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暇玉從未見過這兩位面生的俊美少年郎,不過一聽他們自報姓名,便對他們的身份瞭然於胸了。這崔簡不是旁人,正是崔子竟先生的嫡長子,想不到竟不聲不響便千里迢迢地回了長安。而王旼便是王家三房的嫡次孫,聽聞之前也常在外頭遊歷,一直都未曾歸家。如今他們特地上門,自然是趕過來拜見謝琰這位師兄,興許子竟先生還有什麼話令他們捎帶過來呢。
於是,李暇玉無視了那些有心人探究的視線,笑盈盈地將二人留了下來,又差人去宮中將消息告知謝琰,催他早些趕回來。當謝琰難掩喜色地騎馬歸家的時候,她已經與這兩個聰敏機靈的少年郎談笑風生地說了好些話,彼此之間印象都極佳。
“阿實,你何時回了長安?怎麼不早些告訴我?”謝琰見到崔簡後,立刻便問了子竟先生與王夫人的身體如何等等諸事,而後便是一通埋怨,“原該去給你接風纔是,咱們分別了這麼些時日,難道便已經生疏至此了不成?”
崔簡含笑與他作揖道:“因着阿爺突然遣我回長安,又命我夙夜趕路不得停歇,所以來不及與師兄說。我是上巳節那一日歸來的,在家中狠歇了幾日才緩過勁來。這不是立即便過來見師兄了麼?阿爺也不與我說爲何讓我回京,說不得便只得來問一問師兄了。”
“崔家世父如今與我成了同僚,天天相見,居然也不告訴我。”謝琰說的正是崔簡的嫡親二世父崔澹。兩人同爲右千牛衛中郎將,偶爾輪值換班,更多的時候卻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因着崔子竟先生這一層關係,他們相處得十分融洽,只是想不到這位長輩也有促狹的時候,偏偏隱瞞了這麼重要的消息。
李暇玉命僕婢們做了豐盛的夕食,又開了珍藏的西域葡萄酒供他們暢飲。於是三人便邊飲邊聊,亦是暢快愜意得緊。她倒是並未一直陪伴在側,略用了些吃食之後,便回內堂去陪伴染娘了。因着他們是在西路外院正堂待客,王氏的人始終未能打聽到新消息,只得胡亂猜測着給王氏稟報過去,所得的自然是王氏冷厲的目光。
“阿爺令我轉告師兄,可暫且專心經營靈州、涼州、漠北、西域諸地。至於高句麗與靺鞨,他自會想方設法給師兄蒐羅出一羣可信之人來。想必,不日便能有些消息傳回來了。”崔簡道,“只是,他命我回京,應當不僅僅是給師兄傳信這般簡單。我所想的,無非是他覺得我今歲可下場一試,或者——”
“姑父定然有這個念頭,否則怎麼還刻意與我說,我如今還不到火候?”王旼大喇喇地接道,“你若是這一回貢舉取中了進士,那可是難得一見的少年進士!莫說做探花使的時候擲果盈車了,便是榜下捉婿的也該搶破頭了!”
他說話素來毫無顧忌,崔簡知道他不過是調侃,於是笑而不語。謝琰略作思索,低聲道:“許是先生覺得你年紀漸長,已經經得起事,故而特地讓你回京歷練一二。無論如何,咱們師兄弟兩個都在長安,凡事皆有商有量,仔細權衡,他身在幽州也能放心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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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簡與王旼聽罷,敏銳地注意到他的未盡之意,皆是若有所思。他們都絕非從未見過世面的尋常少年郎,不過是略想了想,心中一緊便已經猜着了真相。長安城如今正是花團錦簇的好時候,但焉知這些絢麗燦爛的美景之後,不會立時便密佈陰雲?且不說其他,中宮病重,後宮混亂起來極有可能禍及前朝。遍數史書中,有多少世家高官都倒在了“奪嫡”、“立後”這等大事上?
“你既回了長安,若是能覲見聖人,自是極爲不錯的機遇。”謝琰又道,“這兩日我便尋着機會稟報聖人,你且在家中略作準備。原本該讓崔尚書帶着你面聖纔是正理,不過我得了這職缺憑的便是先生的舉薦,倒也不必拘泥這些。”崔尚書在政務朝事上極爲嚴謹方正,又並非聖人的寵臣,自然不可能做出將孫子帶着面聖的事來。不過,憑着聖人與崔子竟先生的情誼,想來也對他的嫡長子長成了何種模樣頗爲好奇罷。
果然,聖人聽聞謝琰提及崔簡之後,便笑道:“這孩子朕也有些年頭不見了,不知如今的脾性與他阿爺像是不像。”說着,便讓他領着師弟來見一見,又同他一樣埋怨崔澹居然隱瞞此事:“原早該讓朕見見阿實,你們家偏都藏着掖着,擔心朕和謝愛卿將他活吞了不成?”
崔澹頗爲無辜地瞪大眼,回道:“不過是家中晚輩歸來了,在御前說這種瑣事作甚?”又苦笑道:“若是讓父親得知聖人突然召見阿實,又要去信幽州責罵子竟事君無禮了。他可不管是不是謝三郎舉薦的,只說子竟沒教好弟子便算是理由充足了。”
謝琰無奈:“倒是我連累先生了。”他以前也從未覺着崔尚書是如此端方的人,當年在薛延陀汗王牙帳中智計百出,做戲的功夫好得驚人,言談間便給人挖了好些陷阱,平常怎可能如此“守禮”?若當真這般謹守禮儀,也教養不出子竟先生這般的“狂士”不是?
