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蒸汽核心爐的大鐵皮屋子裡，牆面始終在嗡嗡作響，不時落下片片煙塵和點點鐵鏽，聚在一起的少年們卻置若罔聞，他們早就習慣了。
不過他們還是不如父輩那樣，習慣像吼叫一樣的說話，瓊恩重複了一遍，其他少年才聽懂了。
最小的貝尼嚷道：“瓊恩，你的腦子是不是凍壞了啊，怎麼想到幹這種事情？”
年紀最大個子也最大，就是之前那個說到真神教會的大胖子凱文撓頭：“做這種東西，會被警衛隊抓起來吧？”
瘦弱的德米卻很興奮：“你都畫好圖紙了嗎？先讓我看看！”
瓊恩眨眨有些充血的眼睛，在桌子上展開昨晚熬夜畫好的圖紙，三個小夥伴各踞一方，搖頭晃腦的打量起來。
這個世界的管道工對工程圖紙並不陌生，管道、閥門還有蒸汽核心爐的構造都由圖紙呈現，大多數輔助零件也得由管道工自己造的，管道工們不僅要看懂舊時代留下的，還有太陽高地蒸汽工程師提供的工程圖紙，也要學會自己畫圖紙，根據圖紙製造零件。
百年傳承下來，管道工的工作已經不只是維護蒸汽核心爐，以及在蒸汽管道上敲敲打打。每座城市的各種機械器具，比如每家每戶的蒸汽取暖器，蒸汽鍛錘、蒸汽吊車和運輸軌道等等，都是他們製造的。
當然各座城市的管道工各有擅長的領域，河岸城的管道工在蒸汽傳送的精確控制上造詣很深，因爲蒸汽溫室對溫度變化的要求很高。至於警衛隊用的蒸汽槍，河岸城的管道工雖然能造，卻遠遠比不上太陽高地的蒸汽槍。
不過瓊恩的圖紙還算不上工程圖紙，充其量只是示意圖，以瓊恩的年紀，能做到這種程度已經令人驚歎了。
“用一部迷你蒸汽爐驅動四個輪子的車子，車子上面載着部六枝蒸汽槍拼起來的……機槍？”
德米皺眉：“這個設計有什麼意義？”
瓊恩畫了一晚上也想了一晚上，各種細節都胸有成竹，回答得異常流暢：“蒸汽機槍很重，兩三個人都擡不動，這個蒸汽車就是用來運機槍的。”
“下面的輪子可以換成雪橇，就像鋼鐵堡用的那種蒸汽雪橇。如果不離開城市就沒必要換雪橇，用輪子就夠了。如果固定在哨塔上，連車子都不需要了。”
“車子不動的時候，蒸汽轉換到機槍那邊，搖動手柄，六枝拼成一圈的蒸汽槍依次開槍。”
“每枝蒸汽槍發射以後就馬上充氣，只需要兩三秒就能充滿，然後等着發射。”
“你們算算，這等於每秒能發射幾發子彈？”
這個世界上最懂數字的就是管道工了，他們從小就學會了看溫度表和氣壓表上的指針，知道什麼數字意味着什麼。
貝尼轉眼珠，凱文撓頭，德米已經算出來了：“這還需要算嗎？既然每枝蒸汽槍的發射間隔最短是兩三秒，就算三秒吧，那就意味着三秒之內所有蒸汽槍都可以發射一次，等於每秒兩發。”
他咂着嘴說：“這玩意很可怕啊，發射速度還是其次，關鍵是它每次發射都可以用光氣瓶裡的蒸汽。警衛隊員的蒸汽槍用的是同樣的氣瓶，卻要用來發射十多次。這就是說，彈丸打出去後力量更大，跑得越遠。”
瓊恩補充說：“還不只是這樣，充進氣瓶裡的蒸汽始終是熱的，比蒸汽槍的氣瓶出力更大。”
這時候小貝尼也看出了什麼，驚奇的道：“這不就是給一枝蒸汽槍裝了六個氣瓶，然後在氣瓶後面連上迷你蒸汽爐嗎，這部分一看就懂，可你是怎麼想到這種可以讓彈丸連續送進槍管裡，同時不會泄露太多蒸汽的呢？”
瓊恩拿開最上面那張總體結構圖，露出下面供彈部分的設計圖，看得三個小夥伴，包括德米在內，都哇哦出聲。
