上很客觀公正,其實也透露出楊定和內心深處的不甘和不滿。他剛滿五十歲,積累了豐富基層工作經驗,身體除了前列腺以外很健康,沒有大毛病,正是年富力強好乾事業的大好時光。調到區政法委雖然是進入了領導機關,可是實際上變成了副手,失去了最後決斷權。
這就是爲下一步的領導職務改非領導職務作好了鋪墊,楊定和難免心有怨氣。
侯滄海很能理解楊定和的不滿和無奈。在他腦海裡浮起一個畫面:楊定和就如勇將,渴望帶軍和敵人戰鬥,無奈戰爭結束,馬放南山,刀槍入庫,英雄從此無用武之地。他自己同樣悲慘,還沒有與敵人進行搏鬥就被一枝流箭射殺,無比窩囊。
“詹軍緊跟鮑大有,對我有不知有從哪裡來的陳見。狼來了,第一個靠邊站的就是我。”侯滄海作爲黨政辦主任與詹軍長期有接觸,深爲了解其爲人,說得很直率。
“張強書記不走,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沒有辦法。”
楊定和用力揉了揉臉,道:“不談這些鳥事了,談一件具體事,與你有關。那天我向李永強見面以後,就和公房管理所老楊長談一次,老楊欠我的人情,同意黑河按程序處理剩下幾套公房。這次你要購買房子,爲避嫌,沒有讓你經手,由馮諾悄悄操辦,嚴格保密,免得走漏風聲,惹來不必要的閒話。你住的那套房子估計五千塊錢就能拿下來。按目前發展趨勢,幾年之內,黑河就和新區連在一起,房價按市場價翻番不成問題。”
侯滄海驚訝地道:“楊書記,這些事情你早就預料到了。”
“預料到有什麼用?我以前覺得在常委中有很多知心朋友,地位穩如泰山,現在看來不是這麼回事。爲什麼大家怕一把手,在於他掌握了下面幹部的前程。”楊定和自嘲道:“我在鄉鎮幹了二十多年,終於回城了。別人都說政法委副書記是閒職,閒就閒吧,少操點心,多活點歲數。”
廚房,楊定和愛人李穎和熊小梅聊得熱鬧,很快弄出了幾樣拿手家常菜。青椒肉絲和涼拌菜是副菜,黑河土雞湯是主菜。雞湯清洌,入喉有一股別樣清香。
熊小梅誇張地道:“味道真好,我要喝三碗。”
李穎謙虛道:“這個湯全在於山雞好,加點黑河鬚鬚草,煮上幾個小時,就是這個味,根本不需要手藝。”
熊小梅道:“侯滄海在黑河鎮工作時間也不短了,還是沒有學會這道黑河土雞鬚鬚湯,這說明還是李老師手藝好。”
侯滄海任職被否掉,沒有心情聊天,默默坐在一邊當聽衆。
客廳電視裡播放一檔時事節目。
山南電視臺主持人正在討論前些天發生的持刀殺人案,在討論時,帥氣主持人反覆說“這位上有老下有小的憨厚中年人爲什麼會向行人和警察揮起手中的刀?”
當主持人第三次說這句話時,楊定和生氣地道:“這人殺死兩個無辜行人和一個接報出警的警察,就算正式調查結果沒有出來,就算要保持新聞原則,稱呼一聲犯罪嫌疑人不爲過吧。”
李穎道:“老楊,你激動個啥,關你什麼事情?”
楊定和瞪着眼道:“我是區委政法委副書記,這種事怎麼就不關我的事,這是本職。”
李穎對侯滄海道:“老楊就是一個喜歡激動的性子,以前經常批評你,小侯別介意啊。”
晚八點,侯滄海和熊小梅酒足飯飽,告辭而去。
到了樓上,熊小梅道:“你們三人說話怪怪的,到底怎麼回事,我在樓下不好問,急死人了。楊書記怎麼說自己是政法委副書記?在政法委當副書記是升了還是降了,按理說是進城了,可是我感覺楊書記說話和神情沒有以前那麼意氣風發了。李老師說話比以前更客氣了。”
女人的直覺往往具有驚人的準確性,第六感超強。熊小梅與楊定和接觸次數不多,居然能從楊定和用語和語氣的微妙變化中感覺其真實地位發生了變化。
“你的感覺是對的。區委有個不成文規矩,或者是擺在明面上的潛規則,接近退居二線的黨委書記往往都會調進城裡,安排一個稍稍輕閒的部門當副職,過渡一兩年就可以順利退居二線。這是對有功之人的安慰性安排,表示區委對其當官經歷的肯定。”
這個政策涉及面廣,侯滄海儘量用最簡單的語言將這一件比較複雜的事情說透徹。
熊小梅直奔核心,道:“那就是說楊書記沒有權了,你的紀委書記職位會不會受到影響?”
