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謝氏家族(上)
夜色褪盡,天將微明,宣平坊謝宅內漸次亮起了燈火。這座三路三進的宅邸瞧上去並不起眼,然而高高聳立尤顯莊重的烏頭門,大門前陳列的一排威嚴無比的戟架,卻隱隱透着幾分懾人的氣勢。如今長安城內甚至便數大唐邊疆雄關重鎮,又有誰不知陳郡謝氏陽夏房?又有誰不曉宣平坊中臥着兩頭足可震得邊疆抖三抖的猛虎?
說起陳郡謝氏陽夏房,便不得不提起其小三房。
家主謝琰,一手創立鷹揚衛的天子親信寵臣,不過而立年歲便受封正三品鷹揚衛大將軍,獲勳從二品柱國。他與其先生崔子竟幾乎是當朝大唐官場上的兩大奇蹟:一人從文轉武,短短數年便成爲一州刺史,如今竟成了安北都護府的大都護,位列從二品;一人憑藉軍功進階,在無門蔭遮蔽的境況下,靠着薛延陀之戰轉爲了右千牛衛中郎將,而後又親自建立了專職的“間作部門”鷹揚衛,爲遠征高句麗、西突厥立下了汗馬功勞。
謝琰之妻定敏郡夫人李遐玉,則更稱得上是大唐的奇女子,至今外界依然褒貶不一。在武皇后與義陽公主的支持下,她將百官從未放在眼裡的宮眷女護衛“木蘭衛”,生生地練成了兼具鷹揚衛與諸衛府職能的女猛士。這些猛士們有的隱姓埋名活躍在高句麗、漠北漠南、西域的各個角落裡,有的徑直跟着她衝上了沙場,建立了不少將軍都爲之羞愧的功勳。爲此,天子特地下詔,在宮中正式建立“木蘭衛”機構,職能仍是護衛宮眷,戰時則從權調動。
除去小三房之外,身爲宗房宗子的謝璞亦是正五品的吏部郎中,兢兢業業勤於實務,頗得聖寵。小二房的謝璵亦是明經出仕,雖說入仕最晚官職最低,卻也是聲名頗爲不錯的殿中侍御史。且堂兄弟三人情誼深厚,事母至孝,家中和樂融洽,簡直是諸高官世家渴求的家宅安寧的典範。
於謝家而言,每一日的安定和諧,皆是從晨昏定省開始。待到將家中的郎君們送出門上朝之後,三房的主母便會帶着子女前往中路後院問候長輩。日日如此,從不懈怠。
今日亦並不例外,宗房宗婦小王氏帶着一羣僕婢進入後院時,便見正堂中已經坐了兩個小娘子,正陪着阿家王氏說話。年紀稍長的恰是豆蔻年華,生得精緻如畫,舉手投足間既嫺雅動人又透着從容貴氣,令人望之便禁不住心喜;年紀稍幼的約莫十歲左右,眉眼亦是極爲漂亮,顧盼神飛,透着一種別樣的勃勃生氣。
見世母來了,兩位小娘子立即起身行禮。小王氏素來疼愛她們,與斜倚在憑几上的王氏問候之後,便親熱地將兩人攬入懷裡,說笑起來。不多時,又有二房的顏氏帶着剛及笄的女兒前來。緊接着,身爲長兄的謝滄帶着一羣阿弟入內,畢恭畢敬地向祖母問安。
小王氏看了一眼那羣或板着臉或頑皮的小郎君,禁不住輕嘆道:“可惜我沒有福分得個小娘子。”她生了大郎謝滄、二郎謝泊、三郎謝澄之後,又得了五郎謝澈,如今只得三歲。連生四子,若是換了旁人大概早便喜出望外了,她卻連連惋惜竟然不是個小娘子。以她如今的年歲,往後再得個孩子應該並不容易了。於是,她只得放棄了生小娘子的願望,將侄女們都當成嫡親的女兒疼愛。
顏氏抿嘴一笑:“阿嫂,咱們家的三個小娘子也與你的女兒差不離了。”她的愛女華娘是謝家陽夏房的長女,如今已經及笄,經由弟妹李遐玉與渤海高氏的蕭氏之子定下了婚事。而幼子六郎謝澤不過兩歲,這幾日略有些受寒,便沒有帶過來問安。
“在兒與阿妹心裡,世母便如同孃親一樣。”已然初初長成的染娘接過話,眉眼微彎,笑意盎然。她的名字是曾外祖母所取,爲謝紅染,寓意八月所生;阿妹的名字則是謝梅初,寓意十二月所生,小名初娘。
