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着趕回宮的海棠在榕城北邊的同科鎮如意客棧停了下來,等着和非央等人會合。到了約定的時候,非央一行如期而至。不過讓海棠意外的是,與他們同行的還有未央。
乍見到海棠,未央有那麼一瞬的驚愕——這不是她要找的人。不過轉念一想,沐紫凝拿走了夢離的人皮頭套,定然不會再以真面目示人,便上前試探着問道:“是……小姐嗎?”
既然非央他們將人帶了過來,自然會跟她說明一切,海棠也就不再隱瞞,坦然點頭問道。“你怎麼過來了?”
“何止是我,姐妹幾個都過來了!雨煙去辛門村尋你與我走失,姐姐帶着夢離和伶畫在後面。我已經分別給她們送去了信,叫她們速來會合。”未央回答道,如今找着了人才稍稍寬心了些,但是又在想到另一件事時皺起了眉。略有顧慮的將海棠拉到一旁,未央這才小聲問道:“小姐,近日身子可有哪兒不對?”
“都好,無須擔心!”知道未央指的什麼,海棠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寬慰一笑,旋即轉身來到非央等人面前。
在沐逸紳的暗中幫助下,非央很順利的救出了非影、非音和非墨。非影倒還好,就是非音和非墨率先進了密道,又無機關分佈圖,因此受了不少傷。若不是有武功高強的非墨拼死保護,非音根本就熬不到非影找到他們的那一刻。
不過奇怪的是,沐延承雖然抓了他們,但是都沒有與他們爲難,只是將他們囚禁在離南郡王府不遠的一個廢棄院子裡。那個院子已經很久沒有住人了,蛛網遍佈,蟲蟻肆意,壓根兒沒有人想得到沐延承竟會把人關在那裡。
如今好了,人都救出來了,只是沒有找到冒名頂替蘇晉宣的蘇雲嘯,以至於沒能拿回覆狸子。
“大家都還好吧?”海棠的視線一一從非影、非墨、非央臉上掠過,最後落在了面色不太好的非音身上。“非音,你怎麼樣?”大步走過去執起非音的手,海棠言語間滿是關切。非音故作無謂的搖了搖頭,杏眼中卻盛滿苦澀。在她右臉上,一條結了痂的疤痕清晰的印在上面,從右眼角延伸到脣畔,粗略一瞥真有幾分駭人。
見海棠一直盯着自己臉上的疤痕,非音窘促的扯了扯黑色斗篷上的帽紗,頭埋得更低了。嘴角扯起一抹苦澀的笑,非音的聲音微微顫抖着。“嚇着你了吧……”
“……”海棠張了張嘴,卻終究沒有發出聲音。太多的情緒堵在胸口讓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只能傾身擁住非音。
同爲女人,她清楚地知道臉上出現一條那麼長的疤會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更清楚非音那故作堅強的笑容背後隱藏着多少心酸和無奈。
被海棠一抱,非音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突然就落下淚來了。雖然她們倆都沒有說話,在場衆人卻無一不爲之動容。非影心疼的望着這麼多天來第一次落淚的非音,心裡已經有了打算。
他的非音雖然不是傾國傾城的絕色女子,卻也是個愛美的姑娘。他一定不會讓那條疤永遠留在非音臉上,一定!
“好了好了,瞧瞧你們一個個的,幹什麼呢這是?好好的重逢大喜日,非要弄得這麼感傷嗎?真是的!”不願見大家被悲傷的氛圍籠罩,非央故意扯着嗓子說道。未央聞言也在一旁幫腔,衆人這才往屋裡走去。
進了屋,非影開門見山的跟海棠道出了這次要她緊急回宮的原因——沐燿天病重。海棠原已經猜到了這個原因,如今聽非影親口說出來卻還是忍不住憂心傷懷。
接着,大家簡單商量了一下,想着天色已晚,今日便在如意客棧住上一晚,明天一早上路。路上星夜兼程不再做停留,力求在半月後趕到御城。
最後,非影還是詢問了一下海棠的意見,畢竟,她是這裡地位最尊崇的人。海棠沒有任何意見,此時的她只想儘快回到父親身邊。相反,未央極力反對這麼辛苦的趕路,小姐身懷有孕,如何經得起這長途奔波?
