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結縭之緣
這一日,華美壯麗而又精緻的大明宮迎來了一場婚禮。鐘鼓禮樂齊鳴間,俊美英武的新婿帶着儐相步入宮城之內,而不久之前才裝飾一新的公主寢宮卻顯得有些空落落的。寥寥無幾的宮婢避在角落中竊竊私語,院子中尚坐着幾個懶洋洋的執棒宮人,臉上亦是絲毫沒有笑意。當他們偶爾覷向寢殿之內時,甚至帶着輕慢之態。
寢殿中央,身着花釵翟衣的女子微微垂首,端正地坐在短榻上。鴉發疊鬢、釵環絢爛,重重衣飾之間,露出一段彷彿承受不住九樹花釵的雪白柔嫩的頸項,格外引人遐思。而倘若有人靠近細看,便能瞧見她低垂的蛾眉,略微上挑的鳳目。便是濃厚的脂粉重重遮蓋,亦是掩不住她天生麗質的風華,端的是秀美非常。
她靜靜地坐着,彷彿已經習慣宮婢的慢待,神色間竟是無悲無喜之態。唯有交疊放於大袖之下的雙手,攥得緊緊的,方能透出她的忐忑不安。恍惚之中,她覺得外頭的鐘鼓禮樂忽近忽遠,竟像是從另一方世界中傳來似的,與她毫無干系。
自由、旨意、婚事,短短三兩月之間,她與妹妹的生活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這一切,皆是由那位偶爾經過封閉宮室附近的太子阿弟帶來的。
她永遠都無法忘記,當封住十幾載的院門被砸開的時候,他們彼此無言對望的情形。她抱着妹妹瑟瑟發抖,滿以爲今日便是她們的死期,而他的淚水卻潸然而下。然而,她更無法忘記,這一切皆是誰帶給她們的。母債子償,她們並不欠他什麼。
不過,直到如今,她都覺得一切似是有些不真實。走出幽閉多年的宮室,嫁得佳婿,皆是隱藏在她內心深處的希冀與願望。原本以爲隨着時間流逝,已經絕無可能實現,如今卻盡數成爲現實。然而,變化發生得實在太快了。她尚來不及反應過來,便已經妝扮精緻地坐在了此處,猶如這只是一個她不願清醒的美夢。
或許,確實只是一個夢罷。即使如今身處奢華的宮室當中,旁邊卻依舊空無一人,寂寥得彷彿冷宮一般。
“阿姊!”一聲含着喜意的輕喚,令盛裝的新婦不由得擡起首來。
循聲望去,便見妹妹難掩喜色地快步行來,跪坐在她對面:“阿姊,我方纔遠遠地瞧了姊夫一眼,委實不錯。阿兄覺得他年紀小,家世沒落,不堪良配,但我卻覺得很是出衆。既是行武之人,瞧着便十分可靠,日後也能保護阿姊。”
“……良配?”她輕輕地笑了笑。
那人爲她們選擇的,如何可能會是什麼良配?或許不過是從一個囚籠,換成另一個囚籠罷了。便是貴爲金枝玉葉又如何?她的驕傲與榮光,早便被狠狠地打落在泥地中,不敢有任何奢望了。年紀尚輕時,也不是不曾幻想過未來的駙馬從天而降,將她救於水火之中。如今,卻是駙馬無端端地受她所累,不得不娶了個不得皇后所喜的公主。
這樁婚事,或許從頭至尾都並非什麼喜事。故而,宮室內外皆毫無喜色,鐘鼓禮樂齊鳴也只見隆重,不見欣然。或許連那位駙馬都尉亦是如此想的罷?娶了一個年紀比他大十一二歲的女子,皇后又懷恨在心,他如何可能歡喜得起來?
“阿姊,莫擔心。”妹妹依偎進她懷裡,“出得宮之後,就再也不會比當初更難熬了。便是那駙馬沒有識得金鑲玉的眼光,至少也可逍遙自在些。過些日子我成婚之後,便可時常去尋你。咱們不管什麼駙馬,就像往昔那般住在一處,再也不分離。”
“好。”她終於露出淺淺的笑容,答應下來。儘管她心中無比清楚,武皇后絕不可能讓她們姊弟妹再聚首。她怎麼可能容許他們三人和樂融融地在一起?既然她當初能宮內宮外地隔絕他們的音訊,如今亦能將他們支使開來,均遠遠離開彼此,繼續令他們受盡煎熬。
喧鬧的聲音漸漸近了些,幾個年長些的女官滿面矜持之色步入宮中,將宮人與宮婢都支使起來。姊妹二人卻彷彿只是宮室當中的擺件一般,被她們視如不見。便是心中再如何鬱怒,也不能在如今這個時候發作。更何況,對方是武皇后身邊的人,又能拿她們如何?
