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觴[月篇](已完結)
圓月。
天際劃過一絲絢爛的時候,他不禁微微垂下了眼眸。
月在,滿目星辰失色,蒼穹浩浩無邊,星墜天河的華美倒是給這黑夜增添了幾分趣味。
撥弄着手邊的青色小壺,忽而伸手去觸,卻纔微微的皺起了眉。
竟然失神了,他懊喪的揉了揉太陽穴,如果被兄弟們知道,大概會嘲笑自己的沒用吧,已經完全溫掉的酒水味道雖然不會有什麼變化,但總是少了一些什麼,對調酒的溫度一向掌握的很好的他,輕輕嘆息之後,將一壺酒全部潑在了青石板製成的地上。
“還真是浪費呢。”
他轉過身,看到了那個月下的男子,脣邊兀自一抹不易察覺的淡淡笑容,輕聲喚道,“花。”
“才幾天,就已經心緒不寧了嗎?”最小的弟弟像是隨口的調侃,比雪更溫和,卻有着那麼一絲頑固的次兄卻露出了鬱悶的表情。
的確,不管什麼人被打暈扔在大街上,都不會是什麼愉快的事情。
但是,讓他心緒不寧的,卻並不是這件事情。
——也許,是第一次對三兄弟以外的人,動心了吧。
不管是玉華也好,還是明昊也好,都不曾能夠敲開他的心靈……能站在他左右的,只有雪和花而已。
他們是‘藍雪那’,獨一無二的‘藍雪那’……不可分離,也不可改變。
“想留住那份心情……大概吧。”面對最小弟弟的揶揄,他沒有任何敷衍的回答了……那是他和自己的約定,不管到了什麼時候,也不會對他們兩個說謊。
花眨了眨眼睛,露出了好笑的表情,看着兄長將細碎的花瓣放入壺中,像等待主人的小狗一樣,把下巴輕輕磕在了青石桌面上。
“吶。”
“嗯?”他目不斜視,專心致志的調酒,直到香味緩緩溢出,精緻的面容才微微一鬆。
“月好象總是有很多秘密啊。”
他倒酒的手在半空停了停,隨即,佯作毫不在意的道,“人總是有秘密的。”
“可是……我們三個之間應該是沒有秘密的吧?”有些委屈的花幾乎一下子跳了起來。
他似乎笑了笑,將調好的酒水推到了弟弟的面前,卻是什麼都沒有說。
花微微眯起眼睛,仔細打量着杯中澄清的液體,戲虐的脣邊浮起一抹微笑,“月,總是不肯說呢……酒的名字。”
他的身體微微一顫,但是,卻依舊沒有回過頭來。
——酒是不同的……它是用來記住一個人的味道,一個人的感覺……一杯酒,有的時候,就是一個人……那個調酒人心中所想之人,所念之人,所思之人……
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卻已經是四年之後的事情,或者說……藍家的二公子,月,自己也沒有想到過,自己還能夠再見到她。
在皇宮中一晃而過的女孩子,那一瞬間,月還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看到她左顧右盼的視線時,卻也不由自主地走了上去。
“我叫作百合。”
當少女露出純淨的微笑時,月不禁有一種被電流擊中的感覺,雖然就自己的個性,戀愛什麼的確實是麻煩的事情……但是,作爲藍家宗主,他隨時做好了把自己的婚姻當作籌碼送上去的準備。
——始終如一這種事情,只是比較適合雪而已。
當初如同玩笑一般說出的話,卻讓月後悔了。
也許看到一個讓你心動的女孩,隨時都可能發生,但是,愛上什麼人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你不知道會是在什麼地方,你不知道那個人是怎樣的?但是你愛上了,這便是答案。
雖然這個女孩子與雪的死對頭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可月並沒有多加在意。
“哇,太厲害了!”在她的家裡,隨意的做了幾個小菜,卻是讓她讚不絕口的眯起了眼睛。
“藍州的猴頭菇原本就是很鮮美的東西,如果注意烹調的話,還可以做出不一樣的味道哦。”他不禁露出了好笑的表情,因爲雪和花都是異常挑嘴的傢伙,即使是藍家的一流廚子也很難滿足他們的口味……所以,目前爲止,除了雪會偶爾吃一吃玉華的甜味煎雞蛋,他們大部分的伙食都是由月來負責的。
“不過……第一次遇到這麼會做菜的男人呢,”她美麗的笑顏讓月有瞬間的失神,“月一定會變成一個好男人吧。”
確實,性格認真,做菜美味,有出生於富貴之家,可是……月卻並不受女孩子的歡迎。至於原因這方面,因爲當事人從來都不在意這一點,所以並沒有多加考慮。
“你喜歡就好。”
少女的臉似乎很不好意思地紅了紅,月有的時候這種大膽露骨的表白還真的頗具殺傷力。
