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一瞬間聚集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唐果兒面色從容走到屬於唐家的位置上坐下。這些人之所以被她吸引,不僅僅是因爲這身體擁有出衆的皮囊,更多是她翻天覆地的鉅變。
唐果兒猜得沒錯,在座的人,無一不在疑惑。
唐府三小姐天生就是廢物的事實,早已傳遍大江南北,這個認知在衆人心中已根深蒂固。
加之後來太子贈她十個壯男之事,她不貞狠毒的名聲更是家喻戶曉。
他們不明白,作爲一個女子,臭名昭彰到令人髮指的地步,爲何竟還敢端着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四處招搖!
所有人中最想不通的人,數程家小小姐,程冰。
太子有意拉攏程家,出征之前暗中約過她幾次,也表露出了對她的好感與求娶之意。
但對唐果兒即將成爲太子妃之事,他卻似乎沒有任何的不滿。
太后葬禮上,唐果兒又處處以太子妃身份自居,而且沒有一個人對此有異議!
難不成日後她嫁進太子府,要屈居在這個廢物之下?
程冰越想,心中的怨氣更甚,看向唐果兒的目光愈發怨毒,恨不得自己的眼睛裡能真的射出兩把刀子,將唐果兒那雪白纖細的脖頸割斷!
毫無遮掩的凌厲目光直勾勾落在自己身上,唐果兒並不是一無所覺。她循着源頭看去,見程冰一臉恨色,一時之間疑惑不已。
她何時曾招惹過這位連一句話都不曾交談過的程家小姐?
唐果兒收回目光,不打算深究原因。青菜蘿蔔各有所好,反之人人也各有其所不喜的。
別人怎麼看,是喜是惡,她不在乎,也無法阻止。
唐果兒垂下眼瞼,看着手邊那一杯沉寂無波的清酒,靜待宴會開始。
片刻後,在秦公公高唱“皇上駕到”聲中,九章宮大門籠罩在明黃龍袍中的人,慢慢走來。
皇上的步子極緩慢,扶着一側皇后的手,勉強挪動着身形走向大殿之中那把高高在上的龍椅。
待坐下後,他已累得氣喘吁吁。瘦得只剩下一張皮皮鬆鬆垮垮矇住骨頭的臉,縱使是炫麗的琉璃燈光照耀着,也遮掩不住那面色中透出的死灰。
唐果兒心驚,這纔多久,第一次見到的那個意氣風發的帝王,竟被五石散腐蝕得衰敗至此,如垂垂老者,了無生機。
這樣的心驚也如沉重的巨石壓在殿中每一個人的身上。
尤其是太子一黨的官員,更是覺得忐忑不安,皆將目光放在緊接着穩步走進殿中的人身上。
因是重要宴會,慕容晟今夜平穿着皇子朝服。紫金錦袍上繡着栩栩如生的蟠龍,襟口袖口上繁複的寶相花紋透出冰冷而高貴的氣息。他腰間玉帶緊束,腳蹬祥雲軟靴,頭微微昂着,帶着睥睨萬物的傲然,走向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皇后的目光淡淡,從慕容晟走進殿中,便一直落在了他的身上。
太后,麗皇貴妃與她出自同一家族,皇上心中只怕早南宮家視爲眼中釘。若不是南宮家無一人手握兵權,恐怕下場早已和榮家一樣。
她膝下無子,只有太子安全登基纔可保全南宮家族榮譽。
正因爲這樣,當年她纔會自告奮勇撫育慕容晟,將他監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可是,從榮貴妃辭世後的自閉,到雲淵入宮陪讀後的溫雅,以及平亂時無情冷酷中顯露出的威嚴,這個寄養在她名下多年的皇子,她竟然從未看清!
皇后的眸光漸漸沉了下去,見慕容晟驚覺望向自己,她連忙斂了眸中深意,衝他微微笑道,“晟兒,代你父皇宣佈開席吧。”
“是,母后。”慕容晟淺笑着回道,利落起身,掃了一眼殿中衆人,“開席。”
殿中所有人立即起身,跪了下去,三呼萬歲。
待衆人坐回原位後,皇上這才強撐起精神道,“太后方去,本不該興師動衆舉行宴會擾她老人家安寧。但前線戰事久久未平,朕實在憂心,不得不召集各位愛卿前來,一同爲戰事祈福。”
“父皇,兒臣相信太子定會打一場漂亮的勝仗,倒是您,如今該靜養纔是。”慕容晟見皇上說完這番話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眸子飛速閃過一抹憂色。
皇上擺擺手,“這場仗,朕也相信太子能勝,盼他能早日凱旋歸來。朕這身子……”
皇上的話還沒說完,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一聲聲響徹大殿的咳嗽聲,如同重錘一下下落在衆人心上。
那沒說完的話,他們都心知肚明,這寬大龍袍之下,消瘦得如同竹竿的帝王,還能活多久?
