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貴陽飄雪。
這初春的第一場雪,可算是來得及時。
少年坐在窗口,望着紛紛揚揚的雪花,些許愁緒一點一點地涌上心頭。
算起來,從離開貴陽那時算起,已經一年多了。
這一年,他到過沒有活人的地獄,遇到傳說中的妖魔……還邂逅了神秘的女刺客。
對一個今年總算滿了十六歲的少年而言,他的經歷,已經足夠新奇,足夠讓人驚歎。
人總是期待着些什麼,驚險絕倫的刺激,或者是生死相許的感人愛情……少年時常想着,也許,那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場任性罷了,然而,等到夢醒時分,他才發現,自己任性的代價未免稍稍太大了一些。
滿城的白色,飛揚漂亮,白的亮眼。
上好的美酒,在小爐中溫着,青梅的香味陣陣,讓人迷醉。
“難得,你在喝酒啊。”悠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少年轉過頭去,向着身邊的男子露出了笑容。
“主上……”
黑髮男子淺淺一笑,慵懶的神色,好似一隻被逗弄了的貓兒,性感而不羈。
“我還以爲你跟你那哥哥一樣不喝酒。”修長的手指,輕輕握住酒杯,望着那其中澄清的液體,酒水中那淡淡的綠色,好像他的眼眸一樣漂亮。
少年眼色微微一暗,貝齒輕輕的咬着下脣。
這孩子氣的舉動惹來王的一聲輕笑,輕輕撥弄着少年的下脣,“你跟你哥哥一點也不像啊,不過這樣也好……”
碧綠色的眼眸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燕、燕瀟大人……”少年囁嚅了一下,淺褐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憂傷,隨即平靜道,“現在雖然還沒有下落,但是,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到哥哥的!”
“是嗎?”燕瀟口氣淡淡的,撥弄着酒勺,忽然道,“今年的雪,下的很早。”
“……是啊。”
少年記得,除了八年前,似乎貴陽都沒有在二月下過雪……
“是祥瑞呢,秀。”燕瀟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輕輕敲擊着桌面。
“……”秀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麼。
目送着國王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秀頹然的坐了下來,疲憊的眼眸緩緩閉上。
“大人。”冰冷而漠然的聲音,幾乎要讓秀以爲那個人回來了。
驚喜地轉過頭,站在後面的,卻是另外一張臉。
眉宇間,有失望掠過,秀還是衝那人露出了笑容。
“凌十四嗎?”
“是的,大人。”男人黑色的長髮遮擋了大部分的表情,隱隱可以看到的,只有薄薄的嘴脣,和冷峻的線條。
“……怎樣了?”
“凌部已經全部出動,仍然沒有消息。”
“這樣啊……”他的眼眸驟然失去了色彩,好像靈魂也隨之消失一般。
“……”
彷彿感覺到什麼一半,秀轉過頭,衝着身後的男子露出了笑容。
“別擔心,我不會做傻事的,我相信哥哥不會有事……大家也是一樣吧。”
“那人大人向來不是普通人。”
“是啊……”如同確認什麼一般,他發出了很輕很輕的嘆息。
拿起放在牆角的皮裘,少年推開了房間的門。
“大人要出去?”凌十四淡淡的問道。
“嗯,我要去看看鵲瀾大人。”秀的脣邊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雪依舊在下着,秀沒有打傘,天上落下的雪花,很快讓他的眉毛和頭髮都白了。
——如果就這樣被埋在雪裡,然後一直等着……哥哥回來看到的第一個人,會不會就是我呢?
