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這扇古銅色的大門，往裡直走五十七步就有一座青石橋。過橋，然後再往右走二十五步，便可見到一座輝宏的大殿。以前走過這條路時，我總愛低着頭，踏着他的腳印。
我跟隨了他六年，仰望了他六年。。。。。。很多人都說我是一隻幼狼，終於還是吞掉了自己的主人。
白日裡坐在大殿正中的金座上，接受着衆人的膜拜，那時的我，更像一個任人擺佈的玩偶。所謂的威嚴，不過是面無表情，不苟言笑。
我坐在這裡，宛如雕塑，直到夜幕低垂，人流散盡。然後我想起了他，想到了此生的再不相見。
沒有人知道他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麼，大家希望看到的傳奇是光鮮的，當然他們同樣也不配了解一切。除了他， 我什麼人都不在乎。
金座上傳來陣陣寒意，燭光微弱，在風中跳動着。
昔日種種又涌上心頭，他的冷漠，他的絕情，他的悲徹，他的。。。。。。回憶交織，透骨的寂寞。
“小榭，你有想守護的東西嗎？”
“小榭，我心裡好難過，從來不曾這麼痛。。。。。。這種感覺。。。。。。是愛嗎。。。。。。”
“小榭，對不起，我後悔當初把你帶來。”
“小榭，再見了。。。。。。”
最後一句別離那樣深刻，還記得他抱着瀟姑娘策馬遠去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救活她，不知道他的結局是什麼。我只知道在他背影消失的那一刻，今生今世，我們再不相見。
“檜哥哥。。。。。。”忍不住叫出這樣一個名字。淚水滴落在了金座上。
殺戮，南征北戰，用一種殘忍的釋放和絕望來托住我心中最深的悲哀。當劍刺進對手的心臟時，我是那樣冷漠，可我的心是那樣的疼，彷彿那一劍刺在了自己心中一般。
用至高的權利和血腥來麻醉自己，站在江湖的巔峰，終究成了別人口中的傳奇，卻也高處不勝寒。
他做不到的我做到了，不應該高興嗎？
我時常在心中這樣對自己說，卻發現神情越發地寂寞。如果可以選擇，我想我會走和他一樣的路。
苦笑一下，原來始終說服不了的竟是自己。
好孤單，這樣的感覺壓抑着我快要喘不過氣來。我像個老人一樣，坐在自己的搖椅上，一點點回憶那些曾經。二十七歲的生命，就已經這樣蒼白無光。
人總是走得太快，來不及停下來，回頭望一望。
打開塵封的記憶，揚起的灰塵中，我看到了一個女孩的影子。那樣一個模糊的影像，被大火一點點包圍，最後在火光的跳動中，碎成了很多塊。
心中開始痛了起來，好痛好痛。。。。。。我忍不住捂住胸口。想大聲喊，卻發現早已聲嘶力竭，嗓子火辣辣地疼。
“姍兒！姍兒！你在哪裡？快回答我！”
“姍兒。。。。。。不要。。。。。。不要離開我。”
眼中滿是火光，世界瞬間淹沒在了火海中。
從夢中驚醒才發現渾身已是冷汗，我坐在牀榻上，看着丟了一地的酒罈，頭還有些沉。
“姍兒。。。。。。”我望着左手臂上那一塊燒傷的痕跡，不禁苦笑，“原來我還記得，只是不願再去回憶。”
接着的幾天，我每晚都會夢到一個叫“玉姍”的女孩。
夢中我和她一起翻牆逃出家門，跑到郊外去騎馬。她的笑聲那樣甜美，她的馬總是跑在我前面。我也不去追趕，就這麼跟在她身後。然後她會回頭，衝我做了一個鬼臉，叫我“傻子”。
我“噗”地一聲笑了出來，這個野丫頭。
後來我們一起回家，一起受罰。
我被爹孃關在祠堂裡，對着祖宗的牌位反省。我心裡還想着她，擔心她，不知道她會受到什麼責罰。
半夜裡，娘揹着爹偷偷給我送來飯菜。看着我狼吞虎嚥的模樣，忍不住流下淚來。她爲我撩起凌亂的頭髮，叫我慢點吃別噎着。她說：“榭兒，不要再跟隔壁家的丫頭鬼魂了，她們一家來歷不明，鎮上的人一直都小心提防着。”
飯吃到這裡，忽然卡在咽喉裡怎麼也咽不下去，我卻覺得有什麼東西堵在我心頭。
“姍兒不是壞人。”也許是因爲在夢中，我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跪在她面前，開口祈求道，“娘，你去求求爹，讓我娶了姍兒好不好？”
沒有回答，死一樣的寂靜。我忽然感到她的身體越來越冰冷，有什麼東西順着她的裙襬流了下來。
血。。。。。。是血，我猛地一擡頭，一把尖刀深深地插入了她的胸口。她青灰色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詭異的笑。
“啊！不要!”
