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節氣來得早,還沒到七月,城裡城外已是北雁南飛,層林盡染,田間地頭更隨處可見棉桃賽雪、麥‘浪’泛金,若非戰火即將燃起,這本該是個“公‘私’倉廩俱豐實”的大好年景。
所謂“震雷始於曜電,出師先乎威聲”,京城與晉原之間未及開戰,便已各自造起勢來,都想要先聲奪人,自詡爲“正義之師”,堵住天下悠悠衆口。
小皇帝那行織羅了晉王“僭越朝權,威福由己,擅斷萬機,訣事省禁”等幾大罪狀,要發兵“恭行天罰,殄滅‘奸’宄”。而晉王這邊廂則高舉着“保國運、清君側”的義旗,起草檄文昭告萬民說小皇帝身邊有佞臣作祟,使其“尊任殘賊,信用‘奸’讒,誅戮忠正,荼毒生靈,慢天侮地,悖道逆理”。
與此同時,晉王更派了人四處散佈消息,說小皇帝當年不顧手足之情‘陰’謀戕害明誠太子,趁機篡奪其位。三人成虎衆口鑠金,無論真的假的,一傳十、十傳百就都變真的了。如果小侄子這皇帝寶座來得名不正言不順,做叔叔的出面主持個公道,也就無可厚非了。
譙樓上五更五鼓,尚在戊夜時分,晉王便已埋首桌案後頭處理起了公務。戰事迫在眉睫,他這王爺千歲也不得不拿出厲兵秣馬、枕戈待旦的勁頭,好好籌謀一番了。直到王妃烹製好膳食送到書房,他才從堆積如山的書冊、文表中擡起頭來,‘抽’空舒展了一下僵硬的筋骨。
早餐粗粗看去極爲簡單,僅有一樣粥品,一樣點心,並幾碟子‘精’致小菜。只不過那粥是蔘茸粳米熬的,點心是燕窩桂‘花’蒸的,醃製的小菜更是拿金華火‘腿’和‘雞’湯細細煨出來的,火候、鹹淡都由王妃親手調配着,俱是恰到好處。
瞧了眼置放於金盞銀盤之中的各‘色’吃食,晉王不禁暗暗自嘲,自己這輩子雖沒當上半天皇帝,論起富貴奢華比皇帝倒也不差分毫,若再能夠與心愛之人琴瑟和鳴情深意篤,便來他十個、百個皇位,也是不換的。
想到這,他不由自主走到窗邊,朝了遠處那間靜謐的小小院落眺望過去。前夜剛下了一場雨,青磚小徑被洗刷得清亮潔淨,梧桐葉深深淺淺鋪陳滿地,到處飄散着泥土淡淡的生澀氣息。萬沒料到,院子裡竟然出現了那個久違的身影——沈思赤着腳,只罩了一件素白中襌,烏髮鬆鬆散散挽在頭頂,手中一柄長劍上下翻飛,直舞得衣袂翩躚、雄姿卓卓。
院子另一頭,牛黃和小狐狸正並肩蹲在臺階上傻乎乎圍觀着。牛黃手裡捏有半塊油餅,許是看沈思舞劍看得呆住了,舉在半空中忘了吃,被小狐狸趁其不備啃了個‘精’光。等牛黃想起來又往嘴裡送時,不幸撲了個空,“啊嗚”一口差點咬到自己的手指尖。大活人竟被一隻畜生戲耍了,牛黃當下氣得跳起來就要去追打小狐狸,誰知小狐狸靈活一閃便輕鬆竄上了屋檐,後腳還不住蹬踢着,踹下一大塊瓦片,正砸在牛黃腦‘門’上,牛黃被砸得暈頭轉向嗚哇‘亂’叫,卻又無計可施,只能雙手叉腰抻長脖子對着屋頂叫罵起來。
這“人狐大戰”逗得沈思哈哈大笑,也使書房中的晉王忍俊不禁。他說不清是牛黃氣急敗壞的模樣比較可笑,還是被沈思暢快的笑容所感染,總之積存幾日的疲憊就這樣一掃而光了,連吸進鼻子的涼氣都甜絲絲的,令人心曠神怡。
王妃將熱粥盛到白‘玉’碗裡,又命人端了清水過來爲晉王淨手。連着喚了兩聲“守之”,對方都沒有反應,她不免好奇地走到晉王身側順着目光瞄了去,一見之下心內瞭然,卻故作不解地掩‘脣’笑道:“怎麼,今日園中景緻比往日好些?”
