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揚把孩子葬在了老夫子旁邊,相信有老夫子的罩護,孩子在九泉之下也會開心一些。亦或者,莫揚是希望老夫子能開導這個尚未開智的嬰孩。
老夫子的墳頭長滿了綠油油的蒿草,那一方矮矮的新墳顯得格外扎眼。莫揚在墳前呆了很久,直至天黑才往鷺灣走。
莫揚媳婦兒突然臨產胎死腹中的消息在南溪村不脛而走,莫揚再一次成了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人們都說,災星到底是災星,這一輩子都改變不了,剋死爹孃,連累村民,如今兒子胎死腹中,倒像是他們早就料到了的事情。
嘴巴長在別人身上,縱是天子也難堵悠悠衆口,而且莫揚早就習慣了這樣的言論,也就沒有多加在意,倒是禾九很爲他打抱不平,還跟一個嚼舌根的村民動了手,鬧起了不小的風波。
不管有多麼難熬,時間都不會因此而停下。說不上過得快還是漫長,就這樣過了七天。沐紫凝睡了七天,莫揚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在她牀前守了七天。中途禾九去請浧虛來看過,浧虛說她的身體並無大礙,是她自己不想醒來。
七天,沐紫凝和莫揚都瘦了一大圈,雖是一醒一睡,但是兩個人都無比憔悴。沐紫凝的臉色由白皙變爲蠟黃,莫揚下巴上長出了青色的鬍渣,失去孩子的傷痛徹底壓垮了兩個人,也冰冷了兩顆心。
第八天,莫揚暈倒在了沐紫凝的牀前。禾九給他灌了米汁,他甦醒後的第一件事又是想往沐紫凝的房間跑,禾九攔住了他,最後兩人在房間裡大打出手,冷奕蹲在門口一個勁兒的抹眼淚。鷺灣小院的歡樂時光一去不返,留下來的只有無盡的哀傷、悲痛和混亂。
穗兒像個旁觀者一樣從樓上下來,先去大寶房間看了看,然後去沐紫凝牀前站了一會兒,最後停在莫揚和禾九打鬥的房間門外。平靜的屈指叩門,見無人迴應便自行將門推開。“你們要打到什麼時候?”
多日沒有進食沒有休息的莫揚哪是禾九的對手?此時,莫揚正被禾九摁在牀上,屋裡一片狼藉。
沒有人回答穗兒,穗兒也沒有再說什麼,拉着冷奕轉身離去。禾九忿忿的將莫揚摔在地上,抽身走了。莫揚失神的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悲痛的閉上了眼睛。|就這樣吧!不管前面是什麼,都得去面對!
無人阻攔,莫揚還是去找了沐紫凝。她還是躺在牀上,一動不動,呼吸均勻,不知道的人肯定以爲她睡着了。可是莫揚知道,她是醒着的。
“……對不起!”很久很久,莫揚才說出這麼一句,也是這八天以來他對她說的第一句。沐紫凝的嘴脣顫了顫,呼吸也沉重了幾分。他就知道,她是聽得到的。
“我從來沒想到我們兩個人會走到今天,我以爲我們會和憧憬的那樣,在這裡安居下來,種種花,蕩蕩鞦韆,逍遙自在。只可惜,天不遂人願……”一聲嘆息,包含了莫揚所有的無奈。他從來沒想過要把事情弄成現在這樣,可是一切雖不是他的本意,卻那麼真實的發生了,沐紫凝心裡的傷,也那麼真實的留下了。
是他對不住她,所以,莫揚打算把決斷權交給沐紫凝。
“這個……是休書!”動作僵硬的取出剛剛落筆寫成的休書,莫揚輕輕將其放在妝臺上。“我知道,你恨我……我無話可說。休書,我放這兒了,你若覺得不能再與我一同走下去,就收下它。如果……”
如果,你還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就讓我把這休書拿走……
後半句,莫揚沒能說出口。沐紫凝的喉嚨動了動,眼角已經溼潤。莫揚揉搓着手站在那裡,斟酌了半天,思忖了半天,最後還是沒有再說什麼。又或者,他並不打算說什麼,只是想給沐紫凝多留一點考慮的時間。或許他多呆一刻,沐紫凝就會突然從牀上坐起來,指着他的鼻子大罵他一頓,然後將那封休書撕得粉碎。可等了很久,牀上的沐紫凝都沒有動。
他想,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閉眼,轉身,緩步向前,背後突然傳來沐紫凝的聲音。簡潔明瞭的一個字:好!
一個字太短,短到充分展現出了沐紫凝的決絕,卻也很好的掩飾了她聲音中的顫抖。
莫揚身形一頓,始終沒有回頭,也沒有看到沐紫凝期望的目光,以及那氾濫成災的眼淚。
三步、兩步、一步……沐紫凝目不轉睛的望着莫揚消失在門口,然後大被蒙過頭,將所有的哀傷、悲痛、眷念、不捨,都留在了那一個封閉的黑暗世界。
好了,都結束了,做了那麼久的美夢,該醒了!
