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經意間,點綴在安仁殿每個角落中的桃花枝已經悄悄地吐露芬芳。隨意地一眼望去,便能瞧見蔚蔚如縹緲雲霞般的桃花。如此鮮豔的盛景不僅將盤旋在安仁殿中的陰冷氣息盡數驅散,桃花的香氣也幾乎掩蓋了濃重的藥味。杜皇后瞧在眼中,越發歡喜,竟突然生出了妝扮的念頭。秦尚宮等人喜不自禁地捧着新制的脂粉、胭脂、口脂、花鈿等物,小心翼翼地替她梳妝。
“突然記起來,李夫人病重時似是不敢見武帝,恐教他瞧見病容而不喜。”杜皇后垂目看着鮮豔的胭脂、口脂,手指尖輕輕地點了點,便染得通紅,笑道,“而我卻渾然不曾想過此事。倒是教聖人成天都對着這樣的殘敗容貌了。聖人居然也不嫌棄,每日都往安仁殿來。”
秦尚宮趕緊接道:“對於聖人而言,皇后殿下自然是與衆不同的。無論殿下是何等容貌,許是在聖人眼中,也依舊與新婚時沒什麼兩樣呢。”她親手給杜皇后上妝,用嫩白的脂粉遮住她蒼黃的病容,再塗上胭脂與口脂,額間貼上花鈿,動作十分緩慢亦非常細緻。而後,她又接過宮女的活計,用桂花油給杜皇后梳了頭髮,挽了個百合髻。
杜皇后聞言卻只是悵然一笑。因着義陽小公主就在旁邊,也並未多說什麼。女爲悅己者容,她又何嘗不願在聖人面前一直保留着完美的形象呢?只是病情來得太急,又因心中鬱懣且擔憂女兒之故,一時忘了這些。待如今都要陰陽兩隔了,方回過神來。
李遐玉瞧了她們一眼,幫着宮婢們將大銅鏡擡到牀前,笑道:“如今殿下妝扮起來,亦是分毫不比那些不懼寒風爭着穿薄春衫的小娘子們差着什麼。待會兒若是聖人過來得見,定然亦會驚豔無比。想來,當年殿下的風姿應當亦是長安城內人盡皆知罷?只可惜,妾遠在靈州,無緣得見。今日,倒是滿足了妾所有的想象。”
“教你說得我渾身的精神氣都彷彿不同了。”杜皇后笑道。不遠處,染娘已經幫着義陽小公主選了些桃花,又有手巧的宮婢將花朵都串起來。小公主便捧着奔過去:“阿孃!阿孃!將這桃花串插戴上。”她雙目亮晶晶的,毫不吝嗇自己的誇讚:“阿孃看着,就像過去一樣美!我長大以後,也要像阿孃一樣!”
“今天你們這羣人的嘴一個比一個更甜,彷彿抹了蜜似的。是不是朝食的時候,個個都吃了飴餳?”杜皇后眉間的鬱色盡消,令宮婢將銅鏡挪得更近一些。她往鏡中看去,有些怔怔地擡起手,撫着自己的臉龐——昔日秀美動人的面容依然略有些枯槁之相,在銅鏡中留下的模糊形象卻彷彿很是精神。
“原來,這妝扮與不妝扮,相差竟彷彿天與地。”她輕輕一嘆,“但願聖人能將我先前的模樣盡數忘記,只記得如今的我便足矣——令娘,你亦是如此,永遠只記得阿孃精精神神的樣子就是了。”
“什麼忘記?”聖人的聲音倏然響了起來。衆人愣了愣,均想不到他竟然在此時便過來了,如今尚是早晨,按理說他應當在兩儀殿或者甘露殿召見朝臣、處理政務纔是。外殿的宮婢們紛紛跪倒一地,行禮問安,而內殿的宮人們趕緊將脂粉簪釵等物收進妝匣裡。聖人快步走進來,定睛一瞧牀榻上坐着的杜皇后,竟呆住了。
李遐玉十分知機地帶着義陽小公主與染娘退了出來,只留秦尚宮領着一二宮人在裡頭伺候。義陽小公主有些好奇地回首看了看,壓低聲音道:“阿爺也看得呆住了,我還從來沒見過阿爺發呆呢!”她雖然年紀幼小,卻因生長在宮中之故,多少明白帝皇寵愛對於后妃們是何等重要。多少嬪妃們日日都塗脂抹粉,想盡一切辦法接近阿爺,只爲了讓他看一眼呢?但阿爺卻偏偏只看阿孃看呆了,可不是讓她覺得很高興麼?
李遐玉輕輕地揉了揉她的小腦袋:“皇后殿下許是見着貴主的桃花開得如此繽紛,才興起了妝扮的心思。若是日後殿下每天都能維持這般的好心情,說不得貴主還能瞧見方纔的景象呢。”她刻意壓低聲音,不教任何人聽見此語。畢竟,聖人身份貴重,可不是任何人都能調侃的。雖然她覺得這位年輕的聖人比便宜阿爺更有人情味,但畢竟他們不是父女,必定容不得這般僭越。
“那我再去給阿孃折桃花枝。”義陽小公主越發興致勃勃起來,“郡君,桃花開完之後,是不是就輪到杏花與梨花了?衡山姑母的桃林……阿爺賠了姑母一座植滿了桃花的園子,姑母讓我隨時過去折枝。晉陽姑母據說有梅林……真定姑祖母的別院裡生着芙蕖。杏花和梨花,該去何處尋呢?”
