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十餘日,終於再次躺在柔軟乾淨的牀榻上,李遐玉本以爲自己很快便會沉沉睡去。然而,蓋着溫暖的衾被,嗅着似有似無的陌生薰香的氣味,她的雙眼卻漸漸酸澀起來。是的,她和阿弟還活着,但阿爺阿孃卻死了,數百里之外的家也已成爲廢墟。她和阿弟還能擁有許多個安寧的日日夜夜,阿爺阿孃卻只能永遠沉睡在地下。甚至他們在逝去之前,或許還掛念着姊弟二人的安危,還懷着憂懼與絕望。
那個既悲傷又恐懼的夜晚過後,她心中其實一直藏着兩個聲音,互相吵吵嚷嚷,無數念頭都因它們而起。一則痛苦不堪,始終沉浸在父母身亡的悲哀之中,只恨不得時光能倒流;一則勉強平靜,只因自覺身負重任,報仇雪恨、照顧幼弟、奉養祖父祖母。身處險境中時,她無暇悲傷,便盡力思考如何方能承擔那些責任;如今已經安全了,心中的悲痛就再也無法遮掩地浮了上來,難以剋制。
輾轉反側,低低哀泣,嗚咽時斷時續。李遐玉並不想驚動他人,但一牆之隔的謝琰卻聽得清清楚楚。他長嘆了一聲,側首看了看蜷縮在他身邊的李遐齡。至親離去的哀傷,怎可能短短十餘日便會緩解?他很清楚,姊弟倆都不過是將悲痛強壓在心底罷了。爲了不讓彼此擔憂,他們不但不能隨意流露出任何哀痛的端倪,便是哭泣也須得躲在無人知道的角落,體貼懂事得讓人越發心疼。作爲義兄,他能保護他們、守着他們,卻並沒有立場去撫慰他們的痛楚,也不知該如何撫慰是好。
於是,謝琰只能靜靜聆聽着,心中猛然想起了那些故人,不由得泛起了些許澀意。
也不知默默哭了多久,天色由暗漸漸轉明,李遐玉才止住了淚水。此時,她的雙眼已經紅腫得幾乎睜不開了。前來服侍她洗漱的康家婢女見狀,特地拿薄紗裹了些冰塊來與她敷上。足足敷了半個時辰,她才勉強能出去見人。但一雙眸中依然充滿了血絲,昨夜曾哭泣之事,卻是無論如何都瞞不住了。
康五郎與石氏一向很知趣,自然不會提起此事,只作並未瞧見;謝琰也僅是默默地看了看她,亦不曾多言;李遐齡卻放棄了騎馬的念頭,特地提出想與她一同坐牛車。李遐玉自是答應了,她也有些話想叮囑他。
於是,待用過朝食後,姊弟倆便上了牛車,康五郎、謝琰與石氏皆騎馬隨行。一行人很快便自靈州州城東門而出,再轉向東北而去。
弘靜縣位於州城以北,離州城僅六十里。縣城位於東北方向,稍稍遠些,也約莫只在七八十里之外。一條驛道貫通兩城之間,交通很是便利。因邊關常年調兵遣將,同時需要運大量糧草,驛道修得十分寬敞,但也由於經常使用的緣故,並不十分平整。牛車雖然行走得很穩當,卻仍有些顛簸。
弘靜縣西倚峰巒疊嶂、雄壯奇瑰的賀蘭山,中有黃河穿越而過,東部則是肥沃的田地與草場。李遐玉雖是坐在封閉溫暖的牛車中,卻也能想象出外頭那片廣袤的沃野如今冰封千里的景象。隔着牛車遙遙西望時,也彷彿能瞧見那座一直默然矗立,白雪皚皚、巍峨奇峻的賀蘭山脈。
“玉郎,你可還記得賀蘭山?可還記得咱們家老宅外的水渠?可還記得在後花園中,祖父親手栽種的胡瓜(黃瓜)、崑崙瓜(茄子)、波棱菜(菠菜)與千金菜(萵苣)?”她有些感慨地問道。
“阿姊,咱們離開靈州時,我都四歲了,自然記得很清楚。祖父侍弄的菜園子,輕易不讓人進去。有一回阿姊你澆太多水,將一畦崑崙瓜秧苗毀了大半,他險些將鬍子都拔光了,還是捨不得處罰你。”李遐齡回道,“我還記得祖父經常帶咱們去賀蘭山呢。阿姊也總是騎馬去那裡射灘羊。阿孃還用阿姊獵來的灘羊皮給我做了襖子。那個冬天我每日都穿着它,一直捨不得換下。”
“原來你都記着呢。”李遐玉微微笑起來,“那咱們家去見祖父祖母,你可會緊張?”在老宅中也曾經有過許多讓人幸福愉快的回憶,這讓她忽然覺得“家”其實一直都在,從未被毀去,心中也好受許多。
“見自家的祖父祖母,又何必緊張?”李遐齡認真道,“阿姊放心罷,我絕不會與祖父祖母生疏。而且,這些日子的事我也不會多說,免得教他們難受。”
“咱們就說,出了長澤縣城,沿着綠洲趕了幾日路,在又累又餓的時候,便遇見了康郎君、石娘子的駝隊。狼羣與馬賊都不必提。”
“我明白。”
“至於阿兄之事,若祖父祖母能認下他爲義孫,當然最好。若他們顧慮太多不能認,咱們也照舊尊他爲兄長便是了。阿兄的叔父或許仍在夏州尋找他,也很該早些讓他與親人相聚纔是。”因謝琰家世不凡,李遐玉方覺得祖父祖母可能會心生顧忌。不過,這與李遐齡無關,也不必與他細說。
“我省得。一日爲兄,終身爲兄。”李遐齡點頭道,“咱們能遇到阿兄,也是這些時日裡唯一的好事了。阿兄教會了我許多事,我恨不得往後一直能跟着阿兄纔好。”
“你居然如此仰慕阿兄?”李遐玉挑眉,“怎麼不見你如此仰慕我?”
