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車一路劈開風雨和閃電,如威武的怪獸一般來到青樹村辦公室。
侯滄海撐着雨傘,飛快地跑進辦公樓。天空有電閃和雷鳴,雨傘又是鐵尖,他擔心自己成爲一根移動的避雷針,會引來強暴的能量,把自己變成一隻烤熟的火雞。
等到跳進辦公樓,沒有挨雷劈,侯滄海覺得又與死神擦肩走過一次。他是一個愛做白日夢的人,在特定環境下會做出白日夢。今天在雨中衝擊讓他又幻想起自己就是在曹營裡左衝右突的白馬小將常山趙子龍。這個聯想很怪異,卻很真實。
辦公室黑暗一片,沒有響動。侯滄海來到寢室窗外,聽到裡面傳來呼嚕聲。楊兵只是一個名義上的“志願者”,肯定無法真正進入角色中,回去睡覺,無可指責。
侯滄海從村辦櫃子裡取出一幅防汛工作動態圖,掛在事先準備好的牆壁上。
防汛工作動態圖是侯滄海親手所做。當初在做這幅圖時,包青天表示了極大的輕視,哼了好幾聲,道:“就是屁大個村,什麼事情都裝在腦子裡,真有什麼事情,誰會來看這幅圖,沒有卵用。”
侯滄海道:“這是正規化建設,不能小看。有了這幅圖,任何一個人來到青樹村,對全村防汛形勢一目瞭解。你把所有事情裝在腦子裡,變成了‘離了紅蘿蔔不出席’,除了你,沒有人能全面瞭解情況。”
包青天道:“我就住在旁邊,你們打個屁都聽得到,要防汛,會少得了我。”
儘管受到了“沒有卵用”和“脫了褲子打屁”雙重嘲笑,侯滄海還是將這幅防汛工作動態圖做了出來。做出來以後,包青天站在圖邊看了半天,翻着白眼又上下打量侯滄海,然後揹着手走了。後來一次開全村村民小組會議,包青天特意要求侯滄海把圖掛出來,給所有村民小組長講解。
前兩天村辦公室刷牆,侯滄海就將這幅花了不少心血的動態圖收進去,昨天巡查一天,回到辦公室挺疲憊,沒有把圖掛出來。
侯滄海在辦公室無所事事,把掛圖翻開,細細地看了一遍。他將目光投向河道下游時,搖了搖頭。
昨天他陪着楊定和檢查河道時,順便看了看下游城關鎮的河道。
城關鎮的河道沒有維修,有不少河堤相當薄弱。
當時侯滄海打着雨傘站在河邊,問:“楊書記,城關鎮資金不比我們差,甚至還要略強一些,我們對河道進行過多次維修,他們難道不怕河道出事?”
暴風驟雨急促而下,打得雨傘東倒西歪。楊定和長得胖,有一半身體被淋溼了,他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道:“城關鎮佔了地利之便,總是想依賴區裡,而且心存僥倖之心。我的出發點不一樣,既然區委將黑河鎮交給了我,我就得爲全鎮老百姓謀福利。從本質上來講,區委的要求、任務和全鎮老百姓的利益是一致的。辦好了老百姓的事,區委肯定會滿意。”
門外又響起了汽車聲。
這個時候來汽車,肯定是上級領導。侯滄海暗叫了一聲僥倖,將青樹村防洪預案擺在案頭,急忙開門迎了下去。
這一次從車上下來的是區委書記李永強。
區委書記李永強身邊跟着副書記鮑大有。鮑大有是副書記,原本不用隨時跟在區委書記身邊,只是他長期擔任區委辦主任,有一種作爲“區委辦主任”的行爲模式,這種模式極有慣性,因此他算是江陽區近二十年內最喜歡跟隨區委書記的區委副書記。
李永強看着一頭衝進雨水的年輕人,繃着臉皮沒有說話。
侯滄海來到李永強面前,彙報道:“報告李書記,我是黑河鎮黨政辦副主任侯滄海,是青樹村駐村幹部,正在防汛值班。”
鮑大有在旁邊問話道:“只有你一個人值班?村兩委也沒有人?鎮領導沒來?”
