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女童呆滯的目光忽然轉動,揚起頭大聲笑,一腳將那個死去的女子從肩輿上踢了下去,濺起一陣塵埃“謊話!全部是謊話!”
“琦兒琦兒”看到女童原本軟化的目光陡然凌厲,肖龍傻傻看着倒下的朱悅屍體並沒有回過神,陳瀟卻是感覺到了危機的驟然迫近,立刻出聲試圖緩解她的殺氣,“這一切不是謊話!你知道你哥哥從小多疼你——你十歲那年不小心中了瘴毒,你哥哥爲了救你、想都不想就把毒都引到了自己身上;你十二歲的時候鬧着說非要死亡谷裡的那棵血蘭,你哥哥……”
“全部住口!”女童捂住了耳朵,忽然暴怒起來,“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不要我了!所有人都不要我了!都去死!都去死吧!我不管了,全部都去死吧”
一聲令下,周圍的殭屍立刻洶涌撲上。
暗夜裡,那些慘白的臉在眼前晃動,無數傷痕累累的浮腫手臂伸了過來,那些殭屍雖然神智已失、武功卻是依舊保留,不畏傷痛的勇猛彌補了動作僵硬的弱點,密密麻麻將兩位並肩奮戰的年輕人包圍在中間。夜色裡,無數的幻毒蠱如同雨點飛了過來。
“琦兒,你……”危急之下,陳瀟只來得及一拉出神的肖龍,提醒他該拔劍防禦,“你收手吧,不要玩了!不過是個誤會,現在不是弄清楚了麼?別鬧了,你真的要把這個門派毀了麼?你爹、你的那些叔叔伯伯,從來都是很疼你的……”
“很疼我?”暗夜裡,撫摩着袖中的短笛,女童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那樣的笑容出現在一個孩子的臉上,陡然有一種令人驚心的美豔,只是很冷“哈,哈哈哈……真是很疼我啊!疼得我在大鶴派中的每一個日日夜夜都心心念念想着,怎樣回來把這羣人千刀萬剮!”
彷彿壓抑許久的殺氣忽然被點燃了,女童忽地從肩輿上站了起來。那些被控制的殭屍依然匍匐在她榻前,低下頭,女童臉色蒼白、眼神隱隱如刀,下腳一踩斷了面前跪着的一個殭屍的頸椎。那些殭屍根本不懂反抗,居然老老實實跪在原地。唾液流下。
那樣嗑啦啦的頸骨斷裂聲在暗夜裡傳來,帶着可怕的壓迫力。
“琦兒,琦兒!”看到女童舒手站起,眼裡閃動殺氣,陡然感覺到對方終於要大開殺戒,陳瀟脫口低呼一聲,手卻是暗自用力握緊了滅魂劍——真的…無可挽回了麼?琦兒早已經聽不進任何勸告,變成了嗜血暴虐的魔鬼了麼?
“琦兒住手!”在女童的腳再度微微擡起,向着匍匐在前的史始解頭顱踩下去的時候,陳瀟再也忍不住厲聲暴喝,“停手,停手!那是你的史叔叔啊……那是小時候總是抱着你的史叔叔啊!”
女童擡起頭看了陳瀟一眼,脣角綻出一絲冷冷的笑意,穿着紅綾緞鞋的小腳卻是狠狠地踩了上去,“咔嚓,咔嚓”一聲聲脆響,將那個人頭踩得稀爛!
“可惜現在,是‘死叔叔’了啊。”女童忽然拍着手笑了起來,聲音尖細。
“琦兒,琦兒!”最後一次,陳瀟看着她的笑靨,喃喃,微微苦笑着拉了一下旁邊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的肖龍,低聲,“原來你是對的——等一會她一分心,我們……就動手吧。直接殺了她!”
“動、動手?”在殭屍的包圍下,肖龍低聲重複了一遍。這本該是他堅定不移並且準備執行的計劃,然而此刻聽得好友的同意,臉上反而毫無喜色。
小小的腳用力踩踏着那個破裂的頭顱,一直踩得史始解的血肉埋進土裡,女童臉上交織着惡毒和雀躍的神色,觸目驚心。一邊用力踩,一邊再也剋制不住地冷笑起來,尖聲:“什麼伯伯!什麼叔叔!都是壞人,壞人!該死……該死的混蛋!我叫你們賣了我、我叫你們挑唆我爹爹賣了我!去死吧!”