“莫要理會他。不是這件事,他也能尋得出旁的事發作。”聖人倒像是早便習慣了,“崔愛卿慣常如此,不責罵幾句,如何體現他與子竟之間的父子情深?尋常父子從不會這般折騰,他們若不隔三差五折騰一回便不舒服。朕都已經看膩了,他們倒是一直興致勃勃。”
既然聖人並不在意,崔家上下也當作不曾聽見上諭,於是翌日崔簡便隨着謝琰入宮覲見。聖人一見這俊秀雅緻的少年郎便覺得閤眼緣,心中不免惋惜他的年紀委實有些大,不然留給他的愛女做駙馬簡直再好不過了。
因見崔簡生得頗像崔子竟,聖人越發喜愛,不僅詢問他幽州之事,又問他的學業。崔簡皆恭恭敬敬地回答了,言語間絲毫不越禮,卻又透着幾分侍奉長輩的親近之意,令聖人心裡越發妥帖了些。
謝琰帶着一衆千牛衛守在周圍,嘴角微微地勾了勾。以他對崔簡的瞭解,這一回貢舉之事,應是十拿九穩能取中的。不過,是否能出一位少年狀頭,還須得看這一回進士之試是否人才濟濟。王昉的積累才華與他不相上下,而打算下場的李遐齡還欠缺些火候。至於謝璵,應當是沒有希望的,只當做試一試便罷了。
同一時刻,安仁殿中,武貴妃正在向杜皇后稟報宮務。她坐在牀邊輕言細語,雖似是刻意並未盛裝打扮,但彷彿鮮花綻放一般的容貌,依舊襯托出杜皇后越發滄桑枯槁的病容。杜皇后彷彿早已經習慣,神情絲毫未變,似乎並未受到任何影響。然而秦尚宮卻是一瞬不瞬地緊緊盯着,神色間略有些不豫。
“這些事都交託給你,果然從未出過差錯。你也不需如此小心謹慎,儘管按規矩去做便是了。只要遵守宮規,又或者略微依着聖人的心意更改一二,這後宮便亂不起來……”杜皇后緩聲道,待武貴妃很是親切隨和,“便是有人心懷不滿,也挑不出你的錯處來。自身持正,方能行得端、坐得穩。”
“多謝殿下指點。”武貴妃微微頷首,“我只是替殿下代理宮務,大事還需殿下決斷纔是,萬萬不敢擅專的。其實,這也未嘗不是遵守宮規、自身持正了。”她說罷,彎脣笑了起來,氣氛顯得越發輕鬆了幾分。
李暇玉坐在外殿陪着義陽小公主擺弄幾枝含苞待放的海棠,聽着裡頭傳來的低低說笑聲,越發確定杜皇后似乎一直在指點武貴妃。毫無疑問,在武貴妃與楊賢妃之間,她早已經做出了選擇。不僅將宮務交給了武氏打理,且處處指引,細細地教她,彷彿心中已然篤定她便是繼任皇后一般。
若非確定武貴妃即將爲繼後,杜皇后又何必告訴她這麼些道理?位正中宮與寵妃全然不同,不僅身份差別極大,且責任也完全不相似。稱職的皇后應當懂得平衡三千粉黛,無論如何都不該只顧着爭風吃醋,渾然忘了打理後宮是自己的分內之事;而寵妃若是稍有僭越,謀圖中宮之位,彼此相爭起來,後宮必然混亂不堪。
然而,武貴妃若爲繼後,是否又將引來無盡的腥風血雨?她當真會待義陽小公主好麼?她當真能履行皇后的職責?而不是利慾薰心,藉着聖人的寵愛與信任,想要更進一步,染指帝皇的權柄?當她手握着無上的權勢的時候,教無數人竟折腰的時候,又是否能放下天生的多疑,放過自己的兒孫與諸多李唐宗室?
每當瞧見杜皇后對武貴妃傾心信任的時候,李暇玉便涌出主動諫言的衝動。然而,無憑無據,杜皇后又如何會信她?而她又如何能貿貿然地提起這些?若有萬一,那便是污衊宮妃,罪責可並不小。如果惹得聖人爲紅顏一怒,則更有可能牽累家人。但若是閉口不提,心中便始終充滿了矛盾衝突,始終不得安寧。
“郡君,咱們再去園子裡摘些海棠罷?這幾枝有些少了,就算開了,看着應該也不漂亮。”義陽小公主擺弄了許久,始終覺得插瓶不甚好看,於是回首道,“多摘一些,阿孃瞧着更歡喜些。我再替她剪幾朵,專門插戴在髮髻上。”
“貴主說得是,走罷。”爲了不讓自己再多想,李暇玉便牽着她,帶着幾位宮婢離開了。
本想直奔御花園而去,誰知義陽小公主略作思索,笑道:“阿爺的甘露殿便有海棠呢。這下可好了,不必走得那般遠,也好早去早回呀。”她拊掌笑着,又轉了轉烏黑的眸子,寬慰李暇玉與宮婢們:“阿爺必不會吝嗇幾株海棠的,咱們走罷。”
最受寵的小公主親自來剪海棠,甘露殿的宮人與內侍確實都無言以對。他們非但不敢阻攔,還取出了白玉盤幫忙接着。烈焰一般的海棠與玉盤互相映襯,確實將花顯得更妍麗了許多,瞧着便讓人心中歡喜。
正剪得高興的時候,倏然有個秦尚宮身邊的親信宮女帶着倉惶之色,急急忙忙地疾奔過來:“皇后……皇后殿下突然昏迷過去了!貴主!郡君!秦尚宮讓兩位趕緊回安仁殿!!”
載滿芳菲的白玉盤摔落在地上,跌成了黯淡無光的碎片。滿地的海棠殘花,猶如亂紅染血,卻已經無人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