和她一起在廚房裡捏着包子燒賣,對於百合做出來形狀奇怪的燒賣,月之後囁嚅着用“形狀很有特色”這樣委婉的方式來形容,當然之後再蒸燒賣時,把某人那幾個看起來就完全蒸不熟的失敗作悄悄地挑了出來。
“還真是糟糕呢……和月在一起呆久了,我也會很麻煩啊。”
以爲她在說紅黎深的事情,月不禁有些緊張,看到少女脣邊露出的調皮笑容時,面色卻陡然一僵。
“月做的東西太好吃了……我早晚會發胖的。”摸了摸自己意猶未盡的肚子,她吐了吐舌頭。
“你喜歡,我就天天做給你吃。”在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情況下,這句話已經脫口而出,月大驚失色的同時,卻懷着期待的眼神,淡淡的望着百合。
“不要太寵我哦。”她像個男人一樣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一般的站起了身。
“百合。”輕聲地呼喚那個名字,月的喉嚨動了動,卻依舊什麼都沒有說的笑了起來,同樣起身,向她伸出了手,“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紅府吧。”
一池眷戀,心有所繫,他不知何時開始有了特別之人。
那個少女的一顰一笑,牽動着他的心,從那一面的留戀,漸漸的變成了不管怎樣也不想失去的心情,輕輕握住少女的手,他低聲訴說着自己的請求時,得來的,卻是不一樣的答案。
就算只是留在自己身邊也無法做到的少女,露出短暫微笑的同時,輕輕地掙開了他的手。
明明總是露出溫柔的微笑,卻殘忍到了這個地步。
他苦笑着搖頭,自己的執著可否敲開她的心房?卻還是她的視線很早就已經追隨着另一個人,離自己遠去了。
如果,和紅黎深站在同一個□□,他願意跟對方競爭,可是……一切卻結束的如此輕易,如此可笑。
灑脫着衝弟弟露出微笑,說了要回到藍州的話,但是,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在前一天的晚上悄悄來到了紅府。
放下吧,一切沒有那麼值得留戀。
心中的一個聲音這樣告訴他,可是,失去控制的身體卻依舊不由自主地推開了她的房門。
香起,焚了的香草散發出淡淡的味道,餘煙嫋嫋。
大開的窗戶卷雜着絲絲冷風,不知何時吹熄了臺上的蠟燭,搖搖晃晃的燭臺,似乎隨時可能被吹倒。
她穿了薄衣,趴在窗臺邊,似已睡着。
再一次深深地注視那令自己沉迷的面容,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帶來了一抹苦澀。
夜已深,她,還在等什麼人嗎?
放在她腿邊的琵琶安靜的坐在一邊,如它的主人一般沉寂。
嘆息着合上窗戶,扶好搖搖欲墜的燭臺,過於疲勞的少女並沒有睜開眼睛。
“百合……”他輕嘆,露出了憂傷的笑意,冰涼的指尖順着她臉上的輪廓緩緩落下,她長長的睫毛似乎動了動,卻始終沒有睜開眼睛。
——大概是太累了。
思及至此,他不禁有些惱怒,聽說在準備婚禮的事宜,可是……想想那個男人也不會自己動手的吧?
脫下自己的外衫,小心的披在了她的身上,又將她快要掉下來的百合花形狀的髮簪重新扶好。
雖然很想再聽你彈奏一次琵琶,但是……你那美妙的音色,已經不可能爲我而奏了吧?
因爲月是愛着百合的,所以,不管百合最終的選擇是怎樣的,他都不會反對。
從懷中掏出一個白玉色的小瓶,裡面的澄碧色的透明液體輕輕晃動,淡淡的清香自指尖傳來,月自嘲一笑。
——因爲沒辦法放下,所以,只好永遠的記住了……
“這是送給你的禮物,”他柔聲道,輕輕捋過她的長髮,“因爲沒有辦法微笑着在你結婚的那天祝你幸福,所以……只好這樣了,你不會怪我吧。”
他垂下眼眸,少女平靜的睡顏彷彿還帶着一抹甜笑。
笑着搖搖頭,他推門走了出去,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門邊的男子冷冷的哼了一聲,露出了超級不爽的表情。
月沒有轉過頭,月光柔柔的灑在他的身上,美的像一幅絕世的畫作,露出一如既往純淨笑容的同時,他彷彿發出了細不可聞的嘆息。
“雖然覺得不甘心,不過……還是謝謝你讓我再見她一面。”
黎深立刻的皺起了眉,卻還是什麼都沒有說的推開了門。
“……你和百合,會幸福的吧?”他的聲音裡仿若帶着一絲不確定。
男子推門的動作停了停,淡淡的側過臉,“這種事情,還用你說嗎?”