晉王回過神來,訕訕點頭:“不是園中有景,是我心中有景。”
王妃將他讓到桌邊坐定,親自奉了筷箸過去,嘴上有一搭沒一搭輕聲唸叨着:“日子過得真快啊,一候涼風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蟬鳴,轉眼又是一年了。記得上次出城狩獵,念卿打了只老虎回來,我請老師傅用整張皮給鞣了一條褥子,又輕軟又暖和,等天再涼些便幫你取出來吧。”
“是啊,又到秋風吹汾水,焦葉寒蜩滿晉原吶……”晉王隨口答應着,褥子還沒用上,心內已無比熨帖了。
正閒聊着,一名心腹手下走了進來,得到晉王示意,他躬身近前低聲回話道:“稟王爺,前方探馬來報,朝廷大軍現已兵分兩路開赴晉原,一路人馬駐紮在了懷慶府按兵不動,另一路則繼續北上,殺往真定府而去,似要與左軍都督府治下兵馬匯於一處,以成合圍之勢包抄晉原。”
晉王凝神思索片刻,自言自語道:“按兵不動?未免也太謹慎小心了些吧,敵不動我便不動,一起耗着吧……”慢悠悠呷了勺粥,晉王吩咐手下道,“去跟沈公子說,難得今日天氣晴好,本王邀他去城郊放馬。順便再告訴他,本王新得了幾匹西域良駒,要和他的‘戰風’賽上一賽,輸的人罰酒三甕。”
晉王是再瞭解沈思不過了,單單說放馬,以沈小五的臭脾氣未必肯痛快前來,但要挑釁到他的寶馬和騎術,那小子定是不肯服輸的。
果不其然,沈思不但一口答應了這挑戰,還極爲囂張地放話說,“罰酒三甕”的賭約實在不算什麼,若他的戰風輸了,今後便再不飲酒了。
那匹名叫“戰風”的黑‘色’小馬較其主人更加爭強好勝,纔剛剛架起鞍橋,已然四蹄踢踏躍躍‘欲’試了。這數月間變故頻生,它每日只能圈在廄中,許久沒暢快奔跑過了,渾身上下早憋足了力氣,只消沈思輕夾馬腹一個訊號,便如離弦之箭一般絕塵而去。晉王等人見狀趕緊上馬去追,可惜拼盡了全力,也只能遠遠‘摸’到一個矯捷的背影。
風從耳畔呼嘯而過,颳得沈思臉頰生疼,黃泥小路與兩側茂密的樹木都被拉扯成了無數細線,從眼前飛速掠過。天際藍得發亮,萬里無雲,蒼黃野草隨風起伏搖擺。小溪從石縫間潺潺涌出,一路歡快奔騰着,匯入茫茫汾水。
沈思如游魚入海般騎着馬衝進了廣袤的山林,樹影斑斑駁駁,灑落滿地流光。忽而前方一陣異動,飛鳥遽起,枝條炸裂,原是結隊行進的鹿羣受到驚嚇,在馬蹄聲中四散奔逃,橫衝直撞尋找着出路。
沈思收攏轡頭,勒住坐騎,彎弓搭箭朝向鹿羣瞄去。視野之內,兩頭落單的‘花’鹿不知是被嚇傻了,還是深知逃生無望,竟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怯怯望向沈思。看體型那應是一頭母鹿帶着小鹿,母鹿舐犢情深,用身體將小鹿嚴密地護在背後,眼睛眨也不眨,眼珠黑漆漆亮晶晶,猶如汪在水中的兩顆寶石。
沈思手臂穩穩舉着,扣緊弓弦,似在與那兩頭鹿無聲對峙,許久之後,他無奈地嘆了口氣,緩緩垂下兩手。不知怎的,那母鹿的眼神莫名使他想起了逝去的親人,一時間竟悲從中來,不能自已。
萬里高空傳來隱隱哀鳴之聲,沈思仰頭望去,原是一隻孤雁振翅飛過,彷彿湛藍畫卷上一滴不起眼的墨跡。弔影分爲千里雁,辭根散作九秋蓬,不知它的兄弟姊妹是否也如蓬草一般,被迫離散天涯,只剩它獨自一個形影相弔。
沈思一口氣馬不停蹄衝上了峰頂,站在崖邊開闊處極目遠眺,腳下綿延百里的山川河泊都籠罩在耀目光暈之中,千巖競秀,萬壑爭流,這些都是父親鞠躬盡瘁想要去保衛的大好江山。父親曾殷殷期盼着這個國家能夠吏治清廉、井田阡陌,期盼着他所效忠的大周與天地共存,與日月同輝。
功名未了男兒事,爭遣心頭系得旌,父親與哥哥們是再也等不到夙願得償的那一天了,可自己呢,就一直留在晉王府裡虛度光‘陰’嗎?
