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繡與連翹二人入了東廂房,先讓孃親在圈椅入座,又摸索着找了火折將案上的瓜皮燈點了,明滅的燭火將室內渲染上溫暖橘色,連翹的心彷彿這時候才找到依靠。
“繡兒,張管家說你打了他的侄兒,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紅繡微微一笑,撩衣襬在連翹對面的圈椅坐了,道:“張遠在路上調戲於我,卻被商三少派去保護我的家丁打了,孃親你莫要擔憂,不會有事的。”
連翹搖頭,緊張的絞着衣袖,“張管家頗受器重,你瞧他對大少爺似乎惟命是從,可他心底裡是最爲傲氣的,恐怕他跟大少的關係……”
“娘”紅繡哭笑不得的伸出素手,隔着桌案握住連翹的手:“你怎的如此亂擔憂,管他張管家與大少爺是面上和睦還是裡和睦,只要不傷害到咱們就成了。”
“我是怕張管家會再來搗亂啊。”連翹嘆了口氣,道:“繡兒,早知如此,前些日三少爺說要派些個家丁護院前來,你應下就好了,若是今兒咱們家有家丁在,也不會讓張管家那麼造次,還讓街坊四鄰瞧了笑話去。”
“是是是,女兒不對,女兒失算。”紅繡拉着連翹的手撒嬌,耍賴道:“我也是不想有一大羣人在府裡來回晃打擾咱們清靜嘛,若是孃親覺得必要,明兒我跟商少行說去”
“誒”連翹點了一下女兒的紅脣,輕斥道:“怎能直呼三少爺名諱呢”
紅繡翻了個白眼,商少行也是人,怎麼不能呼他名諱了,可她知道孃親男尊女卑的觀念已經根深蒂固,想要改變還要費一番功夫,所以也不在此處多費口舌,岔開話題道:“梅妝丫頭也快回來了吧。”
連翹應了一聲,望着女兒如描似畫的五官,憋在肚裡的許久都未曾說出來的一句話,終於還是下定決心問了出來:“繡兒,咱們何時能回諸葛府去?”
這是連翹出府以來第一次問起這句話,可紅繡一點驚訝都沒有,因爲出府到如今,連翹每日都心神不寧,過上安逸日,也並沒有她預想之中的歡喜,整日只是在湘妃榻上斜倚着,眼神發直的盯着謀處,面上時而露出少女的嬌羞,時而又是深沉的憂慮。完全是害了相思病的樣。
到此時,紅繡當真感覺到深深的無力,世界上最無奈的事,莫過於自己爲所“愛”之人付出努力,本以爲會還得她歡顏,卻事與願違。她本以爲此番會讓孃親體會到從未有過的安逸,會讓她明白,就算離開了諸葛府,就算不見諸葛老爺,她也可以過的很好。沒想到,她的相思有增無減。
母女二人相對沉默着,燭火將二人的側臉投影在一旁的窗紙上,東廂之內同樣珠簾垂掛,輕紗飛繚,如今分明泄露出無可拯救的沉寂和無奈。
過了好半晌,直到梅妝丫頭在房門外輕聲喚道:“小姐,奴婢回來了,還帶回一個人來。”紅繡纔回過神,對連翹微笑,將所有心思深深埋藏在心底,“娘,你放心,我何時騙過你,我說能帶你回府去,那就一定可以,只是現在時機未到,你莫要着急。”
連翹點頭,欣慰的說,“繡兒,娘相信你,娘慶幸有你這個女兒。”
紅繡站起身來,道:“娘,我去看看是誰來了。你早些休息。”
“嗯,去吧。”
望着女兒的背影離開臥房,連翹臉上纔敢展現出無限的失落和思念。那個人,或許今生都無緣能聚,諸葛老爺,僅是她一個人一生無法企及的夢境吧。
紅繡下了臺階,穿過正院直奔正廳,方掀了門簾,就聽見姬尋洛熟悉的聲音。
“紅繡,我可是來投奔你的,如今我無處可去無家可歸,你要收留我啊”
“洛尋?”
紅繡驚訝的瞧着一身粗布衣裳,俊美妖冶的男,還有放在他手旁的包袱,臉色轉爲擔憂:“洛尋,出了何事?你被諸葛家發現了?”