“我的紀委書記黃了,在書記辦公會上被鮑大有殺了腰槍,說了壞話。楊書記剛剛告訴我,我沒有來得及給你說。”侯滄海在吃飯時一直強作鎮靜,此時終於流露出不快。
熊小梅頓時火冒三丈,道:“當官的勾心鬥角,把下面的人當傻瓜來玩弄。我們的命運被他們一句話決定了。”最開始是憤怒,說了後面一句時變得悲傷起來,“我上一次調工作沒有成功,萬里長征差最後一步,結果人事變動,竹籃打水一場空。你的前途又被輕飄飄一句話就否定了。我們想做生意連轉租費都付不起。今年春節我們好好上個香,讓老天爺保佑我們。我們兩人一直在努力工作,認真生活,從來沒有遊戲人生,爲什麼就不能給我們一個好生活。”
“多數成功人士都有過受磨難的過程,我們只看到他們光鮮活亮的一面,沒有看到身上的傷疤。”儘管侯滄海內心受傷甚重,爲了安慰女友,竭力想裝作沒事人。
“我現在信命了,春節一定要去上香。”
“世安廠都是外來戶,祖墳皆不在此,我們想上香都找不到地方。”
“觀音菩薩過生日的那天,我們去燒香。”
“我這個身份,怎麼能給觀音菩薩過生日,讓人笑話。”
“你這個身份有什麼特殊。走出黑河鎮,誰還會理你。就算在黑河鎮,比你官大的多得是。就算你在黑河鎮當了領導,區裡還有人能管你。所以,你更要去上香。”
“好吧,我去。”
“不落實門面,就睡不踏實。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明天我們七點起牀,八點出發,九點鐘開始掃街。明天我給陳華聯繫,看她有沒有時間,讓她陪我們一起去找門面。”
侯滄海想起還要談購買公房這事,有意讓氣氛輕鬆一點,調侃道:“早起的鳥兒是有蟲吃,但是早起的蟲更要被鳥起,不知我們是蟲還是鳥。”
“你敢調戲我,不理你了。”熊小梅想起男友升職不成肯定不好受,努力調整心態,握緊拳頭,假裝撒嬌。
“調戲老婆是老公的責任,如果不調戲我家小梅,則是失職。”侯滄海故意裝出一絲獰笑,朝着熊小梅逼去,道:“花姑娘大大的好。”熊小梅假裝左顧右看,道:“你這裡怎麼沒有剪刀。”侯滄海故意問道:“要剪刀做什麼。”熊小梅道:“電影裡花姑娘都是用剪刀防身,同時剪掉壞人的要害部分。”侯滄海嚴肅地道:“早就想到這一點,所以我家裡絕對不會出現剪刀。”
爲了安慰對方,兩人不約而同故意裝作輕鬆愉快。等到上牀以後,他們忘切世間不快,痛快地享受青春歡愉,心情當真好了起來。激情之後,親密地在牀上摟抱在一起, 侯滄海這時才談到購買公房之事。
“我們不能買房,要用來做生意。買了房,更沒有錢了。”熊小梅沒有多想,下意識表示反對。
侯滄海翻身爬起,拿了一張紙在牀上畫圖。他畫上黑河鎮與江州新區的距離,又列舉了江州新區商品房的市場價,以及幾年後有可能的漲幅,道:“楊書記是在離任前爲職工們做最後一件好事,爲什麼說是好事,肯定是有利可圖,否則也不是好事。我們這套房子有七十平米,我估計幾年後黑河房子每平米得漲到七八百塊。五年後,這套房子市場價得有七八萬,這是多少倍的利潤。這種房子都不要,不是做生意的頭腦。沒有當成紀委書記,弄到一套房子,總算有點心理安慰。”
侯滄海列舉的數字很有說服力,儘管熊小梅不願意分散資金,還是同意了,她又問道:“我記得福利分房早就取消了,你們怎麼還有?”
侯滄海道:“這是由區房管所掌握的公房,他們有權利按程序處置。楊書記交待馮諾去辦的,到時我們到房管所交錢就行了。”
建國以來,山南實施“統一管理,統一分配,以租養房”的公有住房實物分配製度。城鎮居民的住房主要由所在單位解決,各級政府和單位統一按照基本建設投資計劃進行住房建設,住房建設資金的來源90%主要靠政府撥款,少量靠單位自籌。住房建好後,按級別,工齡,年齡,居住人口、輩數,人數,有無住房等一系列條件分給員工居住,收取極低廉的租金,成爲一種福利。1998年6月,黨政機關停止實行40多年的實物分配福利房的做法,推行住房分配貨幣化。從此,山南省住房分配完全走上了商品化的道路。
侯滄海能買到公房,算是福利分房制度最後殘餘福利。
“你放心,我一定會湊齊開門面的錢。”侯滄海摟緊了女友光滑如玉的細腰,在耳邊低語。
在喃喃細語中,兩人沉入夢鄉。等到侯滄海從睡夢中醒來,睜開眼,窗外有無數星星,如十幾年一樣眨着眼睛。此時已是凌晨一點,他將手機放回桌上,翻身抱住女友,繼續酣睡。
熊小梅繼續沉入夢境。在夢中,她擁有一個大門面,門面不收轉讓費,租金便宜,但是人流量很大,店門前總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兩個服務員手忙腳亂,一路小跑。熊小梅眼見許多客人等在門口排隊,急得直嚷嚷:“快點,快點,手腳能不能麻利一點,不要讓客人久等。”
侯滄海被叫嚷聲驚醒,睜開眼,正好看到熊小梅亮晶晶的眼睛。
“做夢了,夢到什麼?”
“啊,現在幾點?”
“一點。”
“我做了夢,開了門面,生意好得很。”
“你大聲喊,讓服務員快一點。”
熊小梅回想起夢境,道:“服裝店生意好到爆,就是服務員動作太慢,讓我着急。”
聊了一會,兩個年輕人的熱情莫名其妙又被點爆,再次享受魚水之樂。對熱愛生活的人們來說,**是人類終極享受之一。兩人心憂前途的年輕人頭頂星星,暫時忘掉人間煩惱,如火如荼地享受年輕身體帶來的醉人滋味。
等再次起牀之時,已是第二天上午八點。罕見的冬日暖陽從窗簾縫隙射入,在牆壁上形成了幾個圓點,如古代銅錢一般。熊小梅驚叫一聲,“趕緊起牀,太陽進屋了。”
兩人匆匆起牀,簡單梳洗以後,到場鎮吃了豆花飯。坐上開往江州的公共汽車,九點鐘就站在了江州市政府附近的勝利廣場上。
陳華原本準備陪着熊小梅找門面,臨時有事,未能成行。
(第四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