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
吏部。
他心情一片煩亂,昨天也許就應該看出來,平時總是一副微笑的模樣,難得那眼底的憂傷卻是拽露了一切。
因爲夠不到書冊而踮起腳尖,一直想着自己能不能再長高一兩公分的他無端的惱怒起來。
——平時,那個人總是微笑着從上面爲自己取下書冊,然後戲謔的道一句“你是想要這個嗎”。
可以聞到那人身上淡淡的香味,耳垂一陣酥麻的溫熱氣息,讓自己幾乎要倒在那人的懷中……如果是這樣的話,就說“腳滑了”吧。
或者是“你這個笨蛋,不要隨便嚇人”之類的話。
怒火愈來愈甚,他一拳打在了書架上。
毫無勁道的拳頭,讓書架連晃動也沒有,只是一聲悶響,連書本也沒有掉落半片。
“今天的脾氣還真是不小呢。”
他驚喜地回過頭,耳邊戲謔的聲音幾乎讓他以爲是那個人回來了。
架在鼻樑上的眼睛輕輕的挪了挪,楊修淡淡的笑容讓他微微一怔,失望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
“楊修大人……”他囁嚅了一下,視線不知所措的遊弋到了一邊。
楊修笑了笑,從上面爲他取下了書冊。
“今天看起來好像很沒有精神啊,李官吏。”楊修隨手翻看着,微微擡起眼眸,“怎麼了?”
“我、我……沒事……”對於這位上官,他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僵硬的表情讓楊修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沒事?”楊修不悅的捉住了他的手,那時還只是一個十八歲少年的他因爲這個動作而立刻漲紅了臉。
他並不是特別擅長揣摩別人的心思,大多數時候也只是覺得太麻煩而已,在整個吏部,即使那位養父也不管自己的日子裡,唯一對自己照顧有加的,只有楊修一個人而已。
“……沒事就拿公物發泄?”他低頭避開楊修淡淡的眼神,彷彿帶了一絲嗤笑,楊修晃了晃他的手,“那麼,我是不是應該以‘損壞公物罪’而給你一個降職處分?”
他“唔”了一聲,緊張的擡起眼眸,楊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不出究竟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可是……書架並沒有被弄壞啊。”小聲地辯駁了一句,他看到楊修臉上些許無奈的笑容。
“你忘記了重要的東西呢,李官吏,你自己難道不也是吏部的重要財產,而且還是最值錢的一個。”楊修隨意的調侃似乎有一些奇怪的意味,但是他並沒有聽出是不是在開玩笑。
低頭看看微微發紅的手指,他自己今天莫名其妙的舉動也有些不明白。
——這到底是怎麼了?
“對不起,楊修大人。”他低下頭,老實的道了歉。
楊修的嘴角微微上揚,這個可愛的下屬跟他的養父可真是不同的兩個極端。
“過來。”在踏上坐下,衝這個年輕的下屬招了招手。
“……是。”遲疑着走過去,楊修伸手一拉,他便跌坐在了旁邊。
“楊、楊修大人!”他臉微微一紅,如果不是單手撐着,差不多就要跌進楊修的懷裡。
“真是的,”捉住他微紅的右手,楊修不由得嘆了一口氣,“爲什麼自己不注意一點,整天的抄抄寫寫,如果再傷了手……你讓我到哪裡去找你這樣的優秀官吏。”
“真的非常抱歉。”
他有氣無力的聲音讓楊修微微挑眉,從衣袋中取出一瓶白色藥膏,輕輕地抹在了那蒼白的手指上,那冰涼涼的觸感讓他覺得很舒服——好像原本火辣辣的疼痛一下就消弭了。
“這是白州特產的膏藥,本來是給女子用的……不過,對李官吏的手倒也合適。”楊修看到他瞬間黑下來的臉,忍不住露出了好笑的表情。
“藍官吏的辭官狀,上面已經在審覈了。”
“我……我聽說了。”在腿側的另一隻左手緩緩緊握成拳,他擡起頭,“楊修大人,您知道不到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楊修塗抹膏藥的手稍稍停了半晌,“你認爲是什麼原因呢?”