“念卿果然英雄少年,我服氣了。”不知何時,晉王終於帶人氣喘吁吁趕了上來,他催馬行至沈思身側,立在那手搭涼棚舉目四望,語氣中止不住的愜意驕傲,“我晉地秋‘色’如何?可還入得了沈小將軍的眼?”
沈思答非所問,平靜開口道:“晉原北高南低,多山地丘陵,東西兩側隆起,中部爲沉陷的盆地,這種地形本就易守難攻,而晉陽城更是‘前名谷,背亢山’,兵法謂之‘雄城’,不可攻也。但這些優勢只是對朝廷方面而言,別忘了晉原爲邊塞重鎮,北臨韃靼,萬一韃靼在此時出兵,晉原將腹背受敵,再難自保。”
“呃……”晉王滿肚子的詩情畫意瞬間被生生噎了回去,他梗着脖子嚥了口吐沫,嘖,怎就忘了這黑小子是個不解風情的傢伙呢,恐怕三山五嶽看在他眼睛裡,也跟沙盤上‘插’了小旗的土堆相差無幾吧……任憑心中再多腹誹,晉王依舊和顏悅‘色’細細相告道,“念卿且放寬心,我已派人從韃靼探聽到了切實可靠的消息,古力赤大汗病入膏肓,不久人世,布先與哈里巴兩兄弟如今正爭汗位爭得不可開‘交’,一年半載之內恐怕是無暇旁顧了。”
沈思點點頭,沉默片刻,又問晉王:“聽郡主說,張世傑將軍營中新添了幾‘門’虎蹲炮?”
晉王一愣,旋即認命地挑挑眉,明明自己纔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個,怎麼到了沈小五面前,就只有老老實實回話的份兒了呢?還有自家那不成器的‘女’兒,‘私’下探聽軍政大事也就罷了,難道還要敲鑼打鼓四處宣揚她老爹手裡都藏了哪些家底?唉……
不等晉王作答,沈思兀自分析道:“此炮首尾長兩尺,炮頭由兩隻斜角鐵爪架起,行動較爲靈活,適於野戰。待發‘射’之時,大小彈丸齊齊飛出,轟聲如雷,不但殺傷力巨大,更可迅速破壞敵人陣型,大周軍隊以步兵爲主,用它來應戰最爲有效。”
聽了沈思一席話,晉王甚爲驚奇:“想不到念卿對新式火器也頗有研究。你所言極是,我正與阿淵商議着,準備仿照沈家軍組建幾支‘精’銳騎兵營,每營三千人,配虎蹲炮二十‘門’。此番朝廷所派兵將大多是京營近衛,士兵雖年富力強,卻因吃了多年太平餉而缺少實戰經驗,兩軍對壘時我方可先以炮火猛轟,再以重甲騎兵衝擊,分而破之,纔有望一舉殲滅。”他說得興起,又忽然想到什麼,“對了念卿,前幾日我翻閱《武經總要》,上頭提到一種叫‘霹靂炮毒火球’的東西,據說十分威武,你可知曉?”
沈思略一遲疑,斟酌着答道:“此物早在南宋虞允文率領的‘采石之戰’中就曾使用過,其內部除火‘藥’外,還裝有狼毒、砒霜、巴豆、石灰、瀝青等物,爆炸之時可生起毒煙,使中毒者口鼻流血倒地而亡。依我所見,即便此物可迅速克敵制勝,卻過於‘陰’毒,有悖道義,實不該用於戰事。”
晉王聞言連忙擺手:“念卿放心,我只是出於好奇詢問兩句而已。”
過了片刻,沈思勾起‘脣’角淡淡一笑:“我知道……不然我便不說了。”
晉王扁扁嘴,也跟着笑了起來。
既然上了山,總不能空手而歸,幾名年輕‘侍’衛得了晉王許可,循着野獸腳印追蹤而去,很快便成功圍獵了一頭上百斤的黑‘毛’野豬回來,至於旁的野‘雞’野鴨野兔子,更是不在話下。
滿載了戰利品打道回府,晉王命人將野豬身上前扇骨處最滑嫩的一塊‘肉’炙烤了做成下酒菜,又邀沈思道:“晚間同在水閣用膳如何?”