在區委書記還是張強之時,張強和侯滄海下棋次數不少。每次下棋,鮑大有都在場。在下棋時,鮑大有態度親切,言談幽默,還時常與侯滄海開開玩笑。此時站在暴雨中,他彷彿根本不認識侯滄海,臉板得如鍋底。聲音向上揚起,尖銳如紅櫻槍。
“我們安排了專人守在幾處有可能發生危險的地方,只要有危險,備勤力量馬上可以出動。”侯滄海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道:“李書記,鮑書記,外面雨太大,到辦公室坐一坐。”
鮑大有繼續追問:“整個村就只有你一個幹部值班?其他人都是睡大覺?”
侯滄海有意迴避這個誅心之論,道:“黑河鎮在這三年籌措六百萬資金,使用一萬六千多積累工和義務工,對河道進行加固。今天黑河鎮黨政組成檢查小組,對整個河道進行了拉網式檢查,目前整個防汛情況良好。”
“你能確保整個河堤萬無一失,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大雨持續不斷,高度預警,省區都在檢查河道,你們黑河鎮的領導還睡得着覺?” 鮑大有嚴厲地道:“誰能確保河道一定不出事?沒有誰能保證,事關老百姓身家性命,區委反覆打招呼,你們還是這樣馬虎大意,這是心裡沒有裝着人民。”
侯滄海被訓得低下頭,道:“請領導到辦公室,我彙報整個防汛安排。”
鮑大有準備在雨中繼續追問侯滄海。
不管任何人任何單位肯定都會有缺點,抓住一點缺點進行錘打,沒有人能受得了。這是鮑大有多年來總結的經驗,用在侯滄海身上,效果十分明顯。黑河鎮防汛工作準備得相當好,他幾句話問下來,肯定會給區委書記李志強留下“工作不踏實”的印象。更關鍵的是鮑大有所有的話都能經得起時間考驗,放在任何場所都毫無問題。
李志強大步朝辦公室走去。
侯滄海是青樹村駐村幹部,又是青樹鎮黨政辦副主任,在這種關鍵時刻,儘管心裡委屈,還是不敢有什麼抱怨,緊跟在李志強身後,介紹道:“李書記,這是青樹鎮防汛工作動態圖。”
李志強被動態圖所吸引,擡頭仔細打量。
侯滄海對全村防汛工作了如指掌,儘量簡明扼要地彙報了全村防汛工作,重點彙報了兩點,一是前期河岸的整治和人工投入,二是巡查工作以及備勤力量安排。他講解的時候,順便還將工作預案拿在手裡,以增加在區委領導面前的印象分。
講了一兩分鐘,鮑大有拿着電話走了過來,打斷道:“行了,講到這裡吧。”他回頭李志強道:“省防汛辦剛剛打來電話,前面河道有些緊張。”
李志強道:“怎麼個緊張法?”
鮑大有道:“出現了管涌,楊京亮在現場組織,防止最糟糕的情況發生。”
“馬上給楊定和、劉奮鬥打電話,讓他們馬上到河道邊守着,河道關係成百上千的老百姓,他們還睡得着?” 李志強腦裡全是“管涌”兩個字,沒有與拿着工作預案的侯滄海打招呼,掉頭就走。
管涌是漲水期間壩身或壩基內的土壤顆粒被滲流帶走的現象。管涌發生時,水面出現翻花,隨着上游水位升高,持續時間延長,險情往往會不斷惡化。大量涌水翻沙,破壞堤防、水閘地基土壤骨架,引起建築物塌陷,造成決堤、垮壩、倒閘等事故。
鮑大有跟着李志強,迅速出門。
所有隨行人員掉頭就走,沒有人和侯滄海打招呼。侯滄海拿着工作預案站在門口,望着一頭扎進風雨中的小汽車,感覺自己純粹是一個玻璃人,完全被區委領導以及隨行人員忽視。隨行人員中皆是各部門負責人,如水利、公安、消防等領導,他們有的到黑河鎮來過,接受過侯滄海這個辦公室副主任的服務,但是在這個特殊日子裡,沒有人與侯滄海交談,甚至沒有目光交流。
被人徹底無視,這讓侯滄海內心很受傷。燈光走遠,他回到辦公室,狠狠地將手中的防汛工作預案摔在桌子上。被所有人無視,這是一種對尊嚴的嚴重踐踏,踐踏者是上級,踐踏方式是徹底無視,這讓侯滄海沒有明確的對象可以回擊。
公共權力的行使需要等級科層,但是不等於上下級官員之間在公民權利上的不平等。用傳統語言來描述這件事情,革命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在實際操作上,上級和下級在因爲崗位不同而出現了實實在在的“高低貴賤”。
侯滄海在辦公室憤怒地揮動拳頭,用盡全力撫平受傷的心。“他們是擔心管涌,所以才無視我的存在,我大人大量,不必計較這些事,否則就是小肚雞腸。”如此寬慰很有效果,他很快讓自己平靜下來,撥打了楊定和電話。
“楊書記,不好意思,這麼晚打擾你,腳還痛嗎?”