“我……”有一些事情,他一直很在意,但是始終不能得到答案。
“既然這樣……我給你一天的假,你去他那裡看看怎樣?”
“不必了。”幾乎是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他忍不住有點後悔——明明是在意的,爲什麼不說好呢?
“既然這樣,那麼就認真工作吧。”如同舒了一口氣一般的楊修起身,微笑道,“這瓶藥就送給你了,好好留着吧,吏部的重要財產,李絳攸官吏。”
拍了拍他的肩膀,楊修轉身走出了書庫。
望着那個雕琢細緻的白瓷瓶,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推開窗戶,望着庭院裡的李花,他的思緒飄到了一年前。
也就是在這棵李樹下,那個男人笑着把李花瓣灑進自己的衣襟內,惱怒異常的自己終於忍無可忍而把他推進了養金魚的小池塘內。
那天,渾身溼淋淋的楸瑛依舊笑着,跳起來抱着他,最後兩個人都溼透結尾。
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笨蛋啊?
從來看不透的藍楸瑛,從來不瞭解的藍楸瑛……
他總是笑得那般灑脫,黑色的長髮如流雲般華麗,讓人移不開視線。
自己……大概並不討厭那傢伙吧。
他以爲自己很明白這一點,可是,昨天晚上明明覺察到他的不安,卻還是什麼都沒有說的轉身而去……
嘆了一口氣,他關上了窗戶。
這樣也好……藍楸瑛不在了,相信那些鶯鶯燕燕的麻煩也就不在了。
難得清閒的他拉開書櫃,裡面規規矩矩放着的嶄新文具盒,依舊擺在那裡。
——好像是他二十歲生日時強迫自己買的。
那個時候實在不想理睬他,卻又受不了那好像碎碎念一樣的羅嗦勁,就找了一家便宜的小店,隨便的買了一個。
遲疑的把文具盒抱出來,裡面沒有拆封的印泥和尚未泡開的毛筆——一看就從來都沒有用過。
是呢,那傢伙用的一向都是象牙雕龍的毛筆,全部都是上上的極品。
無名火騰得冒了起來,他拆開了墨外面的包裝,狠狠地在硯上磨了起來。
——反正那傢伙也不會回來了,與其浪費,還不如自己用了。
隨口嘟囔了一句,毫無愧疚之心的他開始大肆的使用自己送給別人的生日禮物。
墨雖然不是上品,至少沒有了吏部配備的那種散發出的那種濁氣。
研墨的動作一點一點地慢了下來,一種失落的寂寞感充斥着他的內心。
墨塊倒在一邊,濺在外面的黑色墨汁,安靜得讓人害怕的房間內,不知何時,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放在窗臺上的李花依舊盛開,他輕輕撿起落在桌上的花瓣,心裡泛起一陣惆悵。
好像看到門被推開,那傢伙一如既往的露出溫柔的笑顏,對自己說“我回來了,絳攸”,偶爾,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會一個枕頭摔上去,可是那傢伙卻依舊一副笑嘻嘻的表情。
現在,老舊的木門只是嘎吱嘎吱的響着,夜的冷風,送來的,只有寂寥罷了。
低頭,拿起筆。
曾幾何時人歸去
花開依稀似舊時
舊時花開,故人不再。
尚未得一曲離歌,卻已然是走得乾乾淨淨了。
“那個……絳攸,送給別人的禮物是不應該拿來自己用的。”
一個悠然戲謔的聲音響起,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受,他甚至不敢回過頭去……驟然停頓的風聲讓他呼吸一滯。
緩緩地轉過頭,男子黑色的長髮在空中輕舞,明藍色的眼眸蘊含了淡淡的笑意。
那是舊時花開,卻不知重逢的是好是壞。
(第二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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