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之間,李暇玉彷彿聞到了陌生而又熟悉的嫋嫋香氣。她掙扎着想張開雙目,卻始終醒不過來。不,她怎能任憑自己就這樣昏睡下去?她還要尋她的三郎,將他帶回去見染娘!如今三郎尚且生死未卜,她如何能容許自己無知無覺地病倒?
然而,下一刻,便有一個聲音在心中驟然響起來,充滿了疑惑:“三郎?染娘?那是誰?”她有些茫然,不知不覺便睜開雙眸,原本因病重而失去焦點的目光漸漸清晰起來,怔怔地望着華美的牀帳出神:是呢,三郎,染娘,究竟是誰?她爲何會心心念念掛記他們?遍尋所有的記憶,分明她從未遇見過能夠讓她這般稱呼之人。她嫡親的阿弟行四,那位行三的兄長不過是宮人所生,從未親近過,她更不可能直呼其名。
“阿姊,你可算是醒了。”視野中突然出現了一位看上去不過五六歲的小娘子。她穿着一身越州繚綾做的裙衫,華美的章紋在光芒變幻間改變着顏色,瞧上去便價值不菲。嬌美可愛的圓臉上,一雙烏黑的眸子含着憂慮與依賴,彷彿小大人一般鬆了口氣:“阿姊突然病倒,可教我嚇壞了。阿兄這幾日也不曾來探望我們,真是狠心!哼!”
這是她的妹妹,唯一的嫡親的妹妹。原本還應該有位異母妹妹,剛出生不久卻莫名夭折了。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記憶彷彿因生病而變得遙遠,她需得細細思索,方能漸漸理出些頭緒。
然而阿妹卻並不知她的境況,趁着宮女侍婢都不在,便爬到牀榻上,用充滿童稚的聲音告狀:“阿姊,咱們的宮殿前守了好多侍衛,面相看着可兇了。我本想跑出去讓阿孃阿爺來看你,但他們說阿姊正在生病不能見人,連我都身染病氣什麼的,不准我出去!阿姊你幫我去教訓他們!一定是他們隱瞞了阿姊的病情,阿孃和阿爺不知道你病倒了,纔沒有過來瞧你!”
聽到此處,她竟禁不住渾身一顫,眼前依稀浮現出一位盛裝華飾的女子正狼狽無比地坐在地上哭泣,雙眼中帶着徹骨的怨恨。那是她的阿孃,正在用所有她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話語,咒罵着即將屹立於後宮之巔的女子。而她只能流着淚,眼睜睜地看着那些孔武有力的粗使宮女將她挾持起來,毫無尊重之意地往外拖行。
“放開我阿孃!”那時的她原本戰戰兢兢地蜷縮在一旁,見狀終於鼓起勇氣從角落中疾走出來,撲過去抱住女子不放,“賤婢安敢對淑妃不敬?!你們這是奉了誰的命令?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性情一貫溫和的她,破天荒地學着往日阿孃教訓宮女的言辭,怒氣衝衝地叱責這些宮女。
然而,這些地位最爲卑微的粗使宮女卻並不將她這位堂堂的帝皇長女放在眼裡,冷笑着道:“聖人有命,將王氏、蕭氏都廢爲庶人!如今宮中事務皆由武昭儀掌管,奴等奉昭儀之命,將兩個庶人送到她們該待的地方去。貴主是金枝玉葉,可千萬別自污身份,與蕭庶人牽連不清。”
“我不信!”她呆住了,完全不敢相信阿爺竟然如此無情。昔日父女之間的天倫之樂猶在眼前,阿孃受寵的時候連王皇后都不得不退出一射之地,爲何轉眼之間便會淪落到如此境地?那武昭儀何德何能,居然能一舉將阿孃和王皇后都除去?!
“貴主安生些罷,奴們也是奉命行事,可別教奴們難做。”粗使宮女的力氣奇大無比,輕易就將她的雙手掰開,拖着她的阿孃繼續往外走。如此毫無體面如罪人一般在衆目睽睽之中被拖行出去,她知道,出身蘭陵蕭氏這等世家大族的阿孃必定已是羞憤欲死。就算是成王敗寇,又何必如此羞辱人?!