沈思不置可否地眨眨眼:“可有好酒?”
晉王莞爾:“不管是紹興的‘女’兒紅,桂林的三‘花’釀,孝義的羊羔‘乳’,南粵的羅浮‘春’,還是晉原的竹葉青……只要念卿你說得出名堂,我王府之中便應有盡有。”
沈思聽後既不答話也無任何反應,只管扭頭匆匆離去了。‘侍’從們不解其意,紛紛偷眼瞧向晉王,但見晉王有條不紊地吩咐着一應事項,滿臉氣定神閒,衆人便愈發稱奇了。
想不到烤‘肉’一上桌,美酒一啓封,沈公子就準時大搖大擺返回來了,還忙裡偷閒沐浴更衣打理得渾身清爽。他身上披着件素‘色’半舊褂子,頭髮鬆鬆挽起,只以一根額帶勒着,髮梢還滴滴答答淌着水珠,那架勢比在自家臥房更顯自在隨意。
晉王比誰都看得清楚,沈小五純粹是被酒蟲勾引來的,自己哩哩啦啦念出一長串酒名的時候,分明看到那小子喉結處“咕嚕”動了一下,不是饞到流口水又是什麼?至於來去匆忙,想必是怕好酒被別人嚐了先吧。
野豬‘肉’本就新鮮‘肥’嫩,經了王府御廚的巧奪天工悉心烹製更顯美妙絕倫,照比平日的珍饈佳餚別有一番風味。
左右沒有外人,晉王輕聲招呼道:“阿屈,你也過來一道喝兩杯吧。”等了半天不見人影,他又略略擡高音量喚了聲,“阿屈?”
片刻之後,屠莫兒不知從哪個角落飄了出來,悄無聲息坐在下首,向晉王稍稍點頭施了一禮,便安靜吃喝起來。
自打從王妃那聽到了屠莫兒等人的身世,再與他們相處時沈思總忍不住留意多觀察幾眼。平日屠莫兒貼身保護晉王,神出鬼沒抓不着蹤影,此刻同席而坐沈思纔算真正看清了對方的樣貌。屠莫兒總是低垂脖頸,長髮垂下來遮住半邊臉孔,饒是‘露’出這半邊,額頭也已佈滿了魚鱗狀乾硬的傷疤,猙獰可怖,只修長的眉眼依稀可辨當年俊朗模樣。
遙想十數年前一介翩翩佳公子,竟落得這般下場,不免令沈思無限唏噓。同樣是瞬息之間滿‘門’淪喪,同樣是身負着血海深仇,起碼自己還能堂堂正正以真姓名示人,還有人迴護寵愛着,奉若明珠至寶,其實也算不幸之中的大幸了吧……
正自胡思‘亂’想着,屠莫兒忽然擡起頭,迎着沈思的目光望了過來,沈思端着杯酒剛要往嘴裡送,不留神被嚇了一跳,酒水嗆到了鼻子裡,‘激’得他咳嗽不止。晉王見狀連忙伸手過來幫他拍着背,還小聲取笑道:“便是饞酒也要忍耐些許嘛,你武藝這般高強,還怕搶不過別人?”