他迷迷糊糊的想着,在街道上印上一深一淺的腳印,很快的來到了一間大宅前。
上官兩個鑲金大字,是上官鵲瀾的父親,上官紅顏親自寫就;昔日的上官家,因爲凌霜的存在,已經日漸式微,但是,彩雲國,只要說起醫術,沒有人不知道——北方的華家,還有南方的上官家。
華家的最後一代,華真死去後,華家的醫術,主要就是由茶州的醫療體系延傳了下來,大部分都由凌霜掌控着,而上官家的先代家主,好像傳奇一般的名妓——上官玲瓏,卻大膽的開發了很多讓人匪夷所思的奇妙醫術,還有各種機械,包括了更加完善的冶鐵技術等等。
上官玲瓏在那個位子上只停留了五年,就嫁人生子,長期掌控着上官家的,就是彩雲國的傳奇人物——上官紅顏。
秀沒有見過那個上官家的鐵腕家主,不過,聽最喜歡的兄長說起過——那是一個比納豆還要粘一百倍的變態老頭。
走進上官府邸,一張被凍到發紅的小臉,立刻出現在面前。
“馨盈……”
一把拽住轉身就跑的少女,秀微微皺起眉,“這麼冷的天,怎麼穿的這麼少?”
今年已經八歲的少女跺了跺腳,怒道,“都是那上官鵲瀾不好!”
“好啦好啦,”拍着妹妹的脊背,秀嘆了一口氣,“我來看看鵲瀾大人身體怎麼樣,你要是不喜歡這裡,就跟我回去……”
“不要!”少女斬釘截鐵的聲音顯然是大的過了頭,一個疲勞的聲音立時冒了出來。
“又是什麼不要?大小姐……我的頭髮都已經快要掉光了,你就安靜一會不行嗎?”
上官鵲瀾,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綃衣站在風裡,淺藍色的長髮飛揚,雖然眼眸中有了倦怠,卻依然瀟灑,如同一個落拓文人一般的氣質讓人移不開視線。
“鵲瀾大人,你的傷……”秀連忙上前,“快點進屋去!”
鵲瀾笑着擺了擺手。
在那地獄之都裡面,雙手的經絡全部被挑斷,現在雖然已經可以移動,但是,依舊沒辦法拿起重物,或者是需要精密動作的手術刀。
“我的傷,已經沒什麼關係了。”他爽朗的笑容讓秀心下一陣難過,這個有着天分的男子,現在已經無法再實現自己的行醫濟世的願望了。
——那傢伙說,會賠我一個可以濟世的好大夫。
鵲瀾的眼眸淡淡的,笑着告訴少年,那傢伙絕對會回來。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鵲瀾點起了爐火,室內發出噼哩啪啦的聲響,頓時,裡面溫暖如春。
心虛的飲用着茶水,秀小心翼翼的觀察着鵲瀾臉上的表情。
“老頭子要見你。”毫無預兆的,鵲瀾忽然開口了。
“見我?”少年似乎有些愕然。
“嗯……本來要見的那個人,現在也找不到,所以,只好見你了。”鵲瀾很誠實的給出了答案,“不過放心吧,他最多也就想着把我妹妹嫁給你哥哥,然後可以挖牆角……所以,苛責兩句是正常的,不要在意。”
“……”秀低着頭,一言不發。
“那傢伙的事情不用擔心……他會沒事的。”鵲瀾伸出手去,揉了揉少年凌亂的前發,“你是紅家宗主,老頭子不會笨到跟你過不去。”
“……可是……”
“至於我的手,純粹是我自找的,你不用掛在心上。”鵲瀾淡淡的道。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秀看到有什麼奇異的表情在妹妹的眼中一閃而過。
“好吧。”他點了點頭,擡起眼眸,迎上了上官鵲瀾戲謔的笑容。
“你太緊張了,好好去玩一下吧,貴陽的花街可是很有名的哦,紅州可沒有這麼極品的地方。”青年悠哉遊哉的飲下茶水,微微一笑。
“……那個”秀無心開玩笑,只有勉強的拉了拉脣角,“舍妹……的事情,還請勞煩鵲瀾大人了。”
“就留在這裡好了。”鵲瀾無奈道,“反正,我也被吵習慣了。”
“你說什麼?”馨盈一下子跳了起來,“本小姐屈尊降貴的來照顧你,你竟然一點感激之心都沒有!?還嫌我吵?”
