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熠熠,幔簾重重,沐紫凝於牀前正襟危坐,一方錦帕遮盡嬌顏。
突然,門開了,一雙繡鞋步入眼簾。沐紫凝正疑惑着,便有話音自頭頂響起。“莫揚還在外面喝酒呢,大喜的日子,他倒是熱鬧了,偏冷落你一人在這兒。”話畢,又有一手抓了糕點送至她面前。“餓了麼?”
如此率性,不是伶畫又會是誰?
“餓倒不餓,就是熱得慌。”沐紫凝搖頭,蓋頭下的鋶金&;#16898;飾隨之晃了晃。
“熱?入秋的天氣應該不會熱了呀,是蓋頭遮着透不過氣麼?”伶畫將糕點塞進嘴裡,又拍了拍手上的殘屑,作勢就要去掀蓋頭,卻在即將觸碰到蓋頭時猛然一頓。“不行呢,我聽姐姐說過,這蓋頭是要新郎倌親手揭開的,否則呀,不吉利!”
“那就算了吧!”沐紫凝故作無謂的笑了笑,卻擡袖擦了擦頸下的汗漬。也不知道怎麼搞得,從早上起來便覺得雙腳發燙,拜堂時蔓延到腰間,現在竟覺得渾身都在發熱,難不成真如伶畫所言,是覆着蓋頭的緣故?
“伶畫,你可見綾羅了?”渾身燥熱,心下更是難安,沐紫凝詢問綾羅的下落,正是想問問她可有法子降降溫,卻聽伶畫說看到綾羅在外面與新郎倌推杯換盞相飲甚歡。可是,綾羅很少喝酒的啊!
伶畫沒有看錯。
沐燿天沒有出席晚上的筵席,招呼客人的任務全部落到了莫揚身上。庭院內,莫揚一桌一桌的向前來道賀的賓客敬酒還禮,一輪過後不禁有了幾分醉意。回到主座席,綾羅偏又找他喝酒,連碰三杯,杯杯都有說法。
“第一杯,祝賀你與我家小姐成親大喜。綾羅無暇備禮,這杯薄酒便算是聊表賀意。”說罷,綾羅舉杯一飲而盡,莫揚一愣,隨即飲盡杯中酒。
“第二杯,是請求。從今日起,小姐嫁於你莫揚爲妻,請姑爺憐她惜她,照顧她守護她,莫讓她受半點委屈。”
“這是自然!”莫揚不假思索的回答,捧杯先乾爲敬。綾羅滿意的點頭,拿起染墨漆彩酒壺又給他滿上。
“第三杯嘛,是警告!”曲指圈杯,空出的食指輕輕敲擊着杯壁,綾羅眼中冷光乍現,莫揚本有些迷糊的腦袋頓時清醒。“警告你,若敢欺負我家小姐,我定饒不了你。在起這個念頭之前,奉勸你先想好這雙胳膊還要不要。”綾羅厲聲威脅道,仰頭飲了酒,喉頭被辣的生疼,險些把眼淚都疼出來了。
大寶坐在綾羅鄰座,見她一杯一杯的灌着酒,都有些着急了。終於,綾羅擱了酒杯,繃着臉故作兇狠的恐嚇莫揚,一如當初在阜陽對他們放狠話時那樣。時光荏苒,明明只是幾個月前發生的事,如今回想起來卻像隔得那麼遠,遠到再也回不去了。
熱鬧的氛圍因綾羅的嚴肅而驟降,莫揚有些尷尬的笑道:“放心,有你在,我哪敢欺負她呀!”
“我不在也不許。”綾羅低着頭悶聲說完,突然轉身就走。
“哎,你去哪兒?”莫揚不解的問。
“看看小姐。”綾羅腳步一頓,稍稍偏過頭來說道:“早點回房吧,別讓小姐等久了。”
“哦。”莫揚愣愣的應着,總覺得綾羅怪怪的。她竟然請求他,還稱他姑爺,這可不像惡女綾羅的處事風格。她剛纔說什麼來着?她不在也不許欺負她家小姐?難道……
“你們先吃着喝着,我失陪一下。”向同席的麗娘等人打了聲招呼後,莫揚當即朝新房趕去。柔柔晚風從他臉上拂過,帶着些微涼的觸感,讓他更加確定了心中猜想。
沒錯,綾羅是想走!
莫揚追上綾羅的時候,她正站在新房門前,門裡,是她最在意的小姐。
沒有察覺到莫揚在身後,綾羅在門口駐足片刻之後便欲離去。莫揚見她肩上掛着包袱,顯然是要遠行。
“要不辭而別嗎?”莫揚有話要問綾羅,而話的內容需要瞞着沐紫凝,所以他尾隨綾羅來到宅院門口才出言喚住她。
見是莫揚,綾羅有一瞬的驚愕,但很快就恢復了常態。
“還沒回屋?小姐在等你。”
“說不定也在等你。”莫揚煞有介事的說道,幾步來到綾羅旁邊的踏檻上坐下。“你要去哪兒?”
