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窺(2)

於是,藍田被袁府的家丁引着,進入內院,去見那個辱蔑姈奴尊嚴和愛情的女子。

“百花夢蝶瑰彩卷,是袁家傳了幾代的夢,藍師傅若不相助,她是斷不可能成功的。”

“可是,繡花引羣蝶,這殊絕的技藝,我也沒什麼把握、”

“藍公子!還望你爲姈奴試一試,好麼?”姈奴淚光冰瑩的雙眸、柔媚的央求,即便再多煩難,他亦隨之點頭。

藍田心之所想皆是姈奴,見到袁少夫人時,耳邊仍縈繞着她的啜泣與央求,不由皺起眉頭。

“少夫人,這是如今城中最有名氣的繡工,藍師傅。”家丁介紹道。

藍田這纔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面色不對,擔心會露出破綻,妒婦的窺探本事素來犀利,對此他甚爲了解,連忙一改神色,敬重地擡頭。

誰知,女子根本就沒朝他看,而是低頭理着繡架上的數十色絲線。

“少夫人、”

“我知道了,你去吧。”女子的聲音清淺低迷,似山谷間快要流盡的泉水,幽咽泉流冰下難。

藍田靜默着等她開口,隱隱覺得氣氛有些不對,自己對她固然帶着成見,而她,對自己似乎也並無好感,清瘦的身體一直側對着他。

“你的技藝是在錦鸞繡莊所學?”

“是的,少夫人別看我們繡莊名號不夠響亮,其實我們、”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女子搖搖頭,輕嘆了口氣:“你用錦鸞繡莊教的技藝,爲我們彩凰繡莊效力,這樣……好嗎?”

藍田愣了愣,原來她顧慮的是這一層,或許撇開情事,她是講理且知禮的人。

“我最初的技藝確實是繡莊師父所教,但這幾年的刺繡針法,皆是我自己所創,師父說我隨時都可以出師,因此您不用擔心。”

女子微微頷首,卻依舊若有所思:“可是繡成之後,對你的聲名會減損吧,少爺將你介紹過來,是顧不上我們繡莊的聲譽了,你呢,也不怕陷入忘恩負義的流言嗎?”

“少夫人不必多慮,繡品以你之名便是,我不過是個幫手,難道還要求像名家作畫那樣題上落款不成。”藍田斟酌片刻,便即刻答道。此前他還真沒思量過這些,姈奴宛若他平淡生命中驀然出現的一道虹光,綺麗絢爛間,他已忘卻所有世俗煩憂。

爲了那道虹光能永遠絢麗,他願意在平凡寡淡的日子裡繼續,只要能偶爾看到她的如花笑顏,足矣。

“這怎麼行呢?不屬於我的,我不能要。”女子搖頭回絕,打斷了藍田的思緒。

“無妨的,還請你千萬別介意,因爲、我也是有所圖……”藍田着急起來,生怕女子不答應。細想之下,百花夢蝶圖會不會是她的計策,讓姈奴陷入漫無盡頭的等待?

女子似感受到藍田的癡情,苦笑道:“爲何都這麼傻,不過最傻的、還是我……”

她搖搖手,示意不想再聽藍田解釋:“方纔家丁說你叫、”

“在下藍田。”

“藍田,既是如此,那就開始吧。”女子轉過身,鄭重地同他點了個頭,像朋友間的合作、高手間的過招。

藍田有些愕然,他從未被這樣對待過,是低賤的手藝師傅,難得獲有的尊重。

他趕忙回禮,擡頭後才正視她的臉,目光不由停了一停。

她比自己預想的更年輕,也更美麗,眉梢眼角皆不見嫉怨之色,而是一種黯然的哀愁,緊顰的黛眉下,深潭般的眼眸旋着漩渦,望得久了,只怕會對她的情愫感同身受。

藍田將目光收了回來,自己已被虹光所迷,沒有心緒去看那潭水中的暗影。但心底卻忍不住嘆息。

她不是被折在瓶中的花枝,靜待凋謝;也不是被繡在屏風上的花案,身不由己;而是被遺忘的鬢邊花朵,憂傷失落中,仍搖曳着溫柔輕暖的情意。

*

藍田揉了揉眉心,幾十色的絲線在眼前糾纏繚繞,他急需一片素淨的雲。

女子一襲水色絲裙,臨窗而坐,爲了方便刺繡,她髻間腕上皆無半點佩飾,墨發用手絹挽着,露出下弦月般的清瘦側顏。

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這朵鬢邊花散發着幽幽殘香,再相處下去,自己只怕會愈加同情她……他深呼了口氣,急忙打消念頭,提醒自己要保持警惕。這世間因怨生恨的故事太多,而這女子的所作所爲,又十分矛盾。

她不願讓袁少爺娶姈奴,便許了個難以實現的承諾,爲難他們。可現下,她又分明在爲這個承諾努力,孜孜不倦、心無旁騖。

“怎麼,你有什麼心事嗎?”日色西沉,她放下手中的繡花針,揉捏痠疼的手指。若說她身上有什麼色彩,便是那常年執針的指尖上,點點硃砂紅痕。

“哦……”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你是不是,有個叫‘滄海’的兄長或姐姐?”