這張圖有點正式工程圖的味道了，異常複雜，幾十個零件都有詳細的構造圖，連接在一起的運動示意圖也有。
居然是凱文最先理解了這部分：“光是彈簧並不可靠，所以你把一部分蒸汽用來推動彈丸，閉合槍管了？”
德米嘖嘖稱讚：“用另一股蒸汽來防止槍管裡的蒸汽泄露，就算能一下子想到，也設計不出這麼精巧的結構啊。”
貝尼點頭：“我爺爺也搞不出這樣的設計，他畫的圖紙我都看過。”
貝尼的爺爺，就是老會長託比昂。
瓊恩長出了一口氣，很認真的說：“這當然是蒸汽之神給我的啓示……”
三個小夥伴都沉默了，原本瓊恩怎麼說他們都不會信，現在看到這套水平超出了老會長的設計圖，“蒸汽之神”這個說法已經從笑話變得說不定有可能了。
瓊恩繼續說：“在蒸汽之神給我的啓示裡，這只是最簡單，花的時間最少的設計，還有更多設計，但需要更長的時間和更多的材料。”
他攤手道：“可我現在沒多少時間了，市長秘書說五天後就要審判我。”
凱文憐憫的道：“今天早上我聽我爹說，他們確定的時候是四天後。”
凱文的叔叔在警衛隊裡當小隊長，這個消息自然沒錯。
貝尼還沒想明白：“都要審判你了，你還折騰這個做什麼啊，應該去跟大家說清楚啊。”
德米白了貝尼一眼：“怎麼說清楚？告訴大家瓊恩是被蒸汽之神救了？之前我們都不相信，別人還會相信？”
“瓊恩現在做的，就是向大家證明蒸汽之神的存在吧？沒有蒸汽之神的啓示，誰會相信我們這樣的小孩子也能設計出這種蒸汽……機槍？”
德米又嘆氣：“不過要在四天裡把設計變成真東西，這也太難了啊。就說迷你蒸汽爐，誰願意給咱們一部？”
瓊恩期待的看着小夥伴，這就是把他們召集起來的原因。
貝尼嘿嘿笑着挺直了胸膛：“新的當然要不到，不過貿易站那邊蒸汽吊車的迷你蒸汽爐壞了一部，爺爺剛修好還沒送過去。”
大家眼前一亮，貝尼繼續說：“其實我們可以直接找爺爺，讓他幫我們啊。只要他開口，管道工們都忙起來，這樣的蒸汽……機槍，要不了兩天就能造出來吧。”
德米當即否決：“讓老會長幫忙的話，搞出來了算誰的？”
“到時候市長秘書肯定認爲是老會長爲了庇護瓊恩才弄出來的，瓊恩再說什麼設計，都會算在老會長身上！”
“貝尼，絕對不能跟其他人說，包括你爺爺，我們做這個是爲了救瓊恩，不是爲了做出什麼東西。”
貝尼和凱文不迭點頭，的確這纔是最重要的。
接着大家繼續湊材料，凱文打起了叔叔的主意，他那邊有不少蒸汽槍的氣瓶，再順根槍管過來也不麻煩。
德米的父親在機械維修部工作，那邊不僅有鐵輪子和各種機械部件，還有車牀，可以自己加工零件。德米擅長擺弄小零件，他就是個鉗工小專家。
“還有個問題……”
德米說：“老會長不是要你跟在他身邊嗎？說不定到審判前兩天，市長秘書還會把你關起來，到時候只能靠我們做，這就麻煩了。”
這個瓊恩也想過了：“所以你們先得分工，各自把自己負責的那部分徹底搞清楚。”
“你們還得找更多可靠的夥伴，帶着他們一起做。”
“如果還有什麼拿不準的，就來找我，他們可以關我，總不能阻止你們來看我吧。”
三個小夥伴或者沉重，或者興奮的點頭，都覺得重任在肩。
德米負責負責蒸汽機槍和控制部分，貝尼負責迷你蒸汽爐和管道部分，凱文負責蒸汽車部分，每個人都定好了要找的小夥伴，一支十多個人的設計團隊已見雛形。
接着大家就着圖紙跟瓊恩討論起來，一個個細節的落實，時間不經意如風拂過，當這座只是存放工具的輔助庫房被老會長敲響時，才發現已經快中午了。