轉眼又是七天。
院子裡的薔薇開始攀藤了。阿勇細心的用小繩子將長出來的薔薇枝綁在花架上,引導枝條往架子上長,想必用不了幾個月,這裡就會長成一片綠蔭。即使過了花期,也是一片賞心悅目的翠綠。只可惜,再美的景,都不再屬於沐紫凝。
這七天裡,沐紫凝再也沒見過莫揚,也許是在故意避着她吧!聽穗兒說,他這幾天一直在幫胡老爹幹農活,晚上也睡在那裡,每天只會回來幫大寶擦身子,擦完就又走了。而冷奕,他一向都跟莫揚親,也就始終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莫揚屁股後面,來來回回的跑着。
這七天裡,沐紫凝吩咐禾九去街上置辦了不少東西,替換掉了廚房那張缺了腿兒的桌子,還有被大寶和冷奕壓塌的牀。除此之外,還添了幾牀新被褥以及其他的一些傢什。她不想再提莫揚,但這個家裡除了莫揚還有別的人,她不願意看到大寶和冷奕受苦。
還是在這七天裡,沐紫凝努力調養着身子,雖然在做一些大動作時下身還是會痛,但是下地行走已不成問題。她叫穗兒把這個家裡與她有關的所有東西都給收了起來,一樣也沒落下。脫下簡單樸素的碎花短衫,換上白如雲霞的飄逸落地紗裙,脫了布鞋,套上金絲繡花的翹角雲靴,上妝,落髮,去了村婦的俗氣,沐紫凝又回到了當初那般傾城絕色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只是那眼眸中,就此染上的寒霜再也沒法融化。
家裡的變化大家都看在眼裡,也猜到了沐紫凝的打算,莫揚自然也不例外。可是這個時候,他根本沒有面對她的勇氣,更別說出言挽留了。更何況,這是她的選擇,他無條件順從。
“小姐……”跪坐鏡前望着久違的自己,拿着雕花木梳有一下沒一下的梳理着長髮,沐紫凝竟覺得無比陌生。穗兒推門而入,手裡捧着針線籃,裡面裝滿了沐紫凝爲孩子準備的東西。
沐紫凝發了話,明天一早動身,叫穗兒把這個家裡與她有關的東西全部收到一處點火燒了,一樣也別留下。可是這些,可都是沐紫凝的‘寶貝’,她不敢私自處理,便拿來請示。
從鏡子裡看到針線籃裡的虎頭鞋,沐紫凝的眼睛陣陣刺痛,趕緊閉上。“燒了吧!”
“可是……”穗兒有些猶豫。這可都是她自己一針一線做好的,爲此沒少被針扎,若就這麼一把火燒了豈不可惜?
“怎麼?我說話不好使了?”沐紫凝斜眼一睨,眼中閃過的寒意竟讓穗兒渾身一顫,趕緊依言行事。卻不料她剛轉身,沐紫凝卻後悔了。“等等!”
悠然起身,沐紫凝從針線籃裡翻出那個繡着福字的小肚兜,展開了又疊好,疊好了又展開,如此反覆,樂此不疲。
“你瞧,多小巧的肚兜,不知道得是多小的孩子才能穿得上。”沐紫凝突然就笑了,卻是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冷笑。穗兒朝她欠了欠身,逃也似的退出房間,連着針線籃一起將那些小東西扔進了燃燒的火堆裡。
翌日,天還未亮,沐紫凝就起了,準確的來說,她是一晚上沒有閉眼。
來到大寶的房間,見他神態安詳,面色紅潤,額頭上還是放着一枚銅錢。沐紫凝在牀前站了一會兒,什麼都沒做,之後又轉身出去了。一刻鐘後,穗兒、阿勇各揹着一個包袱走出小樓,正好看見禾九牽着四匹馬過來。
“小姐,真的可以嗎?要不……咱們還是乘馬車吧!”望着面前的高頭大馬,穗兒心裡有些發虛。她的騎術是禾九這幾天現教的,馬兒溫順倒不成問題,就怕遇上個烈性子的畜生,還不給折騰死?更何況,沐紫凝這身子,乘車顛簸都夠嗆,哪裡還適合騎馬奔波?
“你可以留下!”沐紫凝冷聲說完,翻身上馬揚鞭而去。去留自由,她不會強求。
見沐紫凝走了,禾九和阿勇也趕緊騎馬追上去,穗兒爲難的望着留給她的棗紅馬,只得硬着頭皮往上爬。一陣馬蹄聲過後,鷺灣小院恢復了最初的寧靜。
南溪村村口小樹林中,莫揚高高站在一株桉樹的橫幹上,憑藉着繁密的枝葉隱匿行跡。終於,馬蹄聲從村子方向傳來,最後來到腳下,再慢慢奔向遠方。莫揚望着領頭的那一襲白衣,心裡交雜着無比複雜的情緒,但卻什麼都沒想,只是心臟的位置有些空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