本來非央也是略有微詞,擔心有孕在身的海棠能不能扛住這一路顛簸,不過轉念一想,她現在的身孕也就兩個來月,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也就沒有多說什麼。
海棠堅持,未央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定下行程,大家各自回房。海棠則去了非音房間,兩人直聊到夜深霧重時分海棠方纔離去。回了房間,海棠收拾了一下正要躺下,卻聽門外傳來了一陣陣匆忙的腳步聲,片刻之後房門被人敲響。
“怎麼了?”海棠開門一看,見門外是一臉嚴肅的非央。每當看到非央露出這樣的表情,海棠就知道出事了。
“走!”來不及細說,非央拉着海棠就往樓下走。
“到底怎麼了?”一路下樓,海棠發現所有的人都在忙活着什麼,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就連鮮少露面的影衛也現了身。非央不說話,腳下速度不減。到了樓下,非央把海棠交給了牽着馬迎面走來的未央和非墨。
“帶她從西北方向的林子裡穿過去,我會安排人接應你們!”非央沉聲說完,本還想說什麼,視線掃過牽着繮繩立在馬前面無表情的非墨,終究還是沒再開口,轉身往客棧走去了。一臉迷茫的海棠被未央扶上馬坐定,就只看到非央那個有些莫名悲壯的背影。
“喂!”就在海棠想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個情況的時候,一直沉默的非墨突然開了口。非央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身後傳來非墨那略帶挑釁的聲音。“別死得太早,我會瞧不起你的!”
“不會給你機會的!”側過頭斜瞟了一眼身後的非墨,非央臉上隨即浮起一貫的囂張,卻只有一瞬便被難得的嚴肅所替代。“你也是啊,影衛第一高手,死在我前面可就丟人了。”
話音落,非央拔腿往客棧跑去。馬背上,聽完那兄弟倆的對話,海棠很快反應過來。“是誰追來了嗎?南郡王的人,還是……狼蛛?”
沒有人回答她,非墨翻身爬上另一匹馬,未央則坐在海棠背後與她共乘一騎。
“咱們這是去哪兒?爲什麼他們不一起走?到底是誰追來了?”海棠連連發問,一顆心被強烈的不安籠罩,坐在馬上的身子也開始掙扎。
“不想看着他們爲你而死,就不要添亂!”非墨突然開口,言語間的凝重以及冰冷無情的聲音有效的制止了海棠的動作。一夾馬腹,馬兒當即如離弦之箭般竄了出去,海棠揪緊了心扭頭望着漸遠的客棧,只能在心底裡祈求上蒼保佑,保佑大家都能安然度過此劫。
客棧屋頂,非影手握長劍站在呼嘯的寒風中,眼睛凝望着遠方,彷彿能穿透黑暗看到那些正快速往客棧靠近的不速之客。
該來的總會來,只是比他預料的要晚一些罷了。
“都安排好了,小音已經準備就緒,就等你了!”非央躍上屋頂來到非影身側,看着腳下的客棧逐漸恢復沉寂,反倒愈發緊張了。老實說,他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緊張的備戰,或許是還沒有跟如此強大的對手有過正面對戰吧!
客棧的偏僻側屋裡,因爲中了婆娑而陷入沉睡的人們正安穩的成排躺着,對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全然不知。院前,已經換上沐紫凝面容的非音穿着一襲緋紅紗裙穩坐馬背,眼睛始終注視着屋頂的非影和非央。
“稟告首領,還有一里!”一影衛來到非影身後抱拳彙報,非影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突然轉向非央。“帶非音走!”
“什麼?”非央驚愕不已。什麼帶非音走?不是說好了由他帶着非音撤離嗎?
“你帶非音走!”非影用不容反駁的口吻命令道,將目光從遠方移到了屋前的非音身上。一上一下四目相對,非音聽不見他的聲音,卻明白他在做什麼。
她早就料到了非影不會讓非央留在這裡正面迎敵,湮公子武藝之高深不可測,非央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非墨是影衛中唯一一個可以跟湮公子抗衡的人,但他必須跟在公主身邊保護公主的安全。影雖然也敵他不過,但卻可以阻擋一陣,爲她,爲公主爭取一線生機。
仰頭望天,非音極力忍住眼淚。影說過,大戰在即,見淚不吉利。
“你開什麼玩笑?不早都商量好了嗎?你帶小音走。小音現在扮成公主的樣子,可以引開那些人替非墨爭取突圍的機會。我功夫不如你,如何能護小音周全?”非央急了,他實在猜不透非影的心思,更不明白他現在臨陣換人又是爲了哪般。
“既然你功夫不如我,又如何抵擋得住對方的攻擊?”非影挑眉一笑,縱身躍下屋頂落到了非音胯下的馬背上。傾身擁住非音,非影語中透着濃濃的不捨。“非音,一定要活着!”