沈思平日總和金葫蘆、牛黃等人一道說說笑笑,早已習慣於不分尊卑打成一片了,此刻忘情之下竟回手一記鑿慄彈向了晉王。晉王毫無防備,被他“咚”一聲彈在腦‘門’上,整個人都愣住了。
就算再平易近人也好,再虛懷若谷也好,王爺終究是王爺,人前總要顧及體面的。見晉王臉‘色’微變,所有人皆停下了手中動作,躬身立在一旁噤若寒蟬,連眼神都不敢移動分毫。整個水閣一時鴉雀無聲,只有風吹簾攏窸窣作響。
這功夫沈思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他本打算乾咳一下緩解尷尬,不想方纔嗆咳的勁頭還沒過去,一下子竟憋也憋不住了,滿座只聽他一人在壓抑地咳嗽着。
好半天,晉王神‘色’古怪地擡手‘摸’‘摸’腦‘門’,自嘲地搖搖頭,繼而笑着撫上沈思後背幫忙順着氣,嘴裡輕嘆:“你呀……”
衆人察言觀‘色’,各自鬆了一口氣,又過了好一陣,才漸漸響起輕微的咀嚼聲和筷子碰觸碗碟發出的清脆聲響。
菜吃得差不多了,酒卻沒喝盡興。晉王命人撤去滿桌的油膩吃食,重上了幾樣清爽菜蔬,與陳年燒酒一起擺在矮几上,又拉了沈思到羅漢榻上相對而坐,慢悠悠小酌起來。有美酒加持,氣氛熱絡不少,沈思臉上笑容也愈發真切了。
不一時,有‘侍’從過來回話,說戈小白戈公子恰巧經過,聽說王爺在此飲酒,想進來爲王爺‘操’琴演奏一曲,以助雅興。晉王這些時日都忙碌着籌備戰事,再沒多餘‘精’力應付後園諸位公子了,戈小白屢次求見都碰了釘子,不免自己跟自己慪起氣來,短短几天竟瘦了一大圈。人家既然來了,晉王也不好再拂了他一番美意,於是特命人去將戈公子“請”了進來。
戈小白一進‘門’,沈思便被他如臨大敵的陣勢給逗樂了,還說什麼“恰巧經過”,分明就是“有備而來”的,他通身盛裝華服,髮髻梳得一絲不苟,走動之際帶起陣陣香風,眉‘毛’用黛青細細描摹過不說,‘脣’間還點了少許胭脂,真是好一個‘脣’紅齒白的俊美兒郎。看看戈小白,又看看自己,沈思煞有介事地咂了咂嘴吧,咕嚕吞了口酒下肚。
戈小白並不理會沈思,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只管飛向晉王:“王爺想聽什麼曲子,小白今日就獻醜了。只求王爺聽了我的曲,別忘了那‘天賜人間‘吻’合人’。”
這話沈思沒覺出什麼,晉王卻聽得明白。戈小白分明是知道自己與沈思未曾有過‘牀’笫‘交’歡,所以故做輕浮之語,想用“過來人”的姿態壓沈思一頭,可惜在這上頭他實在高估了沈思,別說沈小五根本聽不懂那些‘淫’詞‘豔’賦,就算聽得懂,也完全覺察不到對方是在以此挑釁。戈小白越是妒意橫生,晉王越是不肯遷就他,反笑容可掬地點點頭,轉而詢問沈思:“念卿可有什麼想聽的曲子?”
沈思是個粗人,並不善揣度人心,晉王既然問了,他便照實回答:“歌曲文章上我所知有限,此刻喝酒喝得正酣暢,那等附庸風雅之事日後再做也不遲,依我說不如另添一副杯箸,請戈公子坐過來划拳行令,痛飲幾杯纔好。”
戈小白見晉王事無鉅細總要徵詢沈思意見,心中本已不快,又聽沈思將自己奏琴說成是“附庸風雅”,更覺不滿,他低眉淺笑道:“沈公子真乃‘性’情中人,飲酒也飲得這般豪爽。只不過我等‘附庸風雅’之人只會以詩佐酒,以樂助酒,如市井莽夫一般擼起袖子划拳行令卻是不會的。”
沈思就算再遲鈍,也聽出了對方話裡話外暗含着譏諷之意,他擡頭看向晉王,晉王也剛巧看向他,二人不約而同相視一笑,只把戈小白的言語當成是發少爺脾氣,全未放在心上。
這份默契在戈小白看來愈發刺得牙酸眼熱了,餘光一掃見旁邊條案上擺着棋盤,他憤而提議道:“既然沈公子不喜音律,你我便對弈一局如何?古有堯舜先賢以棋教子,今有你我兄弟以棋會友,沈公子意下如何?”