“喀喇”一聲,隨着孩子尖細的叫聲,那個頭顱成了碎末,女童一個翻身,落到了另一個人頭上,低頭,失笑道:“哎呀,這個人,不是袁志奎叔叔麼,那也去死吧”
“給我住手!琦兒!”在女童的腳再度擡起來的時候,肖龍忽然開口了,臉色更是異常慘白,“剛纔你說什麼?你說什麼!——爹和他們…爹和他們……把你賣了?!你、你不是從火窟裡被大鶴副掌門帶走的麼?”
“嘻嘻……原來你也不知道啊。”小腳停住了,輕輕踩在殭屍的腦後,女童手指絞着頭髮,饒有興趣地笑了起來,看着不遠處的男子,“也難怪……那樣的事情實在太丟臉了,我聽爹和他們在一起發了毒誓,無論對任何人都不泄露隻言片語。即使是身爲少掌門的你,在大鶴派忽然從地岡山上撤走後、也不知道你的親妹妹是怎麼被賣掉的啊……”
“……”陳瀟依舊沒有回過神來,肖龍卻是隱約明白了什麼,身子猛然一震、劇烈咳嗽起來,“你、你的意思是說……是說……當年大鶴派之所以忽然停戰,是因爲、是因爲……”
那樣的話,說到後來語音已經顫抖得不能自控,終於沒能說完。
“嘻嘻,嘻嘻嘻……”女童停住了腳,用袖子掩着嘴笑,就這樣站在滿地殭屍上面,大紅色的衣服如同一朵曼珠沙華盛放,“是啊,你真聰明,一猜就猜到了……看來換了你也會這麼做是吧?——不錯,那時候笨蛋李素把我從火窟裡帶出來了,我鬧着要回家,他居然很聽話地把我送回去了……”
“李素……?”肖龍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眼前回想起多年前火場裡看到的那一襲如雪的白袍——那個白袍長髮的英俊男子,帶領着大鶴派弟子一夕間攻入了試劍山莊。那樣“似神”的身手和風姿,以及額環下那雙深碧色的眼睛,臉上一對血金色的鶴頭,如同雪亮的閃電、深深烙印在當時還是個少年的肖龍心裡。
“是啊……李素,被你們武林正道稱爲天下邪派第一高手的笨蛋李素。不過還是栽在我的手上”女童微微笑着,手指絞着長髮,忽然間語氣就有些低緩下去,彷彿也想起了什麼往事,“那時候就是他把我從火窟裡帶出來,送回到了爹那裡……”
“有這麼好?”陳瀟聽得詫異,脫口反問。
“哈哈哈……是啊,那時候我盯着他那樣好看的臉,也這麼想。”女童忽然大笑起來,腳尖踢着一邊殭屍的頭,眼神轉瞬惡毒起來,“他那時候笑着對我說:‘就算我把你送回去了,你還得回到我這裡來’——我纔不信!撲到爹懷裡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安全了,我再也不會被留在火裡。”
“結果,我聽到那個混蛋對爹說:‘大掌門,我想和你們停戰,我在大鶴派內一天、就一天絕不會對地岡派動手。’”慢慢仰起頭,看着沒有一絲星光的夜,女童脣角露出一絲奇怪的笑容,“爹那時候忍住了沒有立刻回答,但是我看到他眼裡欣喜若狂——那時候我小,只以爲我們地岡派是天下最厲害的門派,卻不知道那一場混戰下來、門派傷亡慘重,眼看就要撐不下去了……爹聽對方那麼說,自然高興。”
“不等爹答應,李素那個混蛋忽然說:但是要地岡派撤回鬼牙山,肖氏家族必須要交一個人質出來!”女童的腳下不知不覺加力,直踩得袁志奎額頭抵上了泥土,慢慢陷進,看着脫口低呼的肖龍,她忽然笑了笑,“是啊,後來你們就知道了……爹爹和那些叔叔伯伯商量了一個晚上,說地岡派肖氏家族就兩個孩子,而將來門派不能沒有男丁繼承,就決定……把我送過去。”
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紅衣女童陰梟冷厲的眼裡陡然黯淡無光,聲音低了下去:“我怎麼睡的着?就偷偷聽了一夜。天亮的時候,他們…他們就商量好了,要把我送給大鶴派,當作人質帶回鬼牙山弒神殿。”
“什麼……”肖龍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脫口低呼,“我、我怎麼什麼不知道?”
“你怎麼會知道?那時候你被樑柱砸中,傷重昏迷了好幾天……就在那時候,他們、他們把我賣給了大鶴派。”女童忽然冷笑起來,聲音轉瞬尖利,如同夜梟,“哈哈哈……他們就把我賣了!一個個……一個個叔叔伯伯,平日裡那樣對我笑,大難來的時候,你看看他們一個個的嘴臉!就那樣把我賣了,賣了”
一聲骨骼斷裂的脆響,小小的紅鞋子陡然用力踩了下去!