緊閉雙眼阻隔淚水的非音重重點頭,卻在下一刻猛然睜開。只覺臉上微疼,*已經握在了非影手中。
“你幹什麼?”非音驚愕不已,非影卻動作不減,抓住非音身上的粉色紗衣用力一扯,一襲紗衣頓時應聲而裂,露出裡面的黑色勁裝。
這個時候,非音和非央總算是明白了非影的意圖。他不要非音冒充沐紫凝,不要她把危險引到身上。他讓非央帶她走,不是要引開那些人,而是讓他們自行突圍逃命。
非影,他想要一個人面對即將到來的一切。
“來人!”非央躍下屋頂一聲令下,當即有兩隊影衛出現在他身後。“你們隨非音首領自西南方向突圍。若欲阻擊,不可糾纏,脫身爲上!”
“是!”衆影衛領命,正要動身,卻又聽非影說道:“帶非央一起走!”
“你瘋了吧!”非央聞言大怒。“你以爲你的武功天下第一了嗎?想在小音面前逞英雄也分分局勢好不好?是,你要當英雄,就一定要把我塑造成一個貪生怕死拋棄兄弟的懦夫嗎?”
“主人不在,一切由我做主,你跟非音一起走!”非影就像是聽不見非央的話一樣重複了一遍命令,接着轉身往客棧裡走去。
“非央!”非央還想說什麼,卻被一直沉默的非音給叫住了。“你跟我走!”話音未落,非音已經策馬離去。非央看了一眼頭也不回的非音,又轉向客棧前的非影,恨恨的跺了跺腳,翻身上馬朝非音追了過去。
非央一走,整個客棧當即安靜下來。風穿樹葉沙沙響,非影獨坐門窗緊閉的大堂,身旁的桌子上燃着一支蠟燭。微弱的燭光在風中跳躍着,釋放的光芒也是忽明忽暗。突然,一陣勁風撲面而來,蠟燭乍滅,四周瞬間陷入黑暗!
“交出沐紫凝,饒你不死!”凜冽之音源於鷹熦,但是非影知道,來人肯定不止鷹熦。
“有些人之所以死,就是因爲廢話太多!”非影冷聲說完,長劍出鞘,身已暴起。眨眼之後,黑暗中傳出一道利刃相撞的聲音。幾乎在同一時間,喊聲四起,破門而入的狼蛛與早已埋伏好的影衛戰成了一團。
清冷月輝下,整個同科鎮都陷入了沉睡,只有如意客棧還醒着。刀光劍影無止無休,空氣中的血腥味隨風蔓延,似乎將那夢都給染成了觸目驚心的紅色。
西南方向,出鎮必經的石橋上,非央非音與狼蛛的人馬不期而遇,一場惡戰隨即展開。附近的人家被激烈的打鬥聲所驚醒,卻無一人敢打開窗戶瞧上一瞧。大人擁着孩子瑟縮在被窩裡,似乎那一襲被衾可以阻擋所有的危險。
西北方向的樹林裡,率先離開客棧的非墨領着未央和海棠一路往北,已經隱約聽到了從客棧方向傳來的刀劍之聲。又往前走了一段,樹林已過大半,非墨突然勒馬停繮,隱約察覺到了身後有追兵追至。
對方來得比想象中還要快,非墨來不及細想,趕緊讓未央騎馬帶海棠先走,自己留下來阻攔追兵。
海棠她們前腳剛走就有一人追了上來。昏暗的樹林中,非墨只看到一道黑影衝至身前,趕緊揮劍去攔。對方帶着摧枯拉朽的強大勢力正面衝來,非墨全力迎上,眨眼對擊之後,兩人雙雙被震退數丈。消散的衝擊力分別隨兩人盪開,震得方圓十丈內的樹葉全部落盡。
“非墨,咱們又見面了!”黑暗中,一個充滿戲謔的聲音悠然響起,竟是湮公子。非墨聞言一驚,沒想到他竟看穿了影衛的部署直接往這邊來了。
“只要我在,你過不去!”非墨沉聲說道,湮公子點頭,他知道他說的事實。那次在山神廟前兩人就過了招,他雖傷了非影,卻也在非影和非墨的合力抗擊下負了傷。如果單打獨鬥,兩人實力不分上下,他制不住非墨。