李遐齡眨了眨眼,趕緊補充道:“我也仰慕阿姊!”
“罷了。”李遐玉笑道,“仰慕便仰慕罷。阿兄什麼都會,你也很該好好向他學一學。只是,別因你的事過於煩勞阿兄。”
“我省得。”李遐齡趕緊點頭,又加了一句,“像阿兄這樣厲害的人,來到邊關定是有要事在身。我不會輕易打擾他,妨礙他做事。阿姊儘管放心。”
以謝琰的出身與才能,自然心懷遠大抱負。李遐玉想道:只是他並未流露出任何意思,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幫得上他的忙。話說回來,她一介女流,年紀尚小,又如何能幫得上他?頂多也只能依靠祖父的力量罷了。
而後,姊弟倆終於沉默下來。李遐玉因昨夜休息得不夠,便開始閉目養神。不過,坐在她對面的小傢伙卻頻頻地看向她,欲言又止。李遐玉似笑非笑地張開眼:“怎麼了?玉郎,你想與我說什麼?”
“阿姊,你昨晚想起阿爺阿孃了?”李遐齡低聲問。
“突然有些想念他們。”李遐玉道,“不過,你安心就是了,咱們家的部曲一定會將他們帶回來。到時候,咱們便能……再見到他們了。”
“我倒是不擔心這個……”李遐齡緊緊地望着她,“阿姊下回若是想哭,不許瞞着我。我也……我也想……和阿姊一起懷念阿爺阿孃。”
“好,我答應你就是。”李遐玉柔聲應道。
因康五郎一早便已經遣僕從騎快馬去李家通稟消息,因此他們趕路並不算急。一行人在路旁驛站之側的小食肆中用了午食,這才接着往弘靜縣而去。剛進入弘靜縣境內不久,遠遠便見幾十騎迎面飛奔而來。
康五郎忙命衆人讓出道來,將牛車趕到一旁,他們策馬繞着車而立,以免衝撞了軍中之人,或者阻礙了驛道快馬傳遞消息。
這數十人的馬術相當出衆,騎着駿馬瞬息即至。謝琰不着痕跡地望過去,發現爲首的竟是一位頭髮花白、身着窄袖胡服的婦人。她十分敏銳,發覺他的視線之後,便側目而視,銳利的目光掠過他,竟比寒風還更加凜冽幾分。謝琰心中微凜,明白這位婦人絕非尋常之輩。要知道,他即使面對殺人不眨眼的馬賊亦不會變色,而這婦人隨意的一眼就讓他心中生出了危機重重之感。
婦人又看了他們幾眼,忽而策馬在牛車邊停了下來,高聲道:“你們可是自靈州而來的康郎君等人?吾家元娘、玉郎,可是在這牛車之中?”
謝琰微微一怔,康五郎與石氏也十分吃驚。他們尚未反應過來,便聽牛車內李遐玉驚喜道:“祖母?!”
聽得自家祖母的聲音,李家姊弟立刻探出了小腦袋。當望見祖母柴氏熟悉的面容時,李遐玉禁不住紅了眼眶,如乳燕般跳下牛車,投入她懷中:“祖母!兒終於……終於見到您了!”李遐齡雖覺得祖母這般模樣比記憶中還更嚴厲幾分,卻並不覺得懼怕,亦是忍不住哭泣道:“孫兒……孫兒見過祖母!”
焦急等待了這麼多天,總算見到了孫女與孫兒,柴氏亦是十分動情,將他們都攬進了懷裡:“我的兒!你們總算是安然無事!前些日子聽聞薛延陀人攻破了長澤縣城,我便派了部曲去尋找你們。但他們尋了這麼些天,卻一直沒有傳來什麼好消息。我還以爲……我還以爲你們已經……”
李和與柴氏只得了李信一個獨子,對他既嚴厲又縱容。他想擺脫父蔭,離開靈州去夏州任職校尉,他們便是再捨不得,也痛快地答應了。而後兒媳以侍奉兒子爲藉口,帶了孫兒孫女同去夏州,他們亦並未阻攔。只是,別離這兩年來,每每見着空蕩蕩的宅子,心中難免思念兒孫罷了。
此番聽說薛延陀人襲擊長澤縣城的消息時,他們簡直如五雷轟頂。李和常年駐守邊關,柴氏素來巾幗不讓鬚眉,比任何人都清楚薛延陀人的殘忍,也比任何人都明白獨子的信念與執着。雖說已經儘快派了部曲前去找尋,但過了知天命年紀的他們,卻仍是早早地便做好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準備。已經這般年紀,驟然失去了心愛的兒孫,他們心中的哀傷與痛苦自然無須贅言。
因而,乍然得知孫女、孫兒安好的消息,柴氏難免狂喜不已。她一向便是坐不住的性子,不願再耗費時間等待,就親自領着部曲過來接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MUA,出差滾回來了= =|
昨天北京下暴雨,結果飛機延誤了將近三個小時,還在機場滯留了好久QAQ
首次坐飛機,就得到了這麼不友好的經驗,我還是更愛高鐵→ →
半夜十二點滾回宿舍,然後昏昏沉沉睡了一天,OTZ
今天努力地更新吧,萬一不能雙更,我還是會找機會補上的,大家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