“難道你覺得你自己很安靜?”鵲瀾非常平靜的指出這一點。
“……”一時間臉漲得通紅,馨盈發泄似的一腳踢開了大門,拽着秀就衝出了上官家的府邸。
夜寂寥,冷月無聲。
輾轉的琵琶音色在風中輕舞,淡淡的霧氣,夾雜了露珠的甜味,一點一點地散開去。
黑色的斗篷,遮住了他的面容,只露出一雙淺褐色的美麗眼眸。
蒼白的手指,輕輕撥弄琴絃,悠然而殘酷。
“不錯的曲子。”身邊的影子,冒出了冷冷的聲音。
“謝謝了。”他淡淡一笑。
“可惜,曲子的脂粉味道卻太重。”那個聲音毫不留情的指責道。
“……你最近話多了不少啊。”
“廢話少說,你的計劃……”
“放心吧,我不會失手……可是,你好像還欠我一首曲子。”
“這種事情怎麼樣都無所謂吧。”影子從黑暗中走出,一隻柔弱無骨的手,輕輕扯去臉上的面罩,露出一雙銀色的眼眸,長長的黑褐色長髮,在空中飄動着。
“說得輕巧,”有斗篷遮住臉的人,眼眸中似乎帶了些許笑意,“說好了啊,如果大難不死的話,一定要誠心誠意的爲對方彈奏一曲,以示化敵爲友的決心啊。”
“……所以說這種事情怎麼樣都好吧……我們現在應該還沒有引起對方的注意……”
“什麼啊,不要刻意躲開我的視線吧?喂!幹什麼擅自轉移話題啊?”
那人忽然間叫了起來,手指咚咚的敲着桌面。
“對於連妖魔都可以斬殺的你來說,這種事情只是細枝末節的小事啦……還有你從剛纔開始就意味不明的吐槽……”那銀色的眼眸中似乎掠過些許憐憫,“果然是白癡啊。”
“……你是故意的吧?”
她輕輕轉過頭,眼眸中氤氳着笑意,“哎,正是。”
看着身後呼呼冒着怨念的傢伙,她臉上露出了超級愉快的表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繼承自父親的壞心眼正在被開發着。
“喂!你在聽我說話嗎?喂!弦!”
“……”留給他的,當然只有無視。
“什麼啊,現在的女孩子一長大全部都把爸爸丟在一邊了,爲什麼啊,馨盈也是的……爲什麼圍着上官鵲瀾那個白癡團團轉啊,爸爸我實在是太可憐了吧……哎?不對……我不應該是爸爸啊?啊啊啊啊啊啊(狂抓頭髮中)!難道我已經到了更年期嗎?絕對不會的!不可能的!說起來,秀最近幾年好像也覺得我很羅嗦啊……果然爸爸我……啊啊啊啊,不對啊,我怎麼會是爸爸呢?難道我的內心還是渴望着小孩嗎?不對,一般的小孩真是吵死了,怎麼會有馨盈那麼可愛的……”
看着某人在進行着外在看來非常丟人,實際上內在也非常丟人的心理鬥爭,她忍不住想要建議“其實只要在心裡思考這個問題就好”。
對於時而面紅耳赤,時而蒼白如紙的某人,她平靜的打開包袱。
“是不是又犯病了?我帶了藥。”
魂魄已經呼啦啦的冒出來,在某個角落開始悲哀的暗自神傷的人,讓她忍不住笑了。
其實的話,真還不是一般的寵自己的弟妹。
長了一張聰明的臉孔,但是,這難得的好像珍藏版皇宮地圖一樣的傻瓜表情,恐怕只有真正的信任之人才能看見吧。
她走過去,冰涼的手指輕輕的覆在了他的眼睛上。
“哎?”
“稍微休息一會吧。”她的聲音並不響,“你也趕了很多天路了。”
“說得也是……”他微微吐出一口氣,把腦袋倚靠在了石柱上,“接下來的事情,還好像山一樣堆着呢。”
“但是你說過……”她的眼眸中似乎帶了些許黯然,忽然,脣上一熱,看到了那雙總是讓自己迷惑的淺褐色眼眸。
“我說過,但是……現在還不會……”他似乎嘆了一口氣。
“……非常苦惱嗎?”