“一個說:再拼下去也是玉石俱焚,不如犧牲一個人保全山莊……”女童的腳毫不留情地踩斷了袁志奎的頸椎,踩爛他的腦袋冷笑着,又一步踏出,這次卻是踩上一個不知名人的頭,“另一個說:女娃麼,反正也是要嫁到陳家去的……眼下形式危急,也等不到將來用來聯姻了。”
“喀喇”,複述完一句,就踩斷一個人的脖子,毫不留情。
女童冷冷敘述着,聲音冷定如鐵,嘴角帶着凌厲的笑意:“一個個……一個個的嘴臉!還說什麼,如果肖琦懂事了,也知道能爲地岡派作出這樣的犧牲是她應有的榮光!”
喀喇喀喇聲不斷響起,穿着大紅衣服的女童就這樣踩着滿地殭屍,一直走到離兩人不遠處,停了下來。用這樣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聽得失神的兩個男子:“你知道我那時候多害怕麼?我知道他們……他們要把我給賣了!他們要把我送給那個不像人的傢伙了!我拼命哭,拼命求爹爹和那些人,我說我會乖乖的不惹他們生氣,我會好好學女紅針線,我會乖乖的嫁給陳瀟那個臭小子——我急得什麼都答應了……可他們不理我。”
“琦兒……”同時,背向而立的兩名男子嘴裡吐出了低語,長劍垂落地面。眼裡頓時黯然無光了
“他們把我賣啦!”女童頓了頓,反而笑起來了,舉起手輕輕旋轉了一下身子,“不管我哭也好,鬧也好,又抓又咬,弄得自己滿手是血,可這次沒有人寵着我了……就這樣把我交到了那個混蛋手上——對了,我送給你的那幅衣襟,還留着麼?”
“衣襟?”肖龍忽然覺得懷裡有烈火燃燒,下意識深入懷裡,拉出了那幅被撕裂的衣襟——上面,那個殷紅的小小血手印赫然在目。依舊栩栩如生
“我死死拉着爹的衣襟不肯放……可一直到衣襟都斷了,爹頭都不回。更別說回答一聲了”小小的手忽然凌空一抓,肖龍手裡的那幅衣襟瞬的落入了女童手中。喃喃自語着,孩子將手緩緩放了上去,比着上面那個一模一樣大小的手印,忽然笑了:“我跌在地上,死死握着那幅衣襟,對爹爹說:爹!我一定會回來的!回來報仇的——或許那時候我說話的樣子太嚇人了,我看到爹的瞳孔都收縮了一下,然後踉蹌着逃也似的走了。”
“爹臨死前說,如果有一日這樣的衣襟送到我手裡,就是你回來報仇的時候。”肖龍的劍垂落在地面,低下頭輕輕說了一句,“我一直以爲……你是被我遺落在那裡、纔會被大鶴邪派抓走,只是沒想到、沒想到……”
“沒想到是爹親手把我送走的?是麼?”女童忽然大笑起來,雙手一揚,那幅衣襟碎裂成千百片,在夜中如同蝴蝶般撲簌簌落下,她一步步走過來,腳底下踩着那些武林豪客的頭顱,“他們把我賣了……一個個,都叫我可愛的琦兒,寵我哄我逗我高興…到頭來,就這樣把我賣了!那個時候,其實並沒有到絕境啊,只有支持一兩天,陳瀟就會帶人殺來……可作父親的,罔顧人倫、捨棄親生女兒;作爲家臣的,不思拼死血戰、卻要主公賣女苟安!——那個時候,這些大人啊……這些武林有名的豪客,只知道欺負一個什麼也不會的孩子!呵——”
“琦兒!”那個瞬間,卻是陳瀟忽然低呼出聲,向前奔去。肖龍沒有料到一直冷定的友人陡然間崩潰,要拉已經是來不及。
“站住!”女童忽然厲喝,殭屍的手瞬的伸了過來,持劍攔住陳瀟的腳步。
“哈哈哈……陳瀟,現在叫琦兒,已經太晚了!火窟裡的時候,你在哪裡?賣掉我的時候,你在哪裡,我叫哥哥,叫陳瀟,你們誰來救過我?”女童冷冷看着面前被殭屍長劍攔住的男子,那樣熟悉的臉上、因爲痛惜和焦急,浮現出和往日一模一樣的表情,她卻是冷然,“李素那個混蛋原本就是要回鬼牙山對付長老、奪到教中大權,才懶得和地岡派多糾纏——他要我當人質,其實也是爲了一時好玩……他說我像個漂亮的傀儡娃娃!那個傢伙…那個傢伙,逼着所有人都拋棄了我,纔像撿垃圾一樣把我帶回了鬼牙山。”
再度說起那個人的名字,女童眼裡陡然閃過雪亮的光,忽然捲起了手上的衣衫——大紅的袖子下,蒼白細弱的雙臂上傷痕累累,直伸過來:“你看看!你看看!大鶴派裡我過的是什麼日子!他讓蛇咬我、讓蜈蚣蠍子蜇我……說是要我練什麼萬息百鬼真氣,說這樣我就不會再變大——他喜歡我像個傀儡娃娃,所以不許我長大!”
