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紅繡所料,不到巳時,身在庭院中的她便聽到院牆外傳來馬蹄踢踏的聲音,站起身悠然的走向正廳,輕聲吩咐道:“梅妝,請來人到正廳來見我吧。”
梅妝乖巧點頭:“是,小姐。”
看着紅繡嫋娜的背影,梅妝也跟着嘆了口氣,她雖愚笨,也並不瞭解小姐一家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可這段時間的相處,她從隻言片語中也總能猜出個大概。若是她說,夫人當真有些生在福中不知福,小姐在外應付周到已夠艱難的了,怎的還要裹亂?倒不是夫人待她不好,有些時候夫人甚至比小姐待她溫厚,相比較之下小姐讓人害怕的多了,可她心底裡總覺得小姐太難了。
但是主子的事兒輪不到她多言,梅妝蹙着濃眉,大眼中滿是憂心,快步出了院子。
“繡妍姑娘,老夫多有打擾了。”
諸葛老爺身着錦繡交領長袍,腰上鑲寶玉的帶子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幾乎晃花了人眼,明明以近天命之年,可仍舊瀟灑不凡。
紅繡從圈椅上起身,嫋嫋婷婷分花拂柳一般行至門前,微微福了一禮,笑道:“諸葛老爺親自前來,當真折煞繡妍了。”
“哪裡哪裡,這是應當的。”諸葛老爺微笑,瞧不出真正的心思。
二人禮讓一番,分賓主入座,梅妝端了茶水上來,與金貴一同伺候二位主子用茶。諸葛老爺衝着金貴微微擺手,金貴立即會意的點頭退了出去,梅妝雖然沒見過什麼大世面,但也是極聰慧有眼力勁兒的,見狀也行禮抱着托盤退下了。
正廳中只剩下紅繡與諸葛任遠。原應是父女,且眉目間三分相似的兩人相對沉默,面兒上具是淡然之色,似乎兩人心中都無他想。
可他們心中都清楚,兩個月前,她見了他還要行禮磕頭,如今已然平起平坐,她感慨,他惱怒,各懷肚腸也並不表露,今日他們爲的是一個“共同”的目標,無謂爲過去的事做過多糾纏。
“繡妍姑娘,老夫今日前來,是爲了八月十五月夕節宮中評比一事。”
諸葛老爺放下茶盞,未曾蓄鬚的俊臉上顯露真誠:“今日並無外人在場,我就直言不諱了。從前種種皆已過去,往事不可追,人總是要向前看的,無論如何,你身上始終流着諸葛家的血。咱們家已經連輸了三年,今年在輸下去,往後兩大皇商也要變成商氏一家獨大。你是聰慧孩子,應該明白此中利害關係。”
紅繡將鄙夷與不平都藏起來,秀眉微微蹙着,僅是微微點頭並不答話。
諸葛老爺見紅繡並未直接跳起來攆人,信心增了大半,又道:“況且你如今正當韶華,尋常女兒家無不是在家中聆聽閨訓,拋頭露面的也總是失了體面不是?萬一誤了將來的親事,可就得不償失了。”
諸葛老爺所說一切無不是在爲紅繡考慮,登時讓她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若是真心爲她,早幹什麼去了?
然而再多不滿,她也是不能發怒的,爲了孃親她必須想辦法在爭取到最大利益的前提下帶她回府,不然豈不是將孃的命扔了?
紅繡微笑着拿起茶盞抿了口,點頭道:“諸葛老爺所言甚是,但是設身處地,老爺也必然明白我的難處。”
諸葛任遠馬上配合的點頭,看似憐惜的道:“我明白這些年確是苦了你了。”
紅繡道:“諸葛老爺,您今日來意我已經明瞭,其實若要繡妍幫襯着諸葛府贏得月夕評比又有何難?只要老爺允我三個要求,繡妍必當竭盡全力。”
諸葛老爺心中大喜,急切的道:“什麼要求,你儘管提”如今別說三個要求,就是十個八個的,他也必須應允,距離月夕僅剩下不到三個月,短時間內讓他去哪兒尋繡工上贏了紅繡的繡娘?即便要剔除了她也要贏了比拼以後再說。
諸葛老爺的反應在紅繡意料之中。她緩緩起身,悠然踱步至窗前,瞧着窗外東廂的方向,果然看到連翹正站在門前,癡癡的望着正廳,見她看她,才紅着臉低下頭回了屋子。
紅繡心中長嘆,如今她所做一切,都只爲了換得孃親愉悅罷了,再怎麼說她也不能眼看着她鬱鬱寡歡落下病根啊。