“嘛……這是理所當然的啊,說起來,”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沒有問我啊。”
“雖然不想這麼說,可是,你救了我的性命,這便是事實。”她平靜的道,“所以,我信你一次。”
他微微吐出一口氣,冰冷的空氣中,溫熱的白霧緩緩冒出。
“這樣可不好呢,女孩子隨便相信陌生人。”
“是嗎?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呢?”好像要打發時間一般,她隨手撥了一下琴絃。
“也許,在開始的時候,我就不會想要復仇……我要吃好的,用好的,然後把自己本來有的一切都找回來!”
“是嗎?”她輕輕地道,“能找得回來嗎?”
“不嘗試一下,你怎麼知道?”他打了一個哈欠,然後閉上了眼睛,“今天還真是夠累的啊……”
她靜靜的望着他,“你不去見秀嗎?”
“那個小鬼,”悠然而無奈的聲音,他拉下了面幕,“關鍵的問題就是太依賴我了,離開一段時間,對他只有好處……”
“紅秀會哭的,沒有你在他身邊的話……”
“不會的,”他彷彿確認着什麼一般,反覆呢喃着,“他不會的……”
“爲什麼這麼肯定?”
“因爲我的弟弟不是笨蛋。”他搖了搖手指,“有些事情,不是溫柔就可以解決的。”
“所以,你已經決定了?”
“嗯……”他喃喃道,“所以,對不起啊,弦。”
她低下頭,望着自己的足尖,“……‘對不起’……這句話,你已經說了太多遍。”
他忽然笑了,笑着坐起來,拉着她的手。
“怎麼了?”她微微皺眉。
“帶你去個地方。”
風鈴輕輕晃動,傳來細碎的好聽聲響,坐在燭火下的女子,托腮遠望,似在嘆息,又似沉思。
和他一起站在圍牆上,望着那牆內的絕世女子,他的眼眸中,又似憐惜,又似感慨。
離開她,已經兩年有餘了。
那藍色的眸子,靜靜凝注燭火,思念的心,可曾飄過萬里?
“她是你的妻子?”她忽然開口道。
“輕一點,她會發現的。”他壓低聲音,嘆了一口氣,“我已經兩年多沒有回過家了。”
這算什麼?離家在外,冷落妻子男人的悔過之心?
她忽然覺得心裡有點毛毛的,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死了一次之後,好像什麼莫名其妙的想法都冒出來了。
“爲什麼不進去?”她問道。
“還沒想好第一句話應該說什麼。”他隨手弄亂前發,輕輕地道。
“通常不是應該說‘我回來了’……嗎?”
“這樣平淡無奇的話,絕對會被楸瑛大人打出來……”
“……你是想讓我幫你找個好理由嗎?”
“拜託了。”鄭重其事的低下頭,他小聲道。
她怔怔的看了他半晌,忽然飛起一腳,把他從高高圍牆上踢了下去。
冷不防被偷襲,向來以戲弄別人爲樂的他,竟然因爲一時大意而以狗□□的姿勢摔倒了草地上。
好在多年訓練的身手,一個翻身,立刻跪坐在了地上。
印入眼簾的,是一雙精緻小巧的繡花鞋。
擡起頭,看到那熟悉的美麗面容,此刻,溫柔的如同在水中散開的櫻花瓣一般讓人心碎。
他似乎有些尷尬,依舊保持着跪着的動作,在那氤氳了淡淡霧靄的月色下,美的不似真實。
多少有些愧疚的他,開始了支支吾吾的無言以對。
詛咒了那個擅自作出決定的傢伙,他立刻冒出了冷汗,小聲囁嚅道,“我、我回來了……”
眼前的女子微微一怔,緩緩跪下,然後輕輕的擁住了他的身體。
——好溫暖……
被那若有若無的香氣蠱惑一般,他的雙眸迷離起來,不由自主地回抱住了對方。
“歡迎回來……”
他沒有看到芯苑此刻臉上的表情,只是靜靜的望着那滴,落在他指尖的冰涼淚珠。
“太好了,琦攸哥哥你沒事……實在是太好了……”