“琦兒!”陡然明白了爲什麼女童在正是成年女子的時候、還保持着孩童時期的面容,錐心刺骨的痛楚讓肖龍忍不住叫了起來,“我要宰了那個混蛋!”
“哦?哈哈哈哈……你殺不了他的,誰都殺不了他。他修煉邪術,已經是不死之身,”女童冷笑,眼裡殺氣翻涌,“自從殺光了長老,奪了拜月教的大權,他脾氣越來越古怪……這些年,爲了不讓自己像一隻破舊的傀儡娃娃一樣被他扔掉,我費盡了心思、時時刻刻討他的歡喜,哄得他高興了,連大鶴派掌門他都讓我當了——反正也是個傀儡,他的傀儡娃娃。”
“可惜他忘了狗急了也會跳牆,更何況人呢……我殺不了他,卻能用我的血下咒、把他囚禁在了鬼牙湖底下。對,混蛋李素是死不了的……哈哈!那時候他一定恨自己爲什麼死不了!-早上那些惡靈吃掉他的血肉,可到了晚上他就能復生過來……”笑着笑着,女童眼睛裡忽然隱約有了晶亮的光,仰起頭,定定看着天上一片的黑,“每天都要死去活來一次,永無止境。只要我的血流動一日,他的咒語就一日不會解除!”
雖然聽說大鶴派內邪惡法術不可思議,作爲中原武林的人士,陳瀟卻還是忍不住動容。舞動的飄銘劍慢了起來
“這將近十年的時間裡,我們大鶴派裡風浪不斷、忙着鉤心鬥角。先是李素和長老,然後是我和李素……纔會讓你們這羣混賬苟延殘喘到今日。”女童的聲音慢慢從尖利開始平靜下來,微微冷笑着,看向暗夜裡再次被殭屍噬咬着、幻毒蠱攻擊着的無數弟子,小小的手指撫弄着短笛,一指肖龍,“你要我收手?你知道什麼?你知道被所有人一夕背棄的滋味麼?你知道生死不能、暗無天日的滋味麼?”
“是!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如果你再不收手、我就不得不和陳瀟聯手殺了你了!”肖龍看到她再度拿起那支短笛,臉色也是蒼白,那樣絕望的語氣甚至讓女童都安靜了一下,“你還要如何?你是不是要把我們也殺了,或者讓全江湖當你的殭屍傀儡跪到你面前來你才甘心?如果是,我問你、那一腳你踩不踩得下去?你放手吧,跟我回去!我會給你主持公道的啊”
“肖龍,你怎麼可以這麼天真?”女童的小臉低了下去,嘴角扯動了一下,忽然冷笑起來,如同一朵盛開的曼珠沙華,“主持公道?現在我是大鶴派掌門,你是地岡派掌門,陳瀟是靈劍山莊少主!正邪誓死不兩立——父親知道我被大鶴派擄過去,可曾派人去救過我?一個孩子微不足道,他們要的、是維持這個正邪相持的局面。”
肖龍猛然怔住,看着這個孩子的嘴裡,慢慢吐出這樣冷銳的話,直斥父親,竟無話可反駁。這麼些年來在魔窟掙扎求生,眼前這個女子又經歷了多少磨難。孩子的面容下,又是如何一顆冷漠蒼白的心。
“那麼……你就和我們一起隱居!”一念及此,肖龍只覺胸口熱血上涌,說不盡的痛惜和憐愛,脫口而出,“等隱居下來,我就給你和陳瀟主辦婚禮,好不好。”
“……”女童忽然沉默了一小會兒,卻轉瞬冷笑起來,“不可能……什麼都完了!我再也不能長大!什麼都完了!說謊,說謊——誰都不會要我了,我也誰都不要!”
大笑中,彷彿殺氣再也掩飾不住,女童不和他們再羅嗦,忽然一點足掠回肩輿,將笛子橫到脣邊,吹起了尖利刺耳的曲調。那些殭屍陡然發出了可怖的嘶喊,回頭一起向着人羣中的兩個青年逼了過去,想要把他們撕成碎片。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