瞧着小傢伙折着手指頭算的模樣,李暇玉不由得失笑,故作認真地想了想,提議道:“曲江池畔的芙蓉園是禁苑,聽聞裡頭的杏花與梨花是京城勝景。不如,到二月末三月初的時候,咱們也去瞧一瞧?好給皇后殿下折花枝?”禁苑攀折花枝,總算不必聖人挨個給姊妹姑母們賠園子出去了罷?只是,待到京中那些踏春的百姓遙遙遠望芙蓉園的時候,卻猛然發現裡頭的花林居然禿了一半,是否會覺得震驚不已?
染娘原本正乖乖地站在旁邊聽二人低言細語,忽然雙目微微一亮,揚起了笑臉:“耶耶。”
李暇玉聽得一怔,擡眼望去,果然見謝琰正規規矩矩地立在外殿,垂目靜候。她尚記得昨日下午染娘堅持要跟着她進宮看桃花的時候,他一臉失落的神色,猛然間發現他居然出現在安仁殿,不免生出“他該不會是實在耐不住了特意過來尋她們母女的罷”這樣的奇思妙想。然而,轉念一想,又不免暗自笑自己想得太多了。他目前不過是身無實缺的外臣,若無聖人召見,又如何能來到宮禁之中?甚至來到安仁殿內?
“原來這便是染孃的耶耶?”義陽小公主很是好奇地望過去,認認真真地打量着他。謝琰立即給她問安行禮:“臣見過貴主。”因他是外臣,故而並不需要行大禮,舉手投足卻已是足夠恭敬。
說起來,謝琰是第二回入宮,確實從未有機會見過義陽小公主。成日聽李暇玉與染娘在他耳邊提起來,他倒是對這位嫡出的小貴主有些初步的印象。此時微微擡眼看去,正好對上一雙圓溜溜的杏眼,心中忽然有些怔忪,又有些悵然若失。一瞬間,他彷彿覺得自己的頭疾又要發作了——不然,爲何又涌出噩夢當中的畫面?義陽小公主,不過是個面目陌生的小娘子而已。夢中的一切,委實太過匪夷所思,他爲何時不時便會聯想到現實?
不錯,那不過是個噩夢,糾纏不肯去的噩夢罷了。許是體虛的時候迷了心神,許是旁人的執念入了夢,僅此而已。但凡是夢,多有現實與虛妄交雜的情況。夢中所見的聖人年老體衰,面貌清晰,都是因他只見過這一位聖人的緣故,纔不慎讓他入了夢。而那位威嚴的女帝卻是模糊得很,蓋因不過是虛幻之人罷了。誰能想到女子居然能登基爲帝?簡直就是千古奇聞,只有夢才能夠解釋。至於他的妻……自然也不可能是這般模樣,這般性情。他怎麼可能鍾情於元娘之外的女子?柔弱脾性的女子,絕不可能是他所好——
“三郎?”李暇玉見他似是有些恍惚,輕輕喚了他一聲,“頭疾發作了?”
“沒有。”謝琰搖了搖首,目送義陽小公主將染娘牽到旁邊,咬着耳朵說起了悄悄話。不過,夫婦二人皆是耳力出衆,小傢伙們在說些什麼,自是瞞不過他們。李暇玉抿脣低笑:“小貴主常對染娘說,將你帶進宮來讓她見一見,今日果然得償夙願。只是想不到,她似乎對謝家人都很好奇。”
便聽小貴主認真地說:“染娘,你生得有點像你阿爺。不過,怎麼覺得你和華娘一點也不像?還有謝大郎兄弟三個,也有點不像。他們是不是生得像阿孃?你阿爺和他們阿爺長得像不像?”
染娘被繞得迷迷糊糊,有些弄不懂後面的話該如何回答,於是便只堅定地答道:“我長得又像阿爺又像阿孃。都說我眼睛像阿爺,嘴脣像阿孃,像不像?”
小貴主頓時被她所說的吸引住了,捧着她的小胖臉認真地端詳:“嗯,確實像。你看我呢?宮人們都說我長得更像阿孃,但是阿爺說,我的鼻子像他。你看,像不像?”
染娘也煞有介事地捧着她的臉,認真地看着——看着——看着——然後,很誠實地說:“我忘了聖人長什麼模樣,我們進去看看聖人和皇后殿下?”她年紀小,雖然見過聖人幾回,但也並未細瞧,自然沒有什麼印象。
“……”義陽小公主頓時覺得小夥伴不太可靠,於是轉過身來指着鼻子問:“郡君,染娘阿爺,我的鼻子像不像阿爺?像不像?”
“像。”李暇玉十分肯定。義陽小公主的面容七八成都隨了杜皇后,但這高挺的鼻樑確實是承自李家。皇室有鮮卑血統,面目比尋常漢家人稍微深邃一些。雖然漢家血統較多,已經瞧不出多少胡人面貌,但若是仔細辨認,也稍稍能看出些端倪。當然,當年北朝胡漢混血處處皆是——便是身爲鮮卑皇室的元家,爲了漢化之故,接連數代都只娶高門世族漢女,胡人血統亦是沖淡得十分稀薄了。而前朝楊氏亦是照樣與鮮卑女聯姻,楊李兩家因此而結成親戚。故而,李家皇室這並不明顯的混血,衆人通常也略過不提。
“像。”謝琰也答道,記憶深處又浮現出一張更清晰的柔美面孔——如今她已經有了更真實清楚的容貌,高挺的鼻樑幾乎與聖人、義陽小公主如出一轍。謝三郎忽然覺得,自己似乎應當趕緊出宮,回家去喝上幾服藥了。
作者有話要說:謝三郎:這女子的容貌居然就這麼……就這麼自動(腦補)完整了?絕對不能讓元娘知道!!!
李元娘:呵呵,駙馬現在還沒出生呢,和前世婆婆交朋友什麼的,真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