“阿孃!阿孃,我立刻去尋阿爺,請他收回成命!!”事已至此,唯有去勸服父親,阿孃方有機會得到赦免。她絕不相信,父親……阿爺竟然如此無情,全然不顧十幾年來的情誼。便是阿孃已經失寵,畢竟爲他生下了三個孩子。看在她們的份上,難道便不能通融麼?就算是降階爲最低等的采女也好,總好過廢爲庶人!
“別去!阿玉!不能去!!”一直只顧着咒罵武昭儀的女人卻忽然高聲喚住她,“阿玉,眼下還不是時候!不能去!免得你和阿雲都受到牽累!你是九郎的長女,長女,她一定不敢對你下手……呵呵,他的心可真狠哪,比那毒婦還狠!好阿玉!你也是長姊,一定要照顧好四郎和阿雲!”
“阿孃……”自從她出生開始,便只見過蕭淑妃因受寵而驕橫跋扈的模樣,何曾見過她如此狀若瘋狂地大笑大哭?她不由得怔住了,睜着雙目看着她被拖行離開。回首四顧,這座充滿了各種美好記憶的偌大華美宮殿失去了主人之後,彷彿瞬間就變得零落不堪。她茫然地在宮殿中行走着,忽然仰首便倒了下去。
之後,她便病了,病得神志昏沉不知今夕何夕,甚至還做了奇怪的夢。然而,眼下卻什麼夢境都想不起來,只留下眼前冰冷刺骨的現實。阿妹尚且年幼,懵懂無知;阿弟已經離宮開府,如今也音訊不通。她到底該如何做,才能照顧好他們?不教他們被狠毒的武昭儀所害?面對權勢煊赫如日中天的武昭儀——或許過些日子便是武皇后,她又能做什麼?
是的,身爲帝皇長女,御封的義陽公主,年已十歲的她居然什麼也做不成。分明心裡有個聲音一直在提醒她——你能做的事情有許多,虎毒不食子,去見一見父親爲何不行?就算不能爲阿孃求情,總須得讓他心生憐惜,往後纔會照拂你們。然而,她卻惶惶然,不知是否該遵從這個陌生聲音的指點來行事。阿孃說了,不能在這個關頭去見父親,聽她的話,總不會有錯……何況,宮殿外面都是陌生的侍衛,她又如何能闖出去?
就在遲疑之間,一羣面容冰冷的宮婢突然出現在她與阿妹面前。阿妹猶不知這偌大的宮城中已經換了主人,笑靨如花地詢問她們阿孃在何處。那些宮婢擡了擡眼,冷冷地望着她們,一言不發地半是脅迫半是簇擁,將她們遷到了某個偏僻角落的宮殿之中。
她們哭過,鬧過,想去尋父親做主。然而行動不得自由,院門外永遠都有人守衛着,所有的宮婢也都不聽她們的使喚。她摟着因恐懼而日夜啼哭的妹妹,自己的淚水已經漸漸流乾了。她開始懊悔爲何當初並未痛下決斷,爲何當初不聽心中那個聲音的話,不過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不久之後,不知是有意或者無意,她聽見宮婢私下議論,阿孃與王皇后都已經死了。她們被武氏做成了人彘,痛苦而亡。王皇后認了命,阿孃卻一直詛咒不休,致使武氏心生恐懼,宮禁內從此不再養貓。
她開始做噩夢,夢中看見血肉模糊的阿孃慘叫着道:“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後爲貓,使武氏爲鼠,吾當扼其喉以報!”這個夢延續了很久,她亦從剛開始的恐懼悲痛,逐漸變得麻木不堪。阿孃的詛咒沒有任何效用,武氏好好地當着她的皇后,權傾天下,被尊爲天后。她生的五郎被立爲太子,而她的嫡親弟弟四郎則活得戰戰兢兢,猶如被猛獸盯住的獵物。
至於父親——她真的還擁有父親麼?他已經完全記不起來自己還有長女與次女,或者,在他眼裡,唯有武氏的兒女纔是他的兒女。無母無父,一夕之間痛失怙恃,她心中變得完全冰涼一片。她總覺得,這不該是自己的生活,這不該是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家人應當是和樂融融的,不會生出任何齟齬,相處之時隨意自在,彼此互相依賴互相依靠。然而,事實卻是,她除了妹妹已經一無所有。
從此之後將近二十年,她與阿妹便在這個宮殿中過着被世人完全遺忘的生活,直到武氏的長子——被封爲太子的五郎突然發現她們,頓時心生憐惜,涕淚四下,立即奏請帝后給她們賜婚。武氏將面子做得十足,把她賜婚給一個年方十六歲的少年郎。她終於能夠踏出宮禁,享受一位公主應該有的尊榮,享受一位女子應該有的婚姻——不過,她卻已經毫無期盼。武氏給她的這位駙馬,也算是受了她的連累。他們相差十餘歲,險些就差了輩分,他豈能甘心成爲她的駙馬?豈能甘心今後被武氏猜忌,永遠不能受重用?