不過……
“非墨,你何時見過狼蛛單獨行動?”湮公子突然就笑了!話音剛落便有一大羣狼蛛成員快速奔至。湮公子一下令,那些人便散成網狀朝海棠和未央逃跑的方向撲了過去。
心一沉,非墨眼中寒光乍現。這個時候,只有先搞定這個難纏的湮公子,纔有機會去救海棠她們。而在他制敵脫身之前,就只能依靠她們自己了。
同科鎮南北皆靠山,海棠二人逃離的那片小樹林便連接着如意客棧和北上的官道。不過由於山勢阻攔,官道在山下繞了一圈,所以要上官道需要往西北方向偏離一些,非央安排的人正是在樹林盡頭偏西北方向的地方等着接應他們。然而,沒了非墨的帶領,昏暗中的海棠和未央經過一通逃竄後完全失了方向,最後竟直接往北面的山上去了。
身後追兵窮追不捨,當海棠見山勢愈陡察覺到方向不對時已經錯過了改道的機會。無奈,她只能跟未央繼續往山上爬,卻沒想到山頂之後地勢驟降,雖非懸崖絕壁,其陡峭崎嶇卻也不敢讓兩人貿然涉足。若是白日裡視線清晰倒可以憑藉輕功放心躍下,不過現在是晚上,不僅視線受阻,後面的人追得又緊,如果踩空就有可能一路滾下去。
“沒路了,束手就擒吧!”追兵已至,見她們無路可逃,言下甚是囂張。
“沒路你就能抓到我們嗎?”海棠一聲冷哼,作勢就要衝過去跟狼蛛的人決一死戰,然而剛踏出一步就被未央給拽了回來。
“小姐,時至今日,未央有一事想求,小姐可願意幫未央了卻這最後的心願?”未央將海棠拉到身後,目光不動聲色的掃過下方的白色山石。
“都到現在了,我還能幫你做什麼?”海棠大惑不解,不明白未央話裡的意思。
“小姐先應下再說!”未央一本正經的說道,見追兵已經不耐煩的要衝過來了,語氣中不禁帶了幾分請求。“求小姐應下!”
“好,你說!”海棠心下好奇,便隨口應下了。就在這時,狼蛛的人即將衝至身前,未央迅速轉過海棠的身子指向身下凸起的白色山石。
“看到了嗎?那些白色的是石頭,你踩着那些石頭下去,我替你攔住他們!”未央說完,見一人揮刀衝至身前,利落側身閃過,最後藉着巧勁兒將那人推下了山。一聲悶響之後,山下就沒了動靜,衆人道那人被摔死了,也就不敢再貿然上前。
“未央……”
“你剛剛可是答應我了!”海棠正要說不,卻被未央一句話給堵住了。雖然危險,但見海棠想跑,狼蛛的人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一個個揚着刀衝了過來。海棠提氣正欲迎戰,卻被未央猛地一推,最後跌落在最近的一塊山石上。
石頭堅硬無比,摔得海棠整個人都快散架了。等她從石頭上爬起來,只聽得上方傳來陣陣打鬥聲。這個距離和高度都超出了海棠凌空跨越的範圍,無奈,她只能依照未央的叮囑學着青蛙踏荷的樣子踩着一路山石往下。眼看着就要下到山底了,身後的人卻追了上來,海棠心下一急,慌亂之中錯估了兩塊山石的距離,結果一腳踏空往山下滾去。
一通天旋地轉的翻滾之後,海棠只覺得渾身都在痛,尤以左腳踝骨爲甚。艱難的睜開眼睛,似乎能看到一道模糊的檐影,卻在下一刻徹底失去了意識。
世界突然就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