聽到那熟悉的聲音,他的心裡不覺一酸。
——其實自己還是很愛這個女子的。
他忽然發現這一點。
哪怕自己的視線,也許永遠都無法從另一個人的身上移開,可是,卻依舊不想要失去眼前的這份幸福。
真是足夠任性啊……
小小的反省了一下自己的素行,他擡起頭,發現站在牆頭的少女,已經消失了。
“對不起,回來晚了。”他小聲道,好像無數個晚歸的丈夫那樣,露出一絲愧疚的笑容。
“沒關係。”芯苑擦了擦眼角,淺淺微笑。
他這纔開始仔細的端詳眼前的這張面容。
這兩年沒見,芯苑好像變得更美了。
從許多年前的那個未經人世的小姑娘,藍楸瑛的獨生女,已經變成了一個絕色美人,恐怕,除了皇城的那位女主子,要找一個可以與她相提並論的女子,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妻子變美了……可是,那昔日湛藍的瞳仁,卻微微的泛着滄桑。
“我……是不是變醜了?”她低着頭,輕輕地道,雙手輕輕的顫抖讓他嘆息。
“誰說的,”幾乎是想都沒有想,他立刻就脫口而出,“你比以前更加漂亮了。”
她緩緩擡起眼眸,輕輕撫摸着眼前人精緻的臉頰,似乎帶了些許無奈,“琦攸哥哥好像跟八年前一樣,我卻變得老了。”
“再等幾個月,我就到三十了,倒是你不要嫌棄我這個老頭子啊。”調侃之餘,他的心中掠過一絲驚慌,好像在害怕什麼一般的緊緊擁住了芯苑。
“怎麼了?”感覺到他的那份不安,她和緩的拍着他的脊背,露出淺笑,“還要撒嬌嗎?”
“芯苑,有你在這裡太好了……”他抱的好緊,彷彿要確認她的那份存在一樣,“真的太好了……
“嗯……”
“你不會走的,對吧?”
“到現在爲止,只有琦攸哥哥你自己擅自離去,好狡猾呢。”她柔柔的聲音讓他的心不可思議的安穩下來,經歷了太多,他已經無法像過去那樣從容……甚至覺得,自己沒有神經錯亂實在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對不起。”小聲地嘟囔一句,溫暖立刻覆蓋在了脣上,擡起眼眸,看到了她淡淡的笑意。
“永遠不要對我說‘對不起’……”她把腦袋埋在他的懷裡,懇求一般的重複着,“永遠不要……”
茶水,已沸。
她淡淡的瞥了一眼碧綠色的茶湯,心下一陣莫名的煩亂。
算算時間,也應該差不多了,居然那傢伙還在溫柔鄉里面不願意出來——真是任性到了極致。
偷偷事先跑回來的自己,應該說已經是夠識相的了,他卻賴在了那裡不願意走。
哼,等到炎毒發作的時候,看不把他疼個半死。
惱怒之餘,她打開藥匣,再茶水裡面嘩啦啦的倒下了三四倍的藥量。
反正吃不死他,就多給他加點料好了。
心情忽然間一片大好,哼着流水的調子,她隨手翻看起了書頁。
窗戶吱呀一聲被推開了,穿着鬥蓬的人影好像無良小偷一樣探出了腦袋。
“晚上好,”清清冷冷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真是夠快的啊。”
馬上聽出了那口氣中的不滿,他微微一怔,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傢伙的表情和語言都變得這麼豐富,竟然還會使用反語。
“囉嗦死了……”雖然知道是自己理虧,本着長者的尊嚴,他忍不住還是咳嗽了一下,適時地轉移了話題,“你怎麼自己先回來了?”
“不回來,難道留在那裡礙眼嗎?”她冷冷的把茶水遞了過去,“快喝了吧。”
濃濃的一大碗,已經看不出來原本是什麼物質的可疑藥品,但是,琦攸卻看都沒看的一飲而盡。
“你告訴她了?”
“沒有。”他轉過身去,摘下斗篷後面的帽子,露出那長長的冷玉色頭髮,“怎麼了?”
