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僱傭軍端着槍,押着被他們之前俘虜的一些革命軍戰士打頭陣,就像抗戰時候萬惡的日本鬼子用槍托和刺刀逼着中國人趟地雷一樣。可憐的俘虜有二十多人,他們全都衣衫襤褸,個個面如死灰,胳膊被長長的繩子綁在一起,像等待屠宰的牲口。
槍聲停止,陣地被死亡籠罩,空氣凝固,只有風把金屬一般的破響繼續刮到每一個角落。
此時,我覺得自己大腦裡有隻大鼓在重重擂響,以致於我不得不伸出手去捂住耳朵。
此時,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所謂鐵血軍人,除非他不是人。
俘虜越來越近,突然有個喉嚨發出一聲哭音,那哭音像面破鑼震盪在死水般的空氣中:“操你僱傭軍奶奶!俺……哥哥呀!”
原來那個士兵的哥哥就在俘虜羣裡。
很顯然,僱傭軍使出這條毒計是爲了動搖革命軍的軍心,不開槍等於自殺,但是下令開槍,你們能對自己人下手麼?你的良心能答應麼?
時間一分分過去,那些灰濛濛的人影越走越近,一千米,八百米,六百米,現在不用望遠鏡也能看清俘虜沮喪的面孔。
我一時沒了主意,呆呆地看着老秦和李順。
此時,我倏地意識到,我永遠也不會成爲一個真正的軍人。遇到這樣的時刻,我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努力去想電影電視裡有沒有見過這樣的鏡頭,當時是怎麼處理的。
使勁想,卻沒有想出一個清晰的鏡頭來。
我相信這是李順和老秦革命軍生涯中最困難的時刻:要麼開槍,要麼投降或者放棄陣地。放棄陣地等於失敗等於死亡,開槍是罪人,身爲指揮官的他們該怎樣辦呢?
令我震驚的是,老秦輕易就解決了這個在我看來無法調和的矛盾,他以一種淡漠聲音向包括我和李順在內的周圍的人說:“敵人押着……進攻,俘虜就不再是俘虜,他們變成敵人的武器,用來消滅我們。
“敵人的武器當然是敵人的組成部分,而且是更危險的部分,跟敵人手中的重機槍一樣。消滅敵人武器也就是消滅敵人,或者說消滅敵人必須消滅敵人武器……所以,我命令開槍!”
說這話的時候,老秦的表情十分痛苦,面部肌肉痙攣了幾下。
李順似乎猛然醒悟,大吼一聲:“聽參謀長的,統統給我開槍!開槍!”
李順的聲音聽起來充滿了痛苦,又有些歇斯底里。
責任擊碎良心!理智打敗感情!
我無法贊同老秦的觀點,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認他的觀點有些道理。因爲即使俘虜是“武器”,那也改變不了他們都是同胞,是戰友,有感情,有血肉聯繫,被敵人用刺刀逼迫的事實啊!
所以我認爲這是一場向自己良心和感情開槍的戰爭,戰友橫屍遍野,血流成河,惟有軍人職責大放光芒,頂天立地,與日月同輝!
我相信此刻每個革命軍士兵的靈魂都疼痛難忍,這種疼痛無法用語言形容,所以他們的臉都扭歪了,都像野獸那樣發出瘋狂的咆哮,悲痛與仇恨同時熔化他們,把他們變成魔鬼,同時也變成真正的軍人。
敵人的罪惡陰謀很快被粉碎,他們丟下與幾倍於俘虜的屍體狼狽逃竄,俘虜全部被消滅,幾無倖存者。
老秦趁機命令進行追擊,僱傭兵又被活捉十多人。
這些有着像岩石一樣黝黑皮膚和呆板表情的廓爾喀人大約知道不會有好下場,個個惶恐地瞪大眼睛,身體像樹葉一樣瑟瑟發抖。
看老秦此時的表情,我感覺似乎他正在天旋地轉,渾身顫抖,面部肌肉痛苦地劇烈抽搐着。
李順伸手按了按老秦的肩膀,似乎在安慰他,然後看也不看那些僱傭軍俘虜,只吐出幾個字來:“剜出心肝,祭奠陣亡弟兄。”
一聽這話,我立刻呆了
雖然呆了,不知爲何,我卻沒有做出任何阻止的言行舉動。
但我也沒有去圍觀那行刑現場。
似乎,戰爭就意味着殺戮,就意味着殘忍,就意味着失去人性,就意味着罪惡能的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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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雙方都是這樣。
戰局遲遲沒有進展,僱傭軍終於沉不住氣了,一面繼續進攻三號高地,一面命令僱傭軍主力全部渡江,傾巢而出,妄圖用人海戰術將革命軍的陣地徹底擊潰。
一時間,江兩岸擠滿了僱傭軍,江面上幾十艘船隻和竹筏來回擺渡。陣地前又遭到敵人的瘋狂進攻。
李順這時發出命令:“堅守陣地,一步不準後退,後退者殺!”