初娘聽得阿姊所言,便亦是爽朗一笑:“世母一直將兒們當成嫡親女兒似的疼愛,又何必再惋惜這些呢?況兒瞧着五郎千般萬般好,日後一定比四郎有出息。”她所說的四郎,正是孿生阿弟謝涵,性情略有幾分清冷。姊弟兩個一個似火一個如冰,天生便不怎麼對付。
謝涵亦是自幼習武,耳聰目明,聽得二姊這般說之後,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依舊維持沉默。長兄謝滄見他冷冷淡淡地立在旁邊,只是望着兄弟們談笑,顯得格外特立獨行,心中禁不住長嘆——所有的阿弟生來都是克他的,一個比一個還不省事。
王氏斜倚在榻上,淡淡地望着底下的兒媳與孫子孫女們,忽然問:“染娘、初娘,你們阿孃呢?”她與幼子媳婦李遐玉並不親近,但一直在晚輩們跟前維持着面上情誼。許多年來,這是頭一回李遐玉身在家中卻不過來與她問安。
聞言,染娘朝着她笑起來:“阿孃方纔似是胎動,說是要生產了,阿爺便讓我們獨自過來了。”
她說話間很是隨意,小王氏與顏氏剛開始並未在意,待反應過來的時候,雙雙都怔呆了。連王氏亦是晃了晃神,坐了起來:“已經發動了?這日子可早了些。”
“阿孃說無礙。”初娘接道,“阿爺急得在院子裡團團轉,怕我們擾阿孃,便將我們都趕了出來。”她亦是笑嘻嘻的,半點都不見任何緊張之狀。
三房的孩子們素來對自家阿孃抱有盲目的信任,阿孃說什麼便是什麼,絲毫也不懷疑。這樣重大的事,竟然半點不放在心上,不得不說實在是心太寬了。
小王氏哭笑不得,便稟告了王氏,立即帶着僕婢趕去西路探看情況。顏氏亦是坐不住了,吩咐華娘好生陪着祖母,也跟着走了。染娘與初娘依舊巍然不動,見王氏看過來,便笑道:“阿孃讓我們陪祖母說話呢,不急。”
許久之前,王氏便覺得自己有些看不透這兩個孫女,也不知她們的脾性究竟是像誰。儘管年紀尚幼,行事卻自有章法,均是穩妥得很。於是,她便索性不再多想,點了點頭後,便命僕婢端上朝食,讓孫兒孫女們都在此處進膳。
然而,回首再看去。不知不覺間,除了大郎謝滄與二郎謝泊之外,孫兒們卻都無聲無息地走了個精光。謝滄迎着祖母的目光,不住地賠禮道歉:“五郎好奇,便央着三郎和四郎帶他去瞧瞧。唯恐驚動祖母之後不讓去,轉身就跑了。”作爲長兄,他本該及時阻攔這般不敬的行爲,但瞧見四郎面上冷淡眼神卻有些變了,心中不由得一軟,就放他回去了。
王氏掃了他們一眼,略作思索,澀聲道:“他們心中掛念也是應該的。用過朝食後,你們也陪着我一起去瞧瞧。”
西路正院當中,謝琰謝將軍已經將庭院中鋪地的青石都磨得薄了幾層。產室大門緊閉,燈光下人影幢幢,卻是始終悄然無聲。既沒有尋常人家的哭喊安慰鬧騰,亦沒有緊張不安,偶爾進出的僕婢們都很是淡定,端着熱水或乾淨的巾帕來來去去。
謝將軍心裡轉過了無數念頭,急得幾乎要渾身冒出火焰來。他在院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好不容易纔按捺下衝進去的渴望,盯着產室的門,雙目中都冒出了幽幽的光。
雖說裡頭沒有任何聲響,但他早已將婦人生產之事問得清楚明白,觀主也答得十分詳細——十年之前的那些答案,如今想起來依舊令人戰戰兢兢,情不自禁地便生出了諸多想象。
女子生產,便猶如重創一回,體弱的似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體強的亦是危機重重。十年之前,他親身經歷娘子生下龍鳳雙胎的時候,便恨不得立即奔進去握住娘子的手,連連賭咒發誓:咱們不生了!以後再也不生了!