戈小白是晉原才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他約沈思下棋,擺明了是想借棋藝給沈思來個下馬威,以解心頭之氣。這點‘門’道不光晉王看得清楚,連沈思也是心領神會的。晉王生怕沈思遭受一星半點兒委屈,當即出面攔阻道:“念卿才喝了好些酒,醉眼惺忪的,只怕連黑子、白子都分辨不清了吧,要對弈往後有得是機會。”
誰知沈思根本不領他這番好意:“誒,世人都說詩仙李太白可斗酒詩百篇,你又怎知我不能斗酒勝百弈呢。醉了倒好,呂‘洞’賓醉酒提壺力千鈞,鐵柺李旋踵膝撞醉還真,形醉意不醉,步醉心不醉,說不定於棋技上頭也合用。”說着話他毫不客氣地支使胡不喜道,“胡總管,去將那付‘雲窯子’取過來吧。”
話音剛落,胡不喜已忙呵呵小跑了過去,嘴裡還恬不知恥地奉承着:“是是是,即刻就來,公子真是才華橫溢出口成章,原來喝醉了下棋也有這許多說法,老奴真真受教了。”
胡不喜向來是欺軟怕硬奴顏媚骨,從前看不起沈思相貌普通、衣着土氣,每每鼻孔看人,如今知道晉王疼沈思疼到了心尖上,他便恨不得跪下給沈公子‘舔’腳底了。只可惜這一記馬屁拍在了馬‘腿’上,沈思根本不領情,他自己幾多斤兩自己再清楚不過,他所說的不過是些個拳法招式罷了,距離“出口成章”可還差着十萬八千里呢。
棋盤擺定,因戈小白虛長几歲,當仁不讓抓了一把白子在手裡,是爲“猜先”。沈思也不多想,隨手撿起一顆黑子丟在了桌面上,戈小白攤開手掌,裡頭恰好是單數,於是沈思先行執黑落了一子。
晉王倒了杯酒握在手裡慢慢抿着,目光也專注在了棋盤上,預備着沈思力有不逮時自己好提點一二,以使沈思輸得不至太過慘烈。可沈思對他卻看也不看,只管與戈小白在方寸之間拼殺起來。二人下棋極快,在旁人看來幾乎沒有思索的時間,黑白兩子一‘逼’一扳,一關一拆,一斷一跳,戈小白妙招頻出、步步緊‘逼’,沈思則見招拆招、沉穩應對。
沒等晉王這杯酒喝完,他二人已收官了,點目過後,戈小白以一子之差險勝。沈思輸了並不以爲意,依舊暢快飲酒、談笑如常,戈小白贏了卻贏得並不甘心,他才貌雙全盛名在外,本該大敗沈思纔是,勝其一子算什麼本事。悶頭喝了兩口酒,戈小白對沈思說道:“方纔一戰太過倉促,未能盡興,不若你我再戰一局如何?”
沈思揚起眉峰望了他片刻,臉上似笑非笑:“與戈公子下棋倒也受益匪淺,既然你有此意,我自當奉陪到底了。”
這一次換了戈小白執黑,他借先手之便處處佔盡上風,速度也較先前慢了許多,大有不教訓到沈思不罷休的狠勁。哪想到一局終了,仍是不多不少以一子之差險勝。戈小白額間鬢角不覺滲出了冷汗,難道說自己真格遇見高手了?可照沈思一貫的表現來看又不太像,他只能在心裡暗暗安慰自己,沈思定是走了好運勢,纔會僥倖兩次都僅輸一子的,自己只需再謹慎些,使出真本事,不信制服不了那黑小子。
最初晉王也以爲沈思對棋藝是一竅不通的,見他一子惜敗於戈小白,晉王已是刮目相看了。畢竟戈小白在這上頭下過功夫,也經由名師指點過。待看到沈思第二次依舊只敗一子,晉王便知他是在有意戲耍戈小白了,也怪戈小白太過自負,不懂及時收手,便只能自取其辱了。
看着沈思大出風頭,晉王覺得既有趣又自豪。他這輩子見過的美男數不勝數,細想來一個個不是眉目如畫便是溫潤如‘玉’,以松柏之姿、梅蘭氣度相喻也不爲過,但那些堪比畫中人的少年和沈思一比較,就顯得太過呆板了,美也美得死氣沉沉。沈思就像野地裡奔騰撒歡的小獸,追也追不上,抓也抓不着,‘逼’急了張嘴就咬,搞不好還會見血。可那傢伙即便再灰頭土臉再粗暴兇殘,也是活靈活現的,是讓人抓心撓肝要去牽掛的。
戈小白是個極爲執拗之人,不出晉王所料,又不依不饒非與沈思戰上第三局不可。這次他下得極慢,每一步都深思熟慮斟酌再三,可任憑他使盡渾身解數,到最後也沒能與沈思拉開那一子之差。
三局三勝,對方卻次次只輸一子,對弈雙方高下立判,便是徹頭徹尾的外行人也能看出箇中玄妙了。戈小白臉‘色’漸漸泛起青灰,一片頹敗之‘色’,他定定坐了片刻,才撐着桌角站起身來,勉強笑道:“王爺,夜已深了,小白甚是疲憊,就先行告退了。”說完踉蹌着朝外走去,下臺階時一腳踩空,幸虧隨‘侍’的小童眼疾手快一把將人扶住,纔不至摔倒受傷。