“我還有姐妹在國安寺昏迷不醒。”綾羅坦言。
“你放心她在這兒?”莫揚有些意外。
“不還有你麼?”綾羅挑眉,難得的笑了。“不管在哪兒,有你就好啦。你不是說過麼?會照顧她守護她。”
聽了綾羅的話,莫揚忍不住哈哈大笑。“你還真放心把她交給我呀?哈,真是稀奇了。”
“我若不放心,今日她嫁的便不會是你了。你當謹記,若有一日你們回宮,須當小心前皇后朱令瑜便是。”綾羅想着到了南城一直未見狼蛛的蹤跡,便以爲沐紫凝遠離皇宮就能安生,遂只是稍稍提醒了一下莫揚。擡頭望向漆黑的夜空,綾羅抱拳告辭。“不早了,你回去吧,後會有期。”說罷,綾羅當即邁步,卻又一次被莫揚給叫住。
“喂,你之前說她……有性命之憂。”莫揚稍有猶豫,最後還是問了出來。畢竟,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雖然來到南城之後綾羅便再未提及此事,想來應是已經無礙了,但他還是放心不下,非得問個清楚才能安心。
“哦,不用擔心,已經沒事了。”綾羅答道,忽然想到之前回鮫淵呆了三日,騙沐紫凝說是給她治病去了,便藉此繼續往下編。“她之前患有怪病,如今已尋得名醫治癒,也就無礙了。”
“那我就放心了。”莫揚聞言頓時鬆了口氣,綾羅頭也不回的朝他揮手示意,淡抹身影逐漸融入朦朧夜色中。
然而,就在綾羅與莫揚道別的時候,新房裡卻是截然不同的場景。
不知何故,沐紫凝渾身越來越燙,甚至到了灼人的地步。伶畫被嚇到了,便跑出去找綾羅。豈料伶畫剛走,沐紫凝的忍受能力便已到了極限。伶畫說了,擅摘蓋頭不吉利,那她便脫了鞋襪散熱。渾身灼熱感仍未得到緩解,她便解了衣衫,大紅蓋頭則始終罩在她頭頂上。
無論怎麼樣,她都要和莫揚幸福的走下去,所以,她不能讓任何不吉利的事發生。她的大喜之日,必須大吉大利,絕不能有不吉利一說。
然而,沐紫凝怎麼都沒想到,當上半身的灼熱感逐漸褪去,下半身卻愈加燙了。並且除了難以忍受的灼熱之外,還隱隱伴隨着一種很奇怪的腫脹感,似是有什麼東西要從雙腿間衝出來一般。
坐在牀邊,沐紫凝來回揉搓着雙腿,並時不時的朝門口觀望,卻始終不見綾羅的身影。鋪天蓋地的慌亂襲來,瞬間淹沒了沐紫凝的所以理智。她不知道爲何會突發此怪症,更不明白爲什麼伶畫這麼久都沒有把綾羅找來。按理說,她應該一聽到消息就來了呀。
濃重的不安涌上心頭,無意間加劇了下半身的不適。詭異的腫脹感逐漸被撕裂般的痛感代替,沐紫凝不明所以的望着自己的雙腿,徹底亂了方寸。強撐着起身,她再也不能待在這兒等了,她要去找綾羅,要去找伶畫,要去找他……
“啊——”一聲驚呼,沐紫凝猛地跌倒在地,撲倒了桌邊的圓凳,手肘狠狠的磕在了地上。心知此事不宜外傳,沐紫凝也就不敢出聲呼痛,生怕被人聽了去。
以爲是蒙着蓋頭絆到了什麼東西遂致跌倒,沐紫凝並未想太多,然而,當她再一次想站起來時,卻發現雙腳完全無法施力,雙腳緊挨,腳心統一朝向身側,根本無法捱到地面。
心猛然一顫,沐紫凝突然意識到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她的腿,是站不起來了嗎?然而,此時的沐紫凝還不知道,真相比她心裡最壞的猜測都還要嚴重得多。
自腰以下的每一寸肌膚都承受着無法忍受的劇痛,一陣強過一陣,就像被人生生撕裂了皮肉一般。沐紫凝緊咬雙脣,連意識都變得有些模糊了,她甚至都以爲自己要被活活痛死了。
綾羅還沒來,他也沒有來……突然,一雙玄絲繡邊的白靴出現在沐紫凝眼前。由於蒙着蓋頭,沐紫凝看不見來人的模樣,卻依稀記得白羽便是穿的這樣的雲靴。
“你……還好嗎?”頭頂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正是白羽。
“沒……沒事。”沐紫凝強作鎮定,卻連聲音都在顫抖。
“你……”白羽欲言又止,已然看見了沐紫凝裙下露出來的魚尾,可當事人卻仍未察覺。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漸近的腳步聲,沐紫凝陡然意識到今夜是自己的洞房花燭夜,不由得心下一驚。“你快走吧,被人看見不好。”
“可是……你的腿……”白羽意有所指。沐紫凝聞言,視線自腰逐寸往下移,竟見一碩大魚尾自裙下露出。沐紫凝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心跳頓時頓了一拍。
是幻覺吧……沐紫凝安慰自己,大着膽子將裙&;#18003;往上揭,不見雙腿,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粗大的魚尾,雞蛋大的青色鱗片整齊排列,佈滿了整個尾部,而末端,則是一扇狀尾鰭,在燭光下呈現出詭異的半透明微紅。
“啊——”沐紫凝驚恐的叫了起來,已至中庭的莫揚等人聽到了她的聲音,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沐紫凝聽見了聲響,來不及多想,當即一把扯下蓋頭。“快,帶我走!”
淚不斷,滴滴落地,凝結成珠。白羽看得呆了,一時沒來得及作出反應。沐紫凝以爲他是不願意,當即爬過去抓住他垂下的手近乎乞求。“我求你,帶我走……”
“紫凝……”下一刻,莫揚推門而人,所見卻只有傾倒的圓凳和一方喜帕。
地上,還有幾粒珍珠——未經任何處理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