回過頭時,紅繡眸中已無猶豫,多了些清明和果斷,清脆聲音朗然道:“諸葛老爺,繡妍的要求於你來說甚爲簡單,第一,此番我幫諸葛府參加月夕評比,商家繡妍樓這邊的活兒也不能扔下,我不能失信與商少爺。第二,我不是你諸葛家僱傭的繡娘,而是諸葛家的客人,我不爲諸葛家繡月夕評比之外旁的物事,只繡評比之物。”
諸葛老爺聞言點頭,道:“理當如此,繡妍姑娘重守承諾,一手繡藝也精妙絕倫,當得起我諸葛家的客人。”
“第三,我要帶着我孃親到諸葛府中住下,請諸葛老爺爲我們備下院落,重新配發下人伺候,標準不得低於‘虹雅樓’和‘錦鬆居’,旁日我與孃親進出諸葛府自由,老爺需得派下人跟從保護,且衆人對我孃親皆不可不敬。”
“這也不是問題。”諸葛老爺沉思片刻之後,已清楚紅繡此舉的目的,心中恨她詭計多端之餘也無旁的辦法,只得應允。
“如此甚好。”紅繡笑着說:“既然老爺允了第…,那麼紅繡還有另外一個要求。”
諸葛任遠耐心快要耗盡,又不能發作,隱忍着保持語氣溫和,“繡妍姑娘請講。”
紅繡道:“爲我們派下來的院子,需命名爲‘蓮居’”
“……”
諸葛老爺沉默了。
若說起初紅繡所提的那些個條件,皆是爲了自己的利益、爲了體面、爲了打曾經瞧不起她的人響亮的耳光。然最後的一個條件,則是切切實實爲了連翹着想,連帶着離間他與府內妻妾的關係。
“蓮居”諧音“連居”,與柳姨娘曾經的“柳院”和秋姨娘的“秋院”有
“異曲同工”之處,做足了老爺接紅繡和連翹回府實際是爲了接連翹的樣子,可實質上他不但與連翹無關,就連紅繡也不在他的掌控之下。名至實不歸,當真讓人窩火,可也沒辦法拒絕。
諸葛老爺點點頭,咬牙道:“好,老夫答應了。”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再過分的要求他也必須應允,一切都得應了月夕評比,以後的事情再從長計議。
“很好。”紅繡微笑,杏眼中滿含銳氣,回身直直望着諸葛老爺的雙眸,道:“既然如此,請諸葛老爺擇日來接人吧,我與孃親隨時恭候。”
這一刻,諸葛任遠心中有一種微妙的感覺,似乎一直活躍的小豹子正衝着自己張開利爪,而他則是老豹子。若是她是個兒子,或許今日一切都會不同了。
六月初九,宜祈福、做竈、安牀、入宅;忌入殮、除服。
巳時剛到,張王直大街兩側已然聚滿了人,被數十名身着整齊青衣的小廝手中牽着一段紅綢隔在了路旁。紛紛探頭探腦的觀瞧。
城中早已傳開了,今日是諸葛府大張旗鼓迎請神秘繡娘繡妍姑娘回府小住,幫諸葛府參加月夕評比的日子。
現下許多人都甚爲看好諸葛家,有繡妍姑娘出手,除非織女下凡,否則今年頭籌必然是諸葛家拔得
鑼鼓聲音由遠而近,舞龍舞獅的隊伍打頭緩緩而至,後又有童男童女手持花籃,灑下漫天花瓣。在花雨之中,兩座四人擡的錦色小轎一前一後停在了張王直回春堂醫館對面的宅院門前。八名轎伕皆爲青年壯漢,身上整齊的着赭色吉服。
梅妝小跑步進了院子,眉眼含笑的道:“小姐,轎子到了。”
紅繡點頭,扶着身着錦緞褙子、頭戴翡翠頭面,妝容精緻的連翹緩緩而行出了宅門。
金貴與李忠桂二人見紅繡與連翹出來,紛紛施禮。
張管家上前一步,面無表情的道:“還請繡妍姑娘上轎。”伸手一指第一擡轎子。
紅繡並未理睬,笑扶着連翹上前,在她耳邊道:“孃親,您先上轎,女兒坐後面的一臺。”
連翹帶着紅暈的臉上滿是開懷笑容,聞言忙搖頭:“這怎麼成,今日是請你回去,娘是陪襯啊。”
“娘怎麼是陪襯?你是我孃親,哪有讓孃親爲次的道理?”看着張管家,續道:“諸葛府也不會介意繡妍行孝道在先吧?。”
張管家嘴角抽了抽,萬事俱備,怎能在此刻出紕漏?只能點頭道:“既然如此,請連夫人上轎吧。”
連翹聞言心中百感交集,這一聲“連夫人”,幾乎讓她流下淚來。捏了捏紅繡的手,紅繡立即送她一個鼓勵的笑容。她這才點頭,委身上了轎子,梅妝和紅繡爲她掩好了轎簾。
娘,紅繡所做一切都是爲了讓你開懷,只希望此舉真能讓你幸福,而不是爲你帶來無數悔恨。今日,我只當圓了你一個夢吧
紅繡咬了下下脣,收回瞧着第一臺轎子的目光,在梅妝的伺候下上了後面的小轎。手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