牆倒衆人推,胡不喜還在旁邊冷言冷語小聲唸叨着:“唉,這人吶,臉面是自己爭的,也是自己丟的。沒有金剛鑽,就別攬那瓷器活,好比咱家是無根之人,就不該學人家奢求什麼妻賢子孝了……”
沈思雖不喜歡戈小白高高在上的清高模樣,卻更討厭胡不喜落井下石的小人腔調,當即打斷了胡不喜的話:“胡總管,酒喝得差不多了,煩勞你再去取些來吧。”
胡不喜身爲大總管,原本無需做這些跑‘腿’打雜的活計,但沈思既然‘交’代給他了,他自然不肯放過這獻媚的大好機會,當即搗騰着兩條羅圈‘腿’躬身跑了出去,恨不得在腦‘門’上用硃砂筆清楚寫上“狗奴才”三個大字。
沈思將棋盤胡‘亂’一推,舒服靠在軟墊上,指着胡不喜背影撇嘴道:“這等反覆小人,換做是我早已一腳踹出‘門’去了,你倒能忍。”
“小人雖不可‘‘交’心’,卻可‘‘交’易’,只需給點好處便得隨意驅策了,有何不好?”晉王用筷子尖撥‘弄’着碟中小菜,翻出一塊薑片來,舉着說道,“念卿可還記得,早先你因寒邪入體閉阻了經絡,我命阿淵親自開具‘藥’方爲你調理,當中有一味‘藥’材叫南星,本是有毒的,單獨服用會令胃脘血腫潰爛,可這南星搭配上生薑同服,卻又成了祛風散寒的良‘藥’。”
沈思仰頭灌了口酒,不以爲然地搖頭道:“你說的道理我聽懂了,便是功過在人、物盡其用嘛。但他方纔那一副嘴臉端的可惱,給人瞧去豈不連你都要被輕看了?”
“念卿啊,你可知財主家養惡犬是爲了什麼?凡有窮親戚上‘門’借錢,不宜親自往外趕,便將那畜生放出去嚎兩嗓子,將人嚇跑。”晉王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這親王之尊,也有很多話是不好親自說的。戈小白氣焰太過囂張,也該要吃點苦頭,壓他一壓了。身邊有個現成的白臉,使起來倒也方便。”
“衛守之啊衛守之,怪道你在晉原萬民敬仰,原來惡人、惡犬都教旁人去做了。”沈思誇張地感慨道,“你這種人真是城府深厚,深藏不漏啊。”
晉王眼神幽幽望過來,大笑道:“哈,這‘深藏不漏’說的是你纔對吧,念卿真是處處使人驚喜啊,說說看你還有多少本領是我不知道的?”
沈思攤手苦笑:“恐怕你要失望了,除此之外,我的的確確再沒別的本事了。只因我的授業恩師曾倉先生酷愛下棋,夜來無事總要到後山洗心寺去找老方丈秉燭對弈一番,山路崎嶇不平,老師又‘腿’腳不便,故而次次都攜了我與伯齡一同前往,我負責在前頭提燈籠驅蚊蟲,伯齡就負責攙扶老師。日復一日圍觀下來,再愚鈍也能修煉成半個行家了,一來二去,等老師再與方丈下棋時,我與伯齡便也在外間下上幾盤,只不過我這人生‘性’好動,缺少耐心,總坐不住,時常下到一半便拉着他到院內比劍去了,以至幾年下來竟沒多大長進……”
留意到沈思一提起衛悠頓時變得滿臉喜悅,滔滔不絕,晉王逐漸沉默了下來,自斟自飲接連喝過好幾杯酒,也和衣歪倒在沈思身側,眼望着燈盞上跳動的燭火不知在想些什麼。沈思誤以爲他是倦了,坐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酒喝得差不多了,子時將近,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誰知晉王一把將他扯住,又朝‘門’外吩咐道:“再拿酒來,再拿酒來。”
少頃,幾名‘侍’‘女’端着酒送上前來,撤去桌上多餘的杯盤,又躬身請示道:“不知王爺今晚打算歇在何處,還請示下,婢子們也好先行過去準備。”
晉王閉着眼,胡‘亂’揮揮手:“去去去,都下去,遠遠候着,有多遠便多遠,別教我看着心生煩躁。”
一衆‘侍’從、‘侍’‘女’不敢忤逆上意,都在管事的帶領下輕手輕腳退了出去,順便掩好‘門’窗幔帳,偌大水閣之中只剩了晉王與沈思二人。見晉王言語之間已染了醉意,沈思問道:“可是想睡了?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晉王撩起眼皮,看着他嘻嘻一笑,直接擎起酒壺,仰頭咕咚咚灌下好幾口,又興之所至擊節而歌道:“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沈思傻傻聽了一陣,試圖打斷晉王:“你……是不是真喝醉了?”