“她不是你的妻子嗎?”
“所以呢?”
“你不信任她。”
肯定語氣的妄自臆斷讓他微微皺起眉,“爲什麼這麼說?”
“如果你信任她的話,爲什麼不告訴她真相?反正你也死不了,她也不會受打擊到哪裡去?”
他沉默了很久,柔軟的前發落下來,似乎爲了證明什麼一般,遮住了他臉上的表情。
“芯苑她……太善良了……即使是自己的敵人,也看不得對方受苦。”他淡淡地口氣讓她有些不爽,“我暫時不想讓她知道,免得她傷心。”
“是啊,”她悠悠的道,“反正我只是一個用心險惡的女魔頭而已,殺人不眨眼,所以,告訴我沒關係……反正我也殺不死你。”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什麼啊?像個笨蛋一樣。”她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鬱悶。
他強忍笑意,“雖然你比原來進步了不少,不過,還是第一次看到你爲這種小事情生氣呢……有點可愛。”
“……”她的銀眸微微垂下,似乎在惋惜,又好像在懷念着什麼。
“不用擔心,一切都會沒事的,”他那淺褐色的眼眸,又恢復了一向的淡然,“我向你保證……”
“沒什麼,”她坐在牀邊,蜷縮了身體,虛脫般的仰起頭,“只是覺得,這一切太不真實了……原本,爲了復仇而活着的我,卻被自己的仇家所救……還真是一個大人情啊,”自嘲的笑容在她的脣邊緩緩泛開,“是不是有一點愚蠢?”
“復仇什麼的,在我小的時候也想過,不過……我沒有你幸運,我甚至不知道應該向誰去復仇……”他平淡的口氣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我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什麼,如果因爲才能而被殺掉,是不是太荒謬了……後來,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荒謬的事情,只有被自己慾望而蠱惑的人類。”
“這是你的新哲學嗎?你已經不算是一個人類了?”
“誰知道呢……也許,我很早以前就應該死了纔對。”他望着天花板,那一抹邪魅的冷笑,依舊在夢境中重現。
絕色的容顏,冷酷的笑容……沾滿鮮血的逆世妖魔。
淺碧色的液體,在脣角緩緩落下,那慟人心魄的絕決,竟然有幾分妖嬈。
——你永遠無法被殺死,也永遠無法擺脫這軀體……無論它變成碎片也好,還是世間的塵埃……你都只能一個人在那沒有止境的孤寂中生活下去……活下去……直到世間的一切皆被毀滅,你還是無法結束……
——尤炎的毒會伴隨着你……永生永世……每三十六個時辰就會發作,那個時候,我會在天上大笑着看到你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樣子……
陌生的冰冷覆上手臂,他猛地打了一個寒顫,看到了她似乎有些擔心的表情。
“怎麼了?”他故作無事的道。
“我不會死的。”她望着他,忽然開口道,“不管怎麼樣,我也不會死的。”
“笨蛋,你是人類,又不是妖怪。”他淡淡地笑着,擡起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
“我不會比你先死,等到我快死了,我一定先殺了你再說。”
“……”他笑了笑,低下頭,輕輕地抱住了她,“小笨蛋,你總是喜歡去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傻事嗎?”