只是,謹慎了這麼些年,避子的藥湯幾乎是一次不落地喝着,數月之前卻因遠去西域之故,並未繼續飲藥。一番征戰,二人再度在戰場上重聚,一時間便有些情不自禁了。當時心中想着,該不會這麼巧罷——然而,確實就是這般巧,自西域歸來,娘子便又診出了身孕。她倒是並不在意,他卻險些愁白了頭髮。
只此一次,絕不能讓娘子再痛苦一回了。謝將軍心中暗下決心,甚至思索着是否有什麼一勞永逸之法。就在此時,小王氏與顏氏聯袂而來,顧不得寬慰他幾句,便去旁邊廂房裡換了身乾淨衣衫,進了產室。
謝琰眼睜睜地瞧着她們進去,而後再無聲息,心中越發焦躁難安。好歹派個人出來說一說,眼下究竟狀況如何了?她們是不是將在外頭守着的他忘在了腦後?!平日裡溫和體貼的阿嫂,機靈聰慧的婢女,如今卻似都渾然遲鈍了一般,竟沒有人出來說一聲。
四郎謝涵、三郎謝澄與五郎謝澈也都過來了。見他掩不住的焦躁,三人微驚,頗有幾分小心翼翼地立在旁邊。謝涵倒是並不畏懼自家阿爺,謝澄與謝澈卻總覺得自家叔父身上帶着莫名的煞氣,每回瞧過來的時候都有種森然的冷意。
“阿爺,天色漸明,是否該派人告知曾外祖母與舅父舅母?”謝涵問道。
謝琰想起一把年紀還黏着阿姊不放的李遐齡與孫秋娘,毫不猶豫地駁回了:“你舅母身子也重,不適合過來。你舅父應該去上朝了罷。”李遐齡由進士入仕,升遷亦是極快,如今已是從六品的鴻臚寺丞。他於四夷之事頗爲通曉,口舌尤其出衆,很是擅長談判斡旋,又精通騎射武事,與尤喜出使四方的同僚兼友人崔簡素來配合嫺熟,均被時任侍中的崔敦視爲繼承者。
孫秋娘已經爲李家生了一子一女,眼下懷着第三個孩子,過兩個月也要生產了。若是教她聽聞了消息趕過來,說不得一激動還會出什麼差錯。柴氏更是年事已高,也不必驚動她,只需事後告知好消息便是了。
“那便問一問慕容家的姨母能不能過來一趟?”
“……”想到李丹薇,謝琰神色微動,輕輕頷首,“可。”
若是沒有一位“孃家人”在場,事後李丹薇絕不會輕易放過他。說不得還會藉機與他爭奪娘子,數落他的不是。就算是未雨綢繆也罷,總得請一個人過來坐鎮方可。
作者有話要說:本番外是正文的十年後……
鷹揚衛其實是十六衛某衛某個時期改的名字,我對它印象很深刻,所以拿來用了
這裡就是三郎的專屬情報間諜機關啦~~三郎現在是大將軍,正三品,服紫高官。
崔子竟現在是安北都護府大都護,他一直想當大都護,如願啦~~估計從大都護轉遷,就要成宰相了,但四十來歲的宰相還是太年輕……
崔簡&李遐齡:鴻臚寺丞,談判斡旋出使等等,也就是咱們常說的外交官,基本上是坑別人別人還給數錢的外交官
謝家的孩子們:
大房:大郎(謝滄尚義陽公主),二郎謝泊,三郎謝澄,五郎謝澈
二房:華娘(和高家結親,以後是蕭氏的兒媳婦),六郎謝澤
三房:染娘(不出意外,應該是慕容家媳婦),初娘,四郎謝涵,七郎謝瀟(馬上要出生了)
我在想,肯定家裡有個孩子要給崔家噠,初步想的是,剛出生的小七郎被定出去噠(大概是和崔簡的女兒)。還有個孩子一定會給王家噠,想想謝家孩子那麼多,應該夠分——主要是男孩子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