眼看着僱傭軍源源不斷地登岸,準備集結後向我們發起更加兇猛的衝鋒。
李順對老秦說:“參謀長,上預備隊吧,把家底子都拿出來吧。”
老秦此時早有了殲滅僱傭軍的計劃,他看着山腳下螞蟻一樣密集的敵軍,點點頭,叫人打開電臺呼叫預備隊,同時命令把革命軍陣地上所有的重武器全部都集中到三號高地。
所謂的重武器,也不過就是十幾挺重機槍和6門輕型迫擊炮。
很快,這些武器從陣地各處都被集合到了三號高地,擺放在合適的位置,槍口和炮口都對準山下已經登岸和正在渡江的僱傭軍。
看僱傭軍大部分都過了江,火候到了,早有計劃的老秦開始命令開火。
立刻,迫擊炮和重機槍開始怒吼起來,對擁擠在江邊的僱傭軍實施強擊,炮彈把毫無準備的人羣炸得人仰馬翻,那些正在渡江的船隻和竹筏都被打沉打散,掉進江水裡的僱傭軍也被冰冷湍急的激流捲走。重機槍把密集的大口徑子彈潑向僱傭軍陣地,將人喊馬嘶的熱鬧渡口變成一座血肉橫飛的屠場。
噩夢結束,好像它突然開始一樣結束,槍炮聲停下來,空氣恢復寧靜。滔滔江水還是一如既往地流淌,熱辣辣的太陽穿過硝煙還是那樣生動地照耀大地,我看見除了江岸的草木還在燃燒,大地上屍體還在流血,受傷馬匹還在哀鳴,寬闊的江面已經平靜如初,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當強大的預備隊趕到,革命軍就對山下僱傭軍形成了合圍態勢,形勢就發生根本逆轉。巴丹上校和他的僱傭軍被壓制在山下,成了一支被江水切斷的孤軍。
現在輪到革命軍進攻了。一剎那間,上百發*傾瀉在敵人陣地上。僱傭軍被壓制在低地上,就像掉在對手設下的陷阱裡,因此他們只好倉皇地向江邊撤退。
西岸緬軍得知形勢不妙,早已扔下友軍後撤,濁浪滾滾的江面上空空如也,沒有一隻竹筏木船接應隊伍過江。
李順發出了總攻的命令。
僱傭軍的末日來臨了。
革命軍戰士怒吼着衝出戰壕,密密匝匝的*雨點一般飛向敵軍人羣。
在*爆炸的團團灰霧裡,僱傭軍終於無路可逃,緬甸的大江最終無情阻斷他們求生的希望。
巴丹上校是個老牌殖民地軍人,他把榮譽看得勝過生命,既然榮譽粉碎了,生命還有什麼意義呢?因此他對自己和別人都從不憐憫。
我從望遠鏡裡看到上校站在江邊,茫然地張望着這條從世界屋脊流下來的洶涌大江。
這條緬甸大江原本與他毫無關係,他是英國人,倫敦也有一條著名的河流叫泰晤士河,他的家鄉或許就在泰晤士河上游。不知是一種冥冥之中的什麼神秘命運指引他來到這條佈滿危險的大江邊,他看見漫山遍野都是敵人,那些敵人弓着腰,端着武器,發出像獵人驅趕野獸那樣嗚嗚的吼聲。
我想,此時,他應該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回到歐洲,回到家鄉那條著名河流。
我看到英國上校慢慢舉起槍來。
他知道敵人不會饒恕他,就像他從不饒恕敵人一樣。他努力把腰挺得很直,瘦長的身軀像一個驚歎號,軍容整齊得好像接受檢閱。
他似乎從容不迫地扣動了扳機,向死亡發出邀請。隨着一聲短暫的槍響,上校身體晃了晃,徐徐地滑進江水裡。一個旋渦捲走了他,一綹金黃頭髮在江面上露了露就不見了,只有江流依舊,平靜如初……
戰鬥勝利結束,僱傭軍團被全殲,只有少數人抱着圓木竹子泅過江僥倖逃生。
李順視察戰場,他看到滿目焦土,屍橫遍野,成羣的俘虜押過來,這些來自世界屋脊的黑色廓爾喀人個個垂頭喪氣。
我看到勝利面前的李順突然滿臉佈滿了悲傷,他仰頭對蒼天咕噥了一句話,這句話剛好被我聽見,我似乎閱讀到了李順此時的複雜心情。
他說:“老天啊,我究竟爲什麼要打仗?作孽啊,到底是誰在作孽。”
我知道,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伍德。
此時,伍德正在星海等待勝利的好消息。可惜,他這次又要失望了,他的陰謀破產了,失敗了。
不知得知最後的結果,伍德會是什麼心情。
天蒼地茫,大山無言,李順的悲傷和迷惘或許正是悲劇所在。作爲革命軍和僱傭軍,這是兩支沒有根的流亡軍隊,他們命運相同,都爲生存而戰,這就很像兩個古羅馬奴隸在鬥獸場的死亡表演,一個殺死了,另一個取得暫時勝利,但是勝利者歡呼得起來麼?
從這個意義上說,僱傭軍是一面鏡子,使李順隱隱看到革命軍未來的命運。
我不知道這種心情是否會動搖李順的精神信念。
一個支隊長跑來請示如何處置俘虜,李順沉吟片刻,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釋放俘虜,安葬雙方戰死者,在江邊立石碑一座,紀念所有的陣亡官兵。
另一支克欽軍的下場大相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