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至安仁殿,藥王入宮的消息便早已傳開了。二三十年前,這位堪稱傳奇的神醫蒙先帝召見,曾入宮與帝后診治,一度妙手挽救了病重的文德皇后,從此名揚天下。但他卻並未接受先帝的封賞,亦不願留在太醫署任職,而是飄然歸隱終南山,行蹤成迷。而後,無論什麼達官貴人前往終南山尋醫問藥,都不曾訪得他的下落。
若不是偶過幾年便有見到老神仙的傳聞,又時不時有藥王的弟子出現,與太醫署以及諸多名醫論症辨症,流出不少老神仙親自修復的古方與驗證的新方,衆人恐怕早已覺得這位年逾古稀的老神仙已然仙逝了。
如今,老神仙竟然再度入宮,據說要爲杜皇后診治——無論是正在議政的聖人,或是後宮中心思各異的嬪妃們,都立即放下了手頭的事,匆匆忙忙趕往安仁殿。
聖人當然希望杜皇后能夠痊癒。他們夫婦相和,很是有一段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的情濃日子,杜皇后又將宮中打理得井井有條,前朝後宮都讚譽非常。故而,於公於私,他都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夠陪伴他白頭偕老。
至於其他嬪妃,武貴妃且不提,這些時日又是侍疾又是打理宮務,人都清瘦了好些。楊賢妃則險些撕碎了手中的繚綾帕子,暗暗咬牙,忙讓人牽來大皇子,帶着往安仁殿去了。一路上,她不住地叮囑大皇子莫要露出笑容,應當表現得更哀慼一些。然而大皇子不過是懵懂小兒,口中雖答應了,左顧右盼之間卻依舊歡喜自在。
此時此刻,安仁殿中,秦尚宮聞訊之後,又驚又喜出來相迎。她畢恭畢敬地引着藥王入殿,禁不住感激萬分地望了李暇玉一眼。
李暇玉朝着她微微頷首,心中卻很清楚,杜皇后之病已非人力所能及。藥王到底並非真正的老神仙,只能治病救人,卻不能違背天命。衆多道醫佛醫皆毫無辦法,便是他醫術再高明,也斷不可能救下生機斷絕之人。
這些天來,每日都有佛醫道醫或太醫在安仁殿當值。今天正好是青光觀觀主輪值,她起身與藥王行了道家之禮,便退出數步,靜靜地看藥王診治。兩人時不時對答幾句,討論杜皇后的症狀以及用藥鍼灸的情況。
李暇玉與秦尚宮靜靜地聽着,一個垂目而思,一個則難掩焦躁。
不多時,御駕便趕了過來,聖人匆匆入得殿內,亦是滿臉擔憂與期盼。武貴妃與楊賢妃緊隨其後,又有劉才人帶着二皇子惶惶然地疾行而來,其餘嬪妃亦不落其後。聖人回過首,就見外頭已是擠擠攘攘,如同鬧市一般。雖然衆人皆未出言,看上去彷彿都正在替皇后擔憂,人人幾乎都紅着眼圈,但真真假假卻不難辨別,令他心裡越發膩味。
不經意間,聖人又望見大皇子與二皇子蹲在角落中歡笑頑耍,心中更是不愉,低聲斥道:“不孝的混賬東西!母親重病,你們居然還能笑得出來?!”可憐的令娘,小小年紀便懂得替阿孃擔憂,都已經病倒了!她也不過比大郎年長一歲罷了!!
楊賢妃與劉才人大驚失色,忙不迭地上前跪下來請罪,又喚宮人將兩位嚇得啼哭起來的皇子抱了出去。她們此時皆是後悔莫及,本想讓孩子在聖人跟前露一露臉,又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們露出哀色來,論起孝道也不至於落在義陽公主後頭。哪裡知道孩子的年紀太小,彼此又經常來往頑耍,一時半會居然便剋制不住了。他們絲毫不知此事到底有多嚴重,竟觸怒了龍顏!
一旦得了“不孝”的名聲,這兩個孩子日後還能有什麼大前程?!無論如何,她們都必須求聖人將這兩個字收回去!否則兩個孩兒便生生毀在今日了,而她們往後恐怕再也擡不起頭來!
聖人斥罵過後,見皇子們啼哭不已,便已經生出些許悔意。縱是這兩個孩子都未教好,亦是他的血脈。他們年紀尚小,眼下便給他們安上這樣的評價,確實有些不公道。
原本一直靜靜立在旁邊的武貴妃瞥了淚流滿面的楊賢妃一眼,眸中掠過幾分譏諷之意,輕聲道:“聖人息怒,不過是兩個孩子罷了,什麼都不懂呢。不如讓賢妃與劉才人且帶着他們回宮罷,如今安仁殿也不適合留下這麼些人。”
聖人順階而下,頷首道:“都散了罷,貴妃留下來即可。”
待衆嬪妃散盡之後,仍然留守宮中的諸多名醫都過來了。一羣醫者神色鄭重地辨症議論,偶爾能聽見零零星星的字句。秦尚宮彷彿意識到了什麼,越發惶然不安。以她平素的爲人處事,若非事關杜皇后,絕不會如此失態。李暇玉心中長嘆,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寬慰地拍了拍,她這才稍微定了定心。
許久之後,衆位醫者討論結束,皆轉身朝着聖人行禮。身着破舊麻衣道袍的藥王神情微沉,搖了搖首:“陛下,這些時日以來,諸位同道齊心協力,用的方劑鍼灸都十分妥帖,能令皇后殿下堅持到如今已是十分不易。不過,殿下的身體損耗過甚,早已傷了根基,已經是油盡燈枯,恕老道無能爲力。”
聖人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滿腔希冀盡數落空。他似乎仍有些反應不及,緊緊地盯着眼前這羣大唐最頂尖的名醫:“當真……毫無辦法?”