可真正讓這些人覺得壓力山大的,是現在看不清辨不明的政局。
從前的大皇子一慣溫雅無害,閒淡散漫,對皇位總是毫無興趣的模樣,他們才未曾覺得他的存在對太子來說是威脅。
可如今卻不同了!
太子出征,皇上病重,大皇子的才幹,如陰雲過後的皎月,猛然傾露出懾人的光輝。左相叛亂,他更是顯山露水,以雷霆手腕剪除了太子在朝中的大部分羽翼,換成了他安插在朝中不起眼卻能力出衆的新人。
這一系列的舉動,他們若還看不出大皇子的奪位之心,便罔顧他們在朝堂上混了這麼多年了!
若是,前方士兵來不及在皇上駕崩之前退敵,太子不能及時趕回來,東陵國這把龍椅,會是誰坐?
龍椅旁側坐着的皇后,將南宮一族的官員神色全都收在了眼底,她當然知道他們在擔心什麼。
他們擔心的,也是她所擔心的。
好在,太后身前便已做好了萬全的打算。
只要慕容晟與南宮家之間有無法撇清的關係,這帝位是他和太子不管來坐,都可保全南宮一門的榮譽了。
想到此處,皇后扭過頭,鬢上的飛鳳在空氣中輕顫了幾下金翅。她眸光溫和,柔柔道,“皇上,今日宴會意在爲前方戰事祈福,大家和和樂樂纔是。您的身子好好調養,也是能康復的。”
皇上沉吟,斂了眼中的苦澀和疏離,拍了拍皇后的手,微一點頭,這才笑道,“皇后說的甚是!今夜席間所用的酒都是果子釀製的清酒,葷膳也是以素食爲材,對太后並無不敬之意,衆位愛卿一定要開懷暢飲。”
“臣等謹遵聖命。”席間衆人又拜了下去。南宮一族的官員聽到皇上這麼說,難看的臉色才稍稍好轉過來。
宏偉的大殿中,這才響起了碗筷碰撞,暢飲細談之聲。
唐果兒淺淺抿着杯中的果酒,皇上此舉是先打了南宮一族一巴掌,再賞他們一顆棗吃。
也是,所謂盛極必衰,南宮一族自建國以來,出過皇后九位,皇貴妃二十位,宰輔十一位,大學士二七位,尚書多達近四十位,門生更是遍佈天下。
雖然,南宮一族從未出過一名武將,可畢竟是樹大招風。
如今更是一朝太后,皇后,皇貴妃皆出自南宮一族,太子又是麗皇貴妃所出,皇上怎能不怕?
看來五石散並沒有完全奪去他的理智,南宮一族的無上榮耀,只怕很快就會如曾經的榮家,傾塌頹唐了。
這場宴會,不會只是祈福宴這麼簡單啊。
唐果兒勾了勾嘴角,鬥吧!她等的就是他們起內訌!
等皇族衆人鬥得不亦樂乎,無暇顧及她身上馭獸師的血脈時,她纔有充分的時間準備,然後溜之大吉!
唐果兒的直覺果然沒錯。酒過三巡之後,坐在南宮薇前面的南宮儒起身,朝着皇上一拜道,“臣此次奉命進京本該只呆幾日,因着太后的事逗留至今,現下也該像皇上辭行了。”
南宮儒語落,他身側的南宮薇也隨即起身,頭上的水晶簪子在隨着她的動作輕輕晃着,有細碎的光暈灑在明豔動人的臉上。
她行了一禮,柔聲道,“臣女也當隨父親回去,在此向皇上皇后拜別。”
皇上整個人軟綿靠在龍椅上,微醺的眸子半耷拉着,深處卻有一抹厲色輕輕漾了漾。他沒有立即開口,於是喧囂的殿中便一下子跟着沉寂了下來。
殿中八根大圓柱上雕刻着的騰雲翔龍與飛舞青鳳,似乎也跟着此刻的靜止不動了。
這樣讓人沉悶的靜默持續片刻之後,皇上才撐起身坐正了身子,他的頭微微動了動,似乎準備點下去。
“皇上。”一聲帶着懇求的呼喚卻陡然響起。
隨後,衆人只見坐在御案旁側的皇后盈盈起身,扶着寬大的明蘭色鳳袍廣袖,微微垂首,“薇兒與臣妾自由親厚,每每想起兒時與她同吃同住的日子,心中都特別的溫暖。前幾日舊疾發作,也是她在牀邊伺候着,臣妾想多留她幾日,還請皇上應允。”
“我也很久沒有見這位可人的表妹了,皇上能否也允了我這一番心意?”大殿外響起另一道清亮的女音,那聲音如笛初起般空靈,細聽之下猶如琴音淙淙,婉轉得似不是世間所有。
但吸引唐果兒瞧過去的,卻不是她的聲音,而是她在皇上面前的自稱。
連皇后都得自稱爲臣妾,這麗皇貴妃究竟是怎樣的女子,能在皇上面前自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