幾首催妝詩作過之後,催婦的聲音齊齊響起來。並未等多久,她便撣了撣衣袖,緩緩舉起鑲滿珠玉寶石的扇子,遮住了面容。兩名女官虛虛地扶着她,漫步走出寢宮。
立在屋檐下,她望向階下的少年郎,正對上一雙含笑的眼眸。那雙猶如墨玉般的眸子中,沒有任何一絲陰霾,唯有愉悅與喜意。她感覺到自己心中一動,似有什麼困住她的藩籬正在這兩道目光中寸寸碎裂。
奠雁禮後,二人齊齊前往殿中拜別帝后。她擡眼看向端坐在御座上的帝皇,對方的視線在她臉上略停了停,倏然露出了幾分懷念之色。旁邊的武皇后投來的目光卻是冰冷無比,彷彿並不是在看着一位晚輩,而是積年的仇寇一般。便是如此,她亦是高高在上的。一眼望過來的時候難掩厭惡與不喜,卻彷彿她不過是一指便可碾碎的蟲蟻。
她迅速地垂下眼,原本心中涌出的些微喜意瞬間便被驅散了。父已不是父,母亦並非母。她怎麼能忘記,自己一直身處在危險之中?送她登上婚車的人羣中,臉色蒼白的阿弟勉強露出笑意,袍袖翻飛間,是清癯得彷彿隨時能倒下的身軀。她匆匆地望了他一眼,沒有機會叮囑他什麼話,更沒有機會聽他說什麼,便已經上了婚車。
直至此時,她才發覺自己渾身冰冷、汗溼重衣。她極力想要忘記方纔所見帝后的神態,卻始終止不住心中升起的陣陣寒意。直到婚車停下時,方勉強恢復常態,繼續舉扇走向青帳。一路上,她的衣袖時不時會觸着駙馬的衣袂,環佩叮噹間,這種有人陪伴的感覺終於讓她平靜許多。
同坐牀榻,同牢合巹。
九樹花釵取下,鴉發披散,洗盡鉛華。她絞着手咬了咬脣,擡起首,望着旁邊端坐的少年郎,心中滿是不安與蕭索。對方似是感覺到她的目光,忽而擡起眼,朝着她微微一笑,喚道:“公主,可要安歇?”
這一剎那,覆蓋在她身上的黑暗彷彿盡數被明光覆蓋。冰冷而又柔弱得奄奄一息的魂靈,亦猶如復生一般,顫顫地破土重生。而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的暖意,終究令她徹底活轉過來。
駙馬年輕的眉眼猶如霧一般散去,恍惚間,她覺得自己似是在做夢。卻不知爲何,夢見了十年前他們成婚時的景象。那時的她何曾想過,自己竟能得到一位這般好的駙馬?彷彿之前所受的那些苦難,都是爲了換得他一般。
白霧瀰漫的夢境中,她不敢隨意行走。恍惚間日光投射而下,飄飄蕩蕩的霧氣俄而消失,露出一片蒼茫的原野。兩匹駿馬奔馳而過,停在草原邊緣的河畔。自駿馬上翻身而下的騎士幾乎是急切地擁抱在一起,在草地上翻滾了幾圈,竟齊聲笑了起來。
她驚了一跳,仔細看去,才發現其中一人是位着了胡服的女子。那女子笑容明豔,更襯得姿容絢麗奪目,眼角眉梢之間皆是綿綿不絕的情意。她緊緊地抱着男子的臂膀,低聲嘆道:“前幾日接不到你的消息,我險些想徑直帶着人來尋你了。若是和薛延陀那回一樣,將你弄丟了可如何是好?”
男子輕輕地啄吻着她的臉頰頸項,曬得微黑的皮膚依舊掩不住俊美的容貌:“便是我丟了,遲早也會回來尋你。不尋着你們,絕不會善罷甘休。”
“我卻不願意再與你分離。”
“我又何嘗不是如此?白白耗費了這麼些年的時光。”
而後,男子終於吻上了她柔軟的嘴脣:“不過,往後你若是出戰,必須早些告知我!突然在戰場上瞧見你,我簡直是又喜又驚——”
“到底是喜多些,還是驚多些?”
“當然是喜多些……”
耳鬢廝磨,纏綿不已。她臉頰羞紅,退後數步,不明白自己爲何會夢見旁人在一起。不過,畫面一轉,便又見這一家人重聚的場景。這一雙看上去顯得很年輕的父母,卻已經有了豆蔻年華的兒女,均是笑容晏晏。
不知爲何,她內心深處忽然生出些悵惘之感。這麼些年來,她與駙馬什麼都好,只是到底少了一個孩子。妹妹亦是如此,婚姻美滿,卻始終不曾有孕。難不成,當年在冷宮之中時,發生了些她們並不知曉的事?斷絕了她們成爲母親的希望麼?按理說不該如此,阿弟的子嗣便延延綿綿,全無異狀。武氏應當不可能行這種沒有意義的陰私之舉罷。
自夢中悠悠醒來,便聽見身邊人正在喚“公主”。
她張開雙目,玉臂微舒,挽住身畔結實的長臂,依偎在他懷中。
“公主,做了噩夢?”
“不,並非噩夢。只是夢見了我們成婚的時候。”
“那便是美夢了。”依舊年輕俊美的駙馬笑着道,“我也做了一個夢,夢見咱們雙雙轉世爲人,又結爲了夫婦。”
“當真?”她欣喜地笑起來,“莫不是我在佛前許的祝願成了真?明日正值休沐,你陪我去禮佛如何?我這段時日抄了些經書,正好在佛前供起來。”心中轉瞬又想到,莫非她所夢的,亦是轉世爲人後的情景麼?他們終究會擁有自己的孩兒血脈?終究能擺脫加諸於身上的鎖鏈,自由自在地生活?
莫非阿孃、阿妹與阿弟亦是如此?若是當真,那這一輩子應當遭受這些,她亦已經不恨不嗔不怨了。
“也好,在佛前多供些香油,那些比丘想來應該很是高興,佛祖亦然罷。”
“你這般說,對佛祖太不敬了。不若捐個金佛身?可惜資財似乎有些不夠使。”
“禮佛只需誠心誠意便足矣。你抄的經書,足可比得上捐建佛寺的功德了。無須刻意如此,不然反倒是着相了。”
“這倒是……”
“比起禮佛,不如陪着你在家中歇息呢。”
“不成,我已經歇夠了。”
喁喁低語,依稀傳出錦帳。窗外,□□正好。
作者有話要說:大概還有兩個番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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