洛尋的真實身份是“姬尋洛”,乃是大小姐指腹爲婚的未婚夫,此事她早就知曉了,先前洛尋在諸葛府中做了花匠,她只當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落花前來追流水。如今他夜晚來此投奔,她除了認爲是他被諸葛大小姐發現趕了出來,完全不作他想。
姬尋洛哭笑不得的搖頭,道:“紅繡,在你心中我當真如此不堪?我再不濟,也不會淪落到爲了一個女被人趕出來,如此丟臉面的事我可不做”
紅繡撇嘴,揭他的短:“當初也不知是誰吃霸王餐,在街上被一羣壯丁追着打。”
“額……”姬尋洛語塞,咳嗽了一聲岔開話題道:“紅繡,往後你還是叫我的真名姬尋洛吧,洛尋是我在江湖上行走,糊弄不熟之人的假名。”
“如今我算是熟人了?”紅繡瞧他神色不似有異,終於可以放下心,在他身旁坐下,道:“姬尋洛,雖不知你與大小姐之間發生過何時,可你要知道,富家千金總會有些個小脾氣,大小姐此人我見過幾次,總的來說她人還是好的,而且她是聖京城第一美女,你若是真心戀慕於她,可不要輕易放棄,現在打了退堂鼓,會生生放過近水樓臺的機會。”
紅繡一番話發自肺腑,端得叫姬尋洛感動,可感動歸感動,無奈歸無奈。姬尋洛站起身來,揹着手瀟灑的在屋踱了幾步,雖然一身粗布衣裳下人裝扮,整個人卻如同架風凌雲,若有仙人之姿,比之商少行的病態俊美多了些邪魅,比之諸葛言然的俊朗溫潤多了些瀟灑。
“繡兒,”
“嗯?”
“你我雖相識時間不久,可我以爲你深知我脾性,我會是那種爲情所困爲愛傷心的人嗎?我來,只是因爲好奇,想知道能被我爹孃看中的會是什麼樣的人家,至於那衆人捧起來的‘聖京第一美人’的虛名,我倒覺得,諸葛綠綺實質上,真的不及某人。”
洛尋話音落下,回過身,如點漆般的雙目定定望向紅繡。
燭光下,紗幔朦朧,珠簾亞光晶瑩,紅繡第一次覺得面對一個人的目光,有種想要閃躲的感覺。
輕咳了一聲站起身來,隨意撩了一下長髮,並不接洛尋的話,只道:“洛尋,我還是喚你洛尋,你往後就在我這兒住下,我的事你都知曉,如今我有了財力,斷不會斷了你的吃喝就是了,我知你性情,懂你所作所爲皆出自你逍遙自在的本性,不過,天地之大,未來總有一處美景值得你常抱懷中欣賞不厭,到時候你來去自如,只管去追尋便是,你我二人友情深厚,自不輸給男兒的兄弟之情,我定會好好招待你的。”
姬尋洛意味深長的望着紅繡在燭火映照下柔和清純的嬌豔,半晌笑道:“既然如此,我留在你府中做個護院吧,雖說我武功不及,可輕功還算湊合,關鍵時刻通風報訊,我可比你家梅妝丫頭快了許多,再者說我還會些三腳貓的醫術,有我在,你和連大娘有個頭疼腦熱的,皆不用犯愁了。”
“這麼說,我還算偏得的了?”
“那可不是,還不謝謝本公。”
姬尋洛笑的得意。引得紅繡莞爾一笑,他們都是聰明人,知道掌握尺度,紅繡推拒,姬尋洛也不激進,能留下來纔是正事,其餘的往後從長計議不遲。
六月,望夏湖芙蕖盛開,無數才佳人遊湖泛舟,吟詩作對,雅緻之人品茗論茶,紅繡和洛尋此類“豪邁”之人則是自備了酒菜,帶着梅妝與連翹,一行四人在湖邊野地撲了塊毯席地而坐,一面賞荷一面閒聊。
紅繡將針線簸箕和花繃都隨身帶着,如今訂單多了,她每日都忙個不停,倒叫連翹瞧的心疼,乾着急也幫不上忙。
“紅繡,既是出來遊玩,就將繡活先放一放吧。”姬尋洛還是那身下人裝扮,但行動舉止甚爲瀟灑,將一個高足青瓷小罐遞了過來,掀開蓋湊到紅繡跟前。
“嚐嚐我自己醃製的蜜餞,我開了方,裡面放了好些種珍稀草藥,清熱潤肺最是不錯的。”
紅繡捻了一顆含在嘴裡,直覺清香四溢,呼吸間藥草的香味和蜜餞的甜香都要從口鼻溢出一般,“洛尋,想不到你竟會這一手。”
洛尋意味深長的笑了一下,將青瓷小罐遞給一旁的連翹和梅妝,道:“我會的還多着呢。”
紅繡撲哧一笑,洛尋此人性格變化極快,今日他可以是儒雅的名門公,明日他又可以是路旁乞丐,或者穩重,或者調笑,也都由他,此番她只當他是說笑,並未往心裡去。
“小姐。”梅妝怯怯的拉了拉紅繡的袖,指向一旁道:“那邊的那位,您是不是識得?”
“哪位?”紅繡順着梅妝的指尖望去。
梅妝指着一人,道:“小姐,自打咱們歇下,那人也來了好一會兒了,只探頭探腦的瞧着咱們卻不上前,我猜他許是識得你。”
紅繡眯起眼,站起身來拍了拍白色襦裙上的草屑,舉步向一旁走去。待到近前,瞧見那人始終不變的“笑面”,打趣道:“二少爺既然來了,爲何不上前?難道還尋麼着有沒有豬可以讓你燒尾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