三個小夥伴各自領走自己的圖紙藏起，出了門被老會長一通呵斥。等瓊恩被老會長領走，德米等人飛也似的衝回庫房，取回圖紙，又飛也似的散了。
“瓊恩，晚上你得去警衛隊的看守房待着了。”
老會長帶着瓊恩去檢查管道，路上無奈的道：“上午內恩隊長找過我，說是市長的決定，我去找過市長了，他……哎……”
市長肯定把一大堆問題丟了過來，都是管道工沒做完沒做好的工作，讓老會長也硬氣不起來。
要說問題，就算是鋼鐵堡甚至太陽高地的管道工，也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
從蒸汽核心爐到蒸汽管道，再到各種機器，永遠不可能全都工作在最佳狀態。
蒸汽核心是史前造物，永不磨損，可以吸收高壓蒸汽，穩定鍋爐的壓力，讓核心爐可以不斷加壓，輸出無比強大的熱量。但核心爐上的閥門和管道在高壓蒸汽的腐蝕下，總會出問題，這些部件都是現在製造的，比不上史前經久耐用。更不用說那些只能輸出低壓蒸汽的蒸汽爐了，它們本身就是用各種廢舊材料製造出來的，鋼鐵堡出產的全新機器太貴，其他城市只會在非常重要的用途上才用全新機器。
瓊恩的情緒很穩定，他知道老會長已經盡力了。
他自信的說：“不用擔心我，老會長，我會沒事的。”
又提了條件：“能給我一些筆、繪圖工具還有空白圖紙嗎？”
老會長訝然：“你要做什麼？”
瓊恩說：“我想畫圖，我又有了一個想法，這能證明蒸汽之神救了我，還給了我啓示。”
老會長皺眉道：“瓊恩，你還是從幻覺裡走出來吧，而且審判的時候不要提什麼蒸汽之神，那隻會讓真神教會的態度更加激烈，對你很不好。”
瓊恩反問：“如果真神教會的態度就決定了河岸城所有人的態度，那我說什麼做什麼都沒意義啊，反正他們就是看我就跟看所有管道工一樣不順眼，恨不得把我們全部驅逐出去。”
老會長無語，真神教會就是這德性。他們的信徒成天指着罩住城市中心的灰霧說，這是對真神的褻瀆。人類文明會毀滅，就是因爲這樣的褻瀆。
老會長苦笑：“當然不是，至少真神教會決定不了我們管道工的態度，不過河岸城的管道工不是鋼鐵堡的管道工，大家並不信這個……蒸汽之神。”
瓊恩堅定的道：“我會讓大家相信的……”
老會長沉默了片刻，點頭說：“我會給你想要的東西，要多少給多少。”
他這個會長都做不了什麼，總不成還不讓瓊恩自己努力吧，老會長大概是這麼想的。
檢查完了東區一部分管道，老會長帶着瓊恩往城中心的核心爐走去。一路上遇到不少人，見到瓊恩，有些異常驚訝，有些則投來複雜的目光，但沒人上來說話。
河岸城說是城，卻只有兩千左右的居民，城外冰雪連天，氣溫常年都在零下二十度，沒有地方可去，所以大家都非常熟悉。
幾天前瓊恩被驅逐出去的時候，幾乎所有市民們都目送着他被警衛隊員押走，那時候大家都在暗暗欣慰，覺得河岸城又安全了一分，也只有一些婦人因爲憐憫暗暗垂淚。
現在瓊恩回來了，這讓之前那些安心的人有些心虛，而知道要審判瓊恩的人，又因爲法官與市長的爭論，生出一絲危險的感覺。
“我還以爲大家會歡迎我呢……”
瓊恩原本想跟一些熟人打招呼，對方卻不是低頭就是轉頭，加快腳步離開了，讓他異常沮喪。
不等老會長安慰，瓊恩卻自己振作起來：“我知道他們在擔心什麼，我會證明自己的。”
不是瓊恩自己心理素質好，是心底那個存在，也就是蒸汽之神在安慰他。