“陛下,醫者之力,僅止於人力,天命難違。”藥王長嘆道,“吾等也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若是繼續用藥鍼灸,皇后殿下將會持續昏睡一些時日。我們也只能盡力,令她無病無痛地在睡夢中離開……”
“朕,朕想與梓童再說一說話,藥王可有辦法?”聖人含着淚又問,“她尚未來得及叮囑什麼,應當有許多話想與朕和令娘說。”
藥王見狀,嘆息一聲:“老道盡力一試。”
諸位醫者又商討了許久之後,藥王便陸陸續續開了藥方,觀主取出針囊接着施針。因着李暇玉幾乎日日都入宮,也能瞧出來這一回施針的穴道與順序完全不同。她注視着毫無知覺的杜皇后,有些不忍心地移開了視線,卻正好見秦尚宮抹去淚水。
“原以爲……原以爲……”秦尚宮擡袖拭淚,卻依舊是淚如雨下。
李暇玉低聲勸道:“藥王來了,到底能讓皇后殿下不必再受病痛折磨。”
秦尚宮勉強點點頭,又道:“可否煩勞郡君去偏殿,將貴主抱過來?無論如何,殿下應當也想……想見貴主最後一面。”
李暇玉微微頷首,快步走出去。經過武貴妃身邊的時候,她不着痕跡地瞥了一眼。武貴妃似有所覺,敏銳地掃視過來,而後很是從容地向着她輕輕點頭。這位貴妃殿下確實比楊賢妃聰敏許多,喜怒不形於色,便是有滿腔算計不甘,也盡數鎖在胸臆之間,不露出分毫破綻。自從爲杜皇后侍疾之後,宮務也打理得很妥當,成日忙碌,不得安閒,如今誰不讚她一聲好?便是此前對她多有提防的秦尚宮,態度也軟化了不少。
唯有李暇玉,既不願信她,也不敢信她。
分明已經是四月初夏了,偏殿內卻依舊生着火盆。幾位宮婢靜悄悄地侍立在箱型牀前,義陽小公主卻並未入睡,而是睜着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眸,茫然地望着華美的牀帳。她的雙眼有些紅腫,顯然是又哭過了,如今雖是並未流淚,卻比哭泣的模樣還更令人憐惜幾分。
李暇玉輕輕地喚了她一聲,她循聲側首望過來,聲音低啞晦澀:“郡君,阿孃醒了麼?”
“皇后殿下許是立刻便要醒了,妾抱着貴主去瞧瞧她如何?”
義陽小公主立即精神一振,雙眸中迸發出明亮的光彩。李暇玉卻不忍心細看,將她抱入懷中,只覺得這孩子越發輕了幾分。
當兩人來到安仁殿時,恰見殿內傳來一陣難掩驚喜的低呼。正欲過來瞧瞧愛女的聖人隨即回過首,大步走進去。武貴妃緊隨其後,李暇玉也抱着義陽小公主跟了進去。迎面就見秦尚宮含淚快步行來,接過義陽小公主,抱到牀榻前。
已然昏睡多日的杜皇后竟果真緩緩地睜開了眼,瞧見近在咫尺的小公主與聖人後,她微微勾起嘴角,病容彷彿也褪去了幾分。小公主喃喃地喚着她,依偎在她懷裡甜甜地笑了起來。她年紀小,只以爲阿孃醒過來了便是病癒了,卻並未細想什麼。
然而,在場衆人卻都很明白,這或許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
坐在牀邊的聖人悲傷地握住杜皇后的手:“梓童……”
“陛下莫要傷心,臣妾能陪伴陛下與令娘這麼些時日……已經心滿意足了。便是比陛下先行一步……也不過是提前去地下侍奉阿翁阿家罷了。兩位老人家寂寞……臣妾說不得還能讓他們歡喜一些呢……”
聖人聞言,更是淚流不止:“不過一年有餘,阿孃去了,阿爺去了,如今你也要舍朕而去麼?朕孤孤單單地留在這世上,又有何趣味?”
“九郎,妾不捨……不捨……卻也不得不捨……”
之前就安排她後來會死……哎
不過咱們文中的小九還挺喜歡她的
咱們陛下排行第九,所以愛稱是九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