他聞言,眼中平靜的池水氤氳起煙霧,於心底泛起隱痛和感動:“嗯,我有一個孿生姐姐,藍滄海……十年前家鄉水災,只有我、活了下來。”

她沒有即刻回言勸慰,反而起身走到門邊,喚來廊下的丫環:“你去廚房,讓瀾城的徐廚娘做一碗蓮葉羹。”

藍田聽到她說起自己的家鄉,眼淚終於衝出十年的塵封歲月,汩汩而落。

“謝謝你……”熟悉的甜香從舌尖漫延至心間,在羹湯升起的嫋嫋薄霧中,他彷彿坐上兒時溫暖無憂的小舟,重溫舊夢。

晚霞傾瀉而下,房內的繡品皆漫上紅光,唯她那水色絲裙,依舊澄澈無瑕,不染纖塵,他看着她指尖的血痕,輕聲問道:“你怎會想到這些,莫非你也是以詩爲名?”

“嗯,我姓伊,叫伊湄。”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蒼蒼,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我爹和我娘自小指腹爲婚,故連名字都取得應景。我爹叫伊水,我娘叫蒹葭,我還沒出生的時候,爹就想好了名字,男孩叫伊方,女孩叫伊湄,這樣我們一家人的名字都在一句詩裡。”

“可我娘身子弱,不該有我的,但爲了情愛的延續、爲了伊家繡法有人承襲,她拼上了自己的性命。娘臨終前,爹向她承諾,我雖是女孩,但他此生也絕不會再娶,將我撫養長大後,就同她團聚。”

“我十三歲那年,本就久思成疾的爹愈加病重,他讓我別難過,是因爲他和娘彼此都等得太久,迫不及待地想重逢。我和袁思然的婚事,只是爹和故交袁老爺的口頭之約,而且那時袁老爺已經去世,爹給袁家去信,不過姑且一試,沒想婆母和袁思然很快就趕了過來,婆母承諾會待我視如己出,袁思然說他對我一見傾心,定會相守一世。這兩份承諾,讓我爹安心闔目。”

伊湄脣畔牽起一抹哀傷的笑意,眸中苦澀漾漾,藍田正擔心她若繼續訴苦,自己怕是會陷進那灣幽柔苦澀的溪水中。然而,她卻轉了話鋒,開始勸慰他。

“‘你好好活着,便是我們最大的安慰。’這是我爹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你的親人,定也如此。”她點燃他身旁的座燈,橘色的暖光徜徉着:“所以,不用刻意把故去的親人塵封在心底。不敢追憶,他們和你同在……”

藍田感動而疑惑,不解伊湄爲何如此暖心地勸慰自己,在苦澀糾纏的情事中,自己分明站在她的敵對邊。

“是不是覺得我太多話了,因爲我想把伊家繡法教給你,遂和你說、”

“咚——”廊外好像有人磕了一下,藍田稍稍唬了一跳,伊湄卻黯然沉下臉,不再說下去。

*

“公子,快去看看我們小姐吧!”這日,藍田纔出袁府,便被姈奴的丫環拽住衣袖,焦急地往城郊趕。

丫環哭哭啼啼地告訴他,這段時日袁少爺很少到宅院見姈奴,總是推說繡莊和商號有事,姈奴本就覺得“百花夢蝶”是一場無望的等待,現下更是擔憂袁少爺會變心,整日以淚洗面,傷心欲絕。

“小姐這兩天總是看着嫁衣恍神,茶飯不思,公子你快去勸勸她吧……”

姈奴一襲嫣紅嫁衣倒在地上,宛若一枝穠豔絢麗的玫瑰,潤玉凝雪的臉頰蒼白而絕望,晶瑩的淚痕閃着破碎的光,美得讓人移不開眼,心疼得讓人忘了呼吸。

“姈奴姑娘、姈奴姑娘,你千萬別想不開。”藍田看着美人悽絕圖,疼惜不已。

“藍公子,姈兒等得好痛苦,姈兒等不下去了……”姈奴似見到親人般,抓住藍田的手臂,泣不成聲。

藍田心下哀然,這枝被袁少爺折斷的花枝,只能送到他手中,讓他悉心疼愛呵護。至於伊湄,她潛心於刺繡,不像姈奴這般一無所依,應該還好吧……真的好嗎?

遲疑間,藍田不由皺起眉頭,耳邊響起初見那日,伊湄嘆息的問話:“這樣好嗎?”

“藍公子,怎麼了?可是嫌姈兒煩?”姈奴抽咽着,桃花眼又氤氳出兩顆淚珠。

“怎麼會呢。”藍田急忙搖頭:“姈奴姑娘放心,伊、哦,袁少夫人極有刺繡天賦,現已將‘百花夢蝶’的絲線配色和針法鑽研出了頭緒,我也在竭力幫忙,這夢蝶圖已不再只是夢了。”

“真的麼,這可太好了……可是,她當初的話還算數嗎?會不會只是個計謀?”姈奴揪緊藍田的手臂,嬌聲問道:“她是不是想着,完成了天下第一的繡品,袁家繡莊商號就全仰仗她的聲名,相公便不敢再留戀我這卑賤的煙花女子?”

“我看她品行挺好的,應該不會食言吧,你若是不放心,我再去問問她。你別再憂心傷神了,好好養病,還要做最美的新嫁娘呢。”

姈奴聽話地點頭,於淚眼朦朧中綻出桃花含露的柔媚笑容:“藍公子真是姈兒的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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