然而,她猜錯了,他確實是個人品正直的少年。或許他們之間沒有什麼轟轟烈烈的情愛,卻一直宛如家人一般相互扶持。隨着年華流逝,就在她漸漸覺得眼下的生活也算是不錯的時候,她的弟弟被人誣告謀逆,竟然被縊死了!她猶如晴天霹靂,這才醒轉過來——父親駕崩之後,誰也庇護不住他們,武氏不可能放過四郎,也不會放過她與妹妹。
她開始焦慮,開始忍不住流淚啼哭。駙馬看在眼裡,除了安慰之外,便只是暗示她暫且按捺片刻,日後一定會有轉機。於是她越發惶然,想勸他暫時別與武氏作對,卻又因阿弟之死,什麼也不能說出口。而後,駙馬毅然參加了真正稱得上謀逆的行動,最終,她與妹妹都失去了駙馬。
駙馬?你沒有什麼駙馬——你已經不是義陽公主,不是蕭淑妃之女。你擁有一個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夫君,你爲他生了一個女兒染娘。三郎生死未卜,你卻在做着什麼黃粱美夢?!而且,每次看着你的經歷,我便替你覺得恥辱!作爲長女,不能維護母親;作爲長姊,不能維護弟妹;作爲公主,不能維護駙馬!果然活得窩囊!
心中彷彿有什麼正在破土而出,她猶如死水般的眼睛微微地動了動:你是誰?
我是李暇玉。
我是義陽公主李下玉。
我是靈州河間府折衝都尉李和之女孫,御封縣君李暇玉。我夫君是果毅都尉謝琰,我的孩兒名喚謝紅染。我必須醒過來,去保護他們。你既然早已經生無可戀,又不願承認我的存在,便趕緊走罷,休得妨礙我!!
然而她卻突然笑起來:李下玉,李暇玉,你瞧,咱們的名字都一樣。咱們或許果真是同一個人,你又何必如此厭惡我?我懦弱,那便是你懦弱。你強大,那便是我強大。你既然如此厲害,不如幫我報仇如何?
嘖,報仇雪恨須得親自動手,我可不會如此善心大發,去幫一個胡思亂想的鬼魂。更何況,我從未聽聞過什麼義陽公主!當今皇室確實姓李,卻沒有什麼王皇后,而是長孫皇后!便是太子,也沒有娶姓王的太子妃!太子妃姓杜,乃是京兆杜氏出身的世家貴女!至於蕭淑妃、武昭儀,更是聞所未聞!!
長孫皇后是我祖母,太宗皇帝是我祖父。我父名諱爲李治,不是晉王便是太子!原來,我竟然回到了過去?那麼一切尚未發生?一切都能改變?!我阿孃不會受武氏折磨而死,我與妹妹不會被軟禁在冷宮,我阿弟不會被污衊謀逆而慘死,我的駙馬亦不會死?
“阿姊,阿姊你醒一醒!阿姊,你已經睡了這麼久,還不捨得醒過來?!對不起,阿姊!我回來得太遲了!都是我不好!居然沒有留在靈州,留在你身邊,居然沒有幫得上你的忙!阿姊,求求你!別丟下我和祖父祖母,別丟下染娘!求求你醒過來!!”
“阿……阿孃……”
沉睡在牀榻上的人微微地動了動手指,在數道驚喜的目光中,終究睜開了雙眸。她的眸光略有幾分冷意,淡淡地對在記憶中哭鬧的虛幻身影無聲地道:我知道,我或許便是你,你或許便是我。然而,我有自己在意的家人,絕不會輕易涉入宮廷爭鬥之中。而你,無論是執念還是性情都不如我強硬,還是徹底消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