一聲驚呼，將我拉回了現實，又是一場惡夢。
那些應該的過去，我以爲我已經忘了。原來都是自欺欺人，那麼真實地發生過，怎麼可能忘了，怎麼會忘了。。。。。。
那些失去的東西，人們無法改變，所以總是不願承認。悲傷痛苦那樣深刻，爲什麼還要一遍遍對自己說從未發生過。
黑暗中我起身，靠着冰冷的牆面，回想方纔的夢境。心裡不停地問自己，如果曾經的我也像夢中那樣勇敢，義無反顧地想要和她在一起，是不是又會有不同的結局呢？
這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
做在街邊的茶樓，慢慢品着杯中冒着熱氣的龍井，靜靜看着街道上踏雪而過的行人。
到此爲止了嗎？想想閣中的那場叛亂已經過去了很多年，曾經的那些傳奇人物，都已成了歷史。心中有一絲惆悵，那麼我接下來的命運，便是在平靜中慢慢老去，直到有一天江湖上出現了新了傳奇，我便徹底死去。
我是這樣認爲的，可是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她。
黃衣女子踏雪而行，走得很慢很悠然，但卻不如其它行人一樣沉重，腳步反而如同在平地上前行一樣輕快。她穿着貂皮斗篷，右手挎着一個裝滿草藥的籃子。
見到她的第一秒，我以爲姍兒回來了。可是第二秒，我知道不是她。殺氣、血腥的味道，那樣冷漠的神態，與記憶中的她全然相反。
然而我還是懷着一絲期待和複雜的心情，暗地裡派人打探有關這個叫唐玉的女子的一切。驚奇的發現這個總是伴隨唐徵左右的傳奇女子，生命只從九歲開始，沒有人知道她來自何處。
看着案臺上的資料，其中有這樣一句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映像。
“善用毒，暗器僅次於門主。罌粟之花，殺人利器。”
果然是個兇狠的女人，我苦笑，心中這樣感嘆着。我的姍兒是那樣天真活潑的仙子，記憶中那樣美好的女子，又怎麼會是這如鬼魅一般的殺人女魔呢！
可是隨即我又自嘲地笑了笑，攤開雙手，膚色依舊白皙，可是卻佈滿了傷痕。湊近鼻子，嗅了嗅，好濃的血腥味。。
殺人的手和當年揮灑筆墨的手，怎麼會一樣呢？ 當年那個文弱無力的少年書生，如今已成了讓江湖中人聞風喪膽的人物。如果姍兒沒有死，上天又讓我們在此處相逢，對我來說已經是最大的恩賜了，爲什麼還要去奢求當初那樣的美好呢？
我已不是那個我，她又怎麼會還是那個她。
在人世的劫裡，我們都走了太遠，離最初的美好，都太遠太遠了。
“姍兒，我要帶你衝破牢籠，如這個世界不能讓你快樂自在地做喜歡的事，那麼就讓我爲你創造一片新的天地吧！”
我記得自己曾對她這樣承諾過，那麼是時候該兌現了。
很多時候我覺得老天是公平的，雖然檜哥哥離開了我，可是它卻把姍兒還給了我。不光是我，對很對人都一樣。
所以我孤身一人上了唐門的鬼骨山，見到了唐門門主唐徵。
看着眼前的白衣男子，是如此儒雅文弱，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是如何造就那些廣爲江湖流傳的傳奇故事。不過他看我的第一眼，讓我感到撲面而來的寒意。那是一雙我從來不曾見過的眼睛，彷彿無底的深淵一樣，給人摸不透的恐懼。
他猜出了我的身份，僅一眼。
我向他表明來意後，他面無表情的臉上有了一絲情緒的變化。是憤怒？震驚？不捨？還是。。。。。。孤獨。
想起江湖上那些關於他和姍兒的傳聞，我想他心裡是有她的，可是我也知道，他給不了她幸福和安寧，他愛的是那個叫喻纖緣的女子，又或者他也不知道自己愛誰。
可我跟他不一樣，我只愛姍兒，也只有她。
所以我給他講了我和姍兒的故事，這次我懷着孤注一擲的心情，爲了爭取我心底最後的東西。我們曾經錯過了一次，而這一次錯過就是十七年。這次我不會再放手，哪怕再發動一次戰爭，哪怕傾盡閣中之力，與唐門拼個魚死網破。
而我沒想到，只是沉默了片刻，他就答應了，反而讓我有些無所適從。
這一刻，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覺得很遠。
雖然同爲江湖的傳奇人物，可此刻我忽然發現，他站在比我更高、更孤獨的山峰。他心底也清楚，自己這樣的人，註定孤苦吧！多麼悲哀，我慶幸之餘，竟有些不忍。
每個人都是世間的浮萍，抓住或放手僅在你一念之間，我選擇抓緊，他選擇了放開，那麼一切的苦難都必須獨自承受。這就是這個世間的法則，我們都瞭然於心，誰又能同情可憐誰呢？
一個月後，我帶着幾個親信隨從，在鬼骨山下迎接我的新娘。
看着那一襲豔麗的紅色從山上策馬而來，與墨黑色的駿馬形成了極大的對比。她極盡妖媚的紅妝，與初見時雪地裡的淡雅素顏相差甚遠，讓我一時間懷疑是否是同一個人。
而當我欲扶她下馬時，她臉上的不甘與倔強讓我欣喜萬分。是她，我記憶中姍兒纔有表情。
這些年她一定過得很苦，也見了很多如地獄般的場景。曾經的她如薔薇一樣純淨，而現在更像是開在黃泉路上的彼岸花，唯一相同的是，她們骨子裡都透着倔強。
那纔是我的姍兒。。。。。。
苦難已經結束了，夢魘也已散盡。牽着她的馬，帶着她走在路上，宛如兒時。夕陽照在我的身上，驅散了所有陰霾。我心底有個聲音在對我說，過去了，都過去了，現在開始要幸福。
我微微一笑，轉過頭，對着馬上萬分驚訝的新娘說：
“姍兒，我要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