“什麼事?”
“剛纔李書記和鮑書記到了村辦,在辦公室聽我彙報時,城關鎮那邊河道出現了管涌,情況緊急。”
聽到城關鎮那邊出管涌,楊定和坐不住了,道:“看來我得到辦公室來。”
“楊書記,我們這邊河道沒事,但是,李書記交待所有鎮領導都得到河邊。”
“好吧,我馬上來。”楊定和吃了秋水仙鹼,踝關節疼痛感稍稍減弱,但是仍然不能用腳掌觸地,觸地就如火燒一般疼。
楊定和放下電話,望着紅腫腳背,罵了一句:“城關鎮平時工作飄浮,事到臨頭才抱佛腳,不出事纔怪,連累我痛風發作都要出去。”
牢騷歸牢騷,在這種緊急情況下,區委書記親自安排的事情,還必須得照辦,楊定和當了多年基層領導,分得清輕重緩急。
陳漢傑正在夢鄉中,聽到電話鈴聲,翻聲坐了起來。老婆閉着眼睛道:“今天怎麼回事,這麼多電話,還讓不讓人睡覺,你把電話關了,別接。”
陳漢傑爬起來接了電話,聽到楊定和吩咐,應了一聲,開始穿衣服。
老婆睜開眼,不停打哈欠,道:“你這人太實誠,就不能裝作沒有聽見。”
“今天情況特殊。沒有大事,楊書記不會在晚上打電話。楊書記爲人耿直,對我一直不錯,關鍵時刻不能下軟蛋。”陳漢傑用力關了房門,房門在夜色中發出砰地一聲響,傳得很遠。
剛下樓不久,就在樓洞裡看到一個人,這人橫躺在門洞裡,渾身散發着酒氣,看見陳漢傑出來,道:“陳漢傑,這麼晚又做什麼,是和老闆一起玩夜總會吧?”
“許大馬棒,喝不得馬尿少喝點。”陳漢傑走過醉漢之時,順便踢了一腳。
許慶華說着醉話,“陳漢傑,你踢老子嗦,不要以爲是楊定和的司機就能衣服角角扇人。如果不是喝了酒,老子咣咣給你兩耳光扇過來。”許慶華是財政所一般幹部,喜歡喝酒,酒量一般,每喝必醉,睡倒在門洞下是常事。許慶華老婆早就習慣了這種生活,丈夫喝醉以後從來不找,任其睡在門洞或者其他地方,睡到醒時,自然會回家。
陳漢傑有事情,沒有和醉漢計較,到了另一幢樓。他的體力比起侯滄海就要差上許多,將痛風緊急發作的楊定和背下樓,累得直不起腰。
小車開動後,楊定和道:“我們先沿着省道繞一圈,再到黑河。”
小車沿着省道開了一會,來到城關鎮所管轄的河道。往日溫馴如綿羊的河道變成了史前猛獸,張着利牙,發出陣陣咆哮。巨大的能量震動了沿河兩岸,老鼠、蛇等動物驚慌失措地逃離了往日家園。
小車停在公路上,楊定和透過車窗觀看河岸情況。
幾道車燈將管涌處照得很清楚。管涌位置恰好在側坡堤腳,這是一個要命的位置,危害性極大,嚇得楊定和出了一身冷汗。
(第三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