“我一直都想殺你啊。”她聳了聳肩。
“謝謝……
對於這莫名其妙的道謝,她陡然睜大了眼眸,看到身邊那人瞬息間露出了寂寞的表情,卻依舊沒有鬆手。
“謝謝你……”把腦袋埋進她的長髮間,他輕輕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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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大城市,總歸少不了一樣東西——妓院。
彩雲國以美人著稱的兩大城市,其一,是藍州的玉龍,其二,便是紫州的貴陽了。
昔日玉龍美女,玲瓏姬,色藝雙絕,製造了一手極其精巧的木玩人偶,又通琴韻……當年不知道有多少文人騷客前去一睹風采。
自玲瓏公主二十七年前出嫁,青樓粉黛迭出,但這彩雲國第一名妓的排頭,卻也無人問津過。
可是,近來,卻有一個奇怪的傳聞在貴陽散佈開來。
一個名喚珏吟□□的絕色姿容,開始在坊間流傳。
聽聞她有着絕世的容貌,任何男人看到,都絕對無法拒絕;而且,珏吟小姐心地善良,善於擺弄藥草,更加使救人無數……彈奏了一曲好琵琶,即使是最挑剔的王宮貴族也會神迷心醉。
美人遲暮,英雄末路。
世間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加悲哀了,過去的那些絕色佳人,隨着時間的流逝,一點一點地消失在了人們的記憶中。
像那個時候的紅玉環,紫優茗,上官繡繡。
或者是彩雲國傳揚的天下第一美人,紫茗萊。
一些女人不僅得到了美貌,也得到了權勢,可是,紅玉環不明不白的暴斃,紫優茗自盡而亡,紫茗萊更是早早的香消玉殞,至於上官繡繡的死,則到今天都不得而知,變成了懸案。
也許她們就是應該在房間裡刺刺繡,泡泡茶纔對。
就是因爲有些人這麼想,命運便跟大家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正是那些女子,創造了一個又一個讓男子自愧不如的壯舉。
好像第一武者,昔日的白茗夜,平定二十多年前旺季的叛亂,讓三軍俯首;好像那傳奇女官吏,御史臺的紅秀麗重新修訂了彩雲國的法歷,那套學說,被後人一直沿用至今……
還有像百合、藍十三姬、上官琉璃……
玲瓏姬已經退出恩怨是非多年,但是,彩雲國也沒有人不知道玲瓏公主是誰……從販夫走卒到皇宮大臣,對昔日的玲瓏公主,卻也總是有着那麼一份敬意。
珏吟卻不會是玲瓏姬,她沒有玲瓏姬那一頭金色的長髮,也沒有那好像寶石一般的金色眼眸。
然而,很多人已經認爲——珏吟可能會是第二個玲瓏姬了。
可是,藍家的公子卻不這麼想。
他微微眯起好看的藍色眼眸,一面打發時間一般的輕輕敲擊着桌面,一面悠哉遊哉的哼起了小曲。
桓娥樓。
蝴蝶早已成婚離去,與丈夫遊俠山水……桓娥樓曾經因此一蹶不振,但是,此刻看起來,倒也有了昔日的輝煌。
現在是二月,鮮嫩的乳豬,用美酒烤制的滑雞……還有剛剛從酒窖拿上來的二十年美酒……在這裡,最挑剔的客人,也可以一飽口福。
給老爺們請安的聲音,女子調笑的聲音,賭博時擲篩子的吆喝聲……一時間,整個妓院,好像變成了一個菜市場。
與那歡樂氣氛不符的是,龍澈不耐煩地敲打着桌面,一遍又一遍。
“真是少見,你今天居然會來這裡。”穿着男裝坐在一邊的瓏珊輕搖羽扇,露出了淡淡的表情,“我還以爲你只會對男人感興趣。”
“說得沒錯。”青年愉快的笑了起來,“只是,這裡出現了一個人,所以有點在意。”
她好笑的道,“莫非是擔心玲瓏大人的名頭被人搶走?”
龍澈輕哼一聲,“要是這麼容易被搶走的話,倒也不值得在意了,只是想看看,說是能跟媽媽相提並論的美人,究竟是什麼樣子。”
瓏珊無奈的嘆了一口氣,“雖然覺得沒什麼必要,不過,現在不是爲這種細枝末節小事情在意的時候吧?”
龍澈忽然停下了動作,似笑非笑的眨了眨眼睛,“你在想琦攸大人的事情嗎?”