“他們會被超出這個世界的智慧震驚的，他們的靈魂也會燃燒起來，跟着你一起改變這個世界，瓊恩，你就是火種。”
已經是午後了，剛到管道工食堂，就被內恩隊長帶着幾個警衛隊員圍住。
“還以爲你們……”
內恩隊長如釋重負：“總之，市長下了新命令，現在就得把瓊恩關押起來。”
老會長和瓊恩都很驚訝，出了什麼事。
內恩隊長很用力的盯着瓊恩，似乎想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什麼，看了好一會才道：“中午的時候有幾個蛇民想潛入河岸城，被我們趕跑了，還好我們抓到了一個。”
老會長急切的問：“那個蛇民說了什麼？”
內恩隊長搖頭：“如果說了跟瓊恩有關的話，那我們就不是來關押瓊恩的，而是把他跟那個蛇民丫頭一起……榮譽驅逐了。”
“但瓊恩剛回來，蛇民就跟着來了，他勾結蛇民的嫌疑更大了，市長命令馬上把他關押起來。”
老會長眉頭深皺：“丫頭……是個小姑娘嗎？你們要把她榮譽驅逐？”
榮譽驅逐比單純的驅逐更可怕，是這個世界裡對待犯人最嚴厲的懲罰。
被榮譽驅逐的人得不到任何食物和工具，連內衣都不會給，而是剝得光光的，只有一件遮體的外衣，丟在距離城市不遠的雪地裡。通常只有幾裡遠，反正在走完這段路之前就已經凍死了。
內恩聳肩：“大寒潮就要來了，哪怕一丁點多餘的憐憫之心，都有可能救活了一條蛇。”
老會長深深嘆息：“那終究……終究是個孩子啊。”
瓊恩忍不住道：“那可能是我的朋友，最初是他們救了我！”
老會長白眼：“你不是說什麼蒸汽之神嗎？”
瓊恩急了：“我是說最開始救了我的人，後來寒潮來了，大家都沒扛住，我才被蒸汽之神救了。”
他的眼睛有些發紅：“那時候我以爲其他人都死了……”
內恩冷笑道：“你還想救她？不知道最終的結果可能是你跟她一起被榮譽驅逐嗎？”
瓊恩哀求：“內恩隊長，讓我見見她吧。”
此刻他心中正如烈火般燃燒，如果那個小姑娘真的是救了他的那些蛇民之一，他拼上性命也必須報恩。
內恩隊長想了想，憐憫的道：“我可以把這個小丫頭關到審判你的那一天，但到了那個時候，她肯定會成爲你的罪證之一，這是你自己要求的。”
老會長厲聲道：“瓊恩！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瓊恩轉頭，眼裡那跳動的火焰讓老會長無語。
最終老會長頓足道：“隨便你！”
老會長氣沖沖的離開，走了幾步又轉頭說：“我會把你要的東西給你。”
內恩隊長皺眉：“你還要什麼？”
瓊恩扯扯嘴角說：“筆和紙……”
一個警衛隊員哈哈笑道：“就你這個小毛頭，還想設計什麼機器嗎？”
瓊恩看了看警衛隊員揹着的蒸汽槍，點頭說：“是啊，我會設計出可以連發，力量和射程是普通蒸汽槍好幾倍的蒸汽機槍。”
人們都笑了起來，內恩隊長諷刺道：“你的腦子是在外面被凍得比太陽高地的蒸汽工程師還聰明瞭？”
瓊恩很認真的說：“不是凍的，是蒸汽之神的啓示。”
警衛隊員不耐煩的推了他一把，催促他上路。
那個年輕人恨恨的道：“什麼真神啊蒸汽之神的，都是謊話！”
“真的有神，世界爲什麼會是這個樣子呢？”
“這個世界沒有神，如果真的有，那也是痛恨凡人，要我們接受永恆懲罰的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