可晉王根本不理睬他,猶自低聲‘吟’唱着:“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沈思不知如何是好,愣怔片刻,‘欲’起身喚人過來照顧晉王回房就寢。誰知他剛一離開臥榻,晉王便手扶‘胸’口伏到了‘牀’邊,看樣子是想要嘔吐。
“餵你……誒……”沈思趕緊回身,找來漱盂端給晉王,又做比成樣在晉王背上不住拍打着。
晉王就着他的手乾嘔兩下,什麼也沒吐出來,又躺回枕上‘迷’‘迷’糊糊吩咐着:“茶來!”
沈思雖做不慣這些,卻也不能丟下人不管,只得一邊跑到桌邊去倒水,一邊急切地朝‘門’外叫道:“來人,人呢?”可人都被晉王給打發得有多遠走多遠了,任是扯着嗓子喚了半天也不見一個人影。待要出‘門’去叫,可他只稍稍離開一些,晉王便趴到榻邊哇哇作嘔,又是要酒,又是要茶,搞得他手忙腳‘亂’應接不暇,根本沒法走遠。
如此幾次三番折騰下來,沈思額頭也冒了汗,好容易坐下喘口氣的功夫,冷不防被晉王從後頭拽了一把,竟將他給拽倒了。兩人衣衫纏繞着,不慎滾在一處,晉王兩條胳膊從他背後繞過,像抱樹樁一樣將他緊緊抱在了懷裡。
沈思兩手用力一撐,試圖掙出來,可還沒等得逞,晉王便晃悠着腦袋連連喝道:“別動,暈,想吐得緊。”
保持着樹樁的姿勢直‘挺’‘挺’緩了一會,沈思再要起身,又被晉王如法炮製拖了回去。沈思從未照顧過酒醉之人,也不知頭暈‘欲’嘔時該如何處置,他真怕晉王會當場吐出來,故而不敢‘亂’動,想等晉王睡着了再起身叫人進來伺候。可這樣動也不動地躺在榻上,還沒半盞茶的功夫,他自己便先睡熟過去了。
燈臺上紅燭燃盡,自行熄了,滿室陷入一片昏暗。聽着沈思發出細微鼾聲,晉王扯過身後絨毯蓋在了兩人身上。絨毯底下,他將手緩緩探入了沈思領口,那裡只掛着薄薄一層單衣,稍加拉扯便散開了,裡頭是溫熱滑膩的肌膚。
沈思的身體雖不比那些嬌弱公子雪白細嫩,卻勝在常年習武,肌‘肉’飽滿緊實,富有彈‘性’,又不失少年人的‘精’致流暢。晉王的手掌從鎖骨處開始,緩緩向下遊走着,劃過筆‘挺’的腰身,平坦的小腹……單是這樣簡單的觸碰,已使人心旌神搖難以自持了。
他將雙臂又收緊一些,‘胸’膛緊貼着沈思後背,臉孔深深埋在對方頸間,貪婪地親‘吻’着,愛不釋手……
第二日早起,天還沒亮,沈思便被一陣嘈雜的腳步給吵醒了。他隱隱約約聽見有人說着:“顧名珍已率軍出懷慶府,奔澤州府殺來,而另一路人馬矛頭直指平定府……”
接着好像是晉王的聲音:“時機差不多了,咱們也出發吧。”
沈思坐起身,見晉王穿戴齊整從外頭走了進來,一時有些恍惚:“天亮了嗎?”
晉王滿臉溫柔笑意:“還早得很,你再睡一會吧。”
沈思‘揉’‘揉’眼,有些分不清自己是清醒着還是在做夢:“咱們酒可喝完了?”
晉王來到榻邊,伸手輕拍了拍他肩膀:“等回來再陪你接着喝。”說完轉身走了出去,步伐沉穩矯健,姿態神清氣爽,竟絲毫看不出半點宿醉的模樣。
遠處三聲禮炮響起,那是大軍出征的訊號。呆坐半晌,沈思有點回過味兒來了。猶記得去歲劉谷山上對飲之時,自己曾經見識過晉王的酒量,即便算不上千杯不醉,可也絕不在自己之下,何至於區區幾壺便耍起酒瘋來了?衛守之那老狐狸,昨晚酒醉原是裝的!
照此推斷,自己八成、可能、差不多……是被佔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