她抿了抿脣,眼眸中掠過一絲後悔,“也許是我錯了,我真的不應該把他牽扯進來的。”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瓏珊,忽然低頭握住了她的手。
感覺到陌生的溫度,她愕然的擡起頭,看到了龍澈人畜無害的笑容。
“放心吧,琦攸大人不會死的。”
“你怎麼這麼肯定?你要知道……他已經失蹤半年了。”
“因爲他是紅琦攸,所以註定沒辦法擺脫這些麻煩,如果說要解脫的話,恐怕還沒那麼容易。”龍澈輕輕的笑了起來。
那可愛的笑容讓她安心了些許,龍澈卻忽然沉默了下來,她愣了愣,移開視線,鄰桌的兩個人的對話已經吸引了他的注意。
“不知道這珏吟小姐長得什麼樣……聽說是一個大美人啊,一露面,馬上就把所有人給迷住了。”
“誰知道是不是這桓娥樓玩的花樣。”另外一個人倒是相當不屑。
“你說話小心點!這裡可是黑街的地面,當心被人扔到河裡。”
先前那人吐了吐舌頭,笑道,“不過,這一次的,聽說可以和當年的玲瓏姬相提並論……”
“那玲瓏姬銷聲匿跡二十年多了,也不知道死了沒有……”
“可惜你晚生了幾年,不然也可以……”
兩個男人說着說着,便□□的大笑起來。
聽到這裡,瓏珊不由得開始揉起了太陽穴,不出所料,龍澈的一張俊臉已經被氣得慘白。
他嘩的一下站了起來,她還來不及拉,就看着龍澈衝鄰桌的人走了過去。
龍澈向來好脾氣,只有一個死穴不能碰——就是關於玲瓏公主的事情。
看到表弟嘩的掀翻了桌子,正準備揍人的時候,就被對方一把拽住,拖到桌子底下去了。
——爲什麼我會有這麼一個表兄弟啊……
愈發覺得自己悲哀的藍家宗主,最終還是站了起來……當然她也同時做好被趕出去的準備了。
一邊拽起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弟弟,瓏珊費力的往外移動着,就在場面陷入一陣混亂的時候,絲竹的輕嘯讓所有人都驟然收住了語聲。
鶯鶯麗麗的聲音響了起來,“珏吟小姐說,怒則傷身,鬱則傷心,還請大家莫動無名。”
所有人,包括龍澈,都不由自主轉過頭去,一個白衣女子正站在樓上。
她的眼波淡淡然,好像從來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入得了她的眼,舉手投足間的風儀,竟然有一股飄飄欲仙的味道。
黑色的眼眸看起來,三分沉靜,三分冷然,長長的黑髮只是簡單的挽了一個簪子,卻有着說不出的韻味。
如此完美的一個女子,唯一遺憾的是,一張白紗,遮蓋了那引人無限遐思的面容。
她緩步下樓,小婢要上前扶她的時候,她也只是微微的擺了擺手。
——浮柳身姿,弱不勝衣。
瓏珊的腦海中陡然掠過這麼一句話,望着同樣吃驚的龍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珏吟的身體很消瘦,手腳偏偏又修長……更加引人注目。
白紗輕起,美人頸項間一道淡淡的血紅色露出,她微微皺眉,輕輕推搡了一下龍澈。
沒想到這好男色的小子竟然看呆了,半晌回不過神來。
心下惱火的瓏珊猛地拽起他,用最快的速度走出了桓娥樓。
“看呆了?這麼就動心了?你還沒見到她的臉呢。”沒好氣地嘟囔了一句,她把頭轉向了一邊,望着桓娥樓的匾額。
龍澈微微一怔,臉色變得嚴肅起來,“我……剛纔看了很久嗎?”
“如果我不叫你的話,你就會被那狐狸精迷走了!”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又似嘆息,又似抑鬱。
“怎麼了?”
“吶,瓏珊姐。”他眼神怪怪的,“有一件事情……”
“怎麼這麼吞吞吐吐的?你那向來沒有遮攔的壞嘴巴呢?”她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
“……我想要今天包下珏吟小姐。”好像終於下定決心,龍澈擡頭挺胸道。
“什麼?”她的眼睛變成了兩個圓點,“你、你要包一個女人?”
“……”龍澈似乎猶豫了片刻,纔開口道,“其實……我覺得,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
瓏珊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有什麼話你給我快說。”
龍澈忽然笑了起來,眨了眨眼睛,在瓏珊耳邊小聲道,“……我覺得,那個珏吟,十有八九是個男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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