——她,一定會幸福……
月知道,所以,他選擇了轉身離去。
回到府邸的時候,倚靠在他房間門欄上的男子,和坐在青石凳上的人不約而同的站了起來,那板着臉似乎是自生氣地模樣讓他的脣邊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笑容。
——果然,在擔心嗎?
“我新調了一種酒,要不要嚐嚐?”
在小亭裡,那上演了無數次的情景默默重現,小爐,沸水,酒香。
男子的手沉着而穩定,靜靜地注意着酒沸騰的情況,小小的竹勺不時在酒水中劃過,漾起絲絲波瀾。
白玉色的小杯盛了清液,雪壓在脣邊輕抿一口,一愣之下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這,和平時的感覺很不一樣……很陌生,似乎沒有了那過往的醇香。
月如同沒有注意到兄弟們表情一般的飲下自己杯中的酒水,隨即的露出了笑容。
確實是讓自己沉醉的東西,青紫色的眼眸微微擡起,淡淡的笑容如漣漪一般緩緩漾開。
“此酒,名喚百合。”
最年幼的弟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不管過了多少時候,月從來不會說出酒的名字,就算自己怎樣死纏爛打,他也會將這一點的頑固貫徹到底,但是,這次,他卻沒有任何隱瞞的說了出來。
“爲什麼這次說了呢?”雪開口問道,眼眸中彷彿多了一絲什麼不一樣的東西。
“只是這一次而已。”月微微仰起頭,將杯中物一飲而盡。
酒,是用來銘記一個人的,如果她的存在到了你無法忽視的地步……那麼,只有永遠的記住那不能磨滅的味道。
此酒名曰百合,融入了她的笑,他的癡……如同琵琶音色一般散去的餘韻,流淌在脣舌之間……這,是隻有月一個人才能體會的味道。
雪和花當然不會明白。
那先前讓他們迷醉的甘霖,名喚舒姚,正是他們母親的名字。
丟棄了他們的母親,甚至想要用自己的雙手來抹殺他們三個的存在。
對於這樣的母親,雪的冷漠,花的憎恨,都無法改變月對那個柔弱女子的溫情。
因爲無法原諒自己,也無法原諒那樣的母親……所以,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他都不會說出酒的名字。
——獨坐小亭,孤觴疏影,寥寥寂寞,何人能聽?
用來銘記她的味道,她的微笑如水一般在心中緩緩散開……無法忘卻的少女,選擇了轉身離去。
此酒名曰百合,香沁人,醇入心。
那守着寂寥的月夜,玉龍的冷風瑟瑟的吹進房間,獨坐小亭,疏影橫斜。
冷月玲瓏,那個溫柔露出微笑的女子,是否正坐在那裡,靜靜傾聽着琵琶的美妙音色,說着抱怨這抱怨那的話,然後爲那個人添上一杯香茶?
指尖的冰冷,一點一點地融入骨血,他擡起眼的瞬間,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弟弟。
“……又在喝悶酒了嗎?”和自己幾乎沒有什麼差別的臉微微一抽,這讓他不由得笑了笑,在外人看來,他們三個的相似程度已經到了不便真假的地步,但是,月卻不這麼認爲。
雪在關係到藍家的事情上,會變得很敏銳,但是,一旦涉及到私人的問題,就會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笨蛋;花的情感和思想卻都要比雪細膩的多,不管在什麼時候,能注意到自己心情的,卻也是隻有花一個人而已。
“回來了也總是一幅悶悶不樂的模樣,”花憤憤地奪了他的酒杯,也不管他已經用過,當下把杯中之物一飲而盡,“那個女人真的有這麼好嗎?”
“這話,你應該去問問雪吧?”他優哉遊哉的飲下剩下的酒水,衝着弟弟露出了笑容,“放心吧,我不會沉淪下去,畢竟……在很久以前,我們三個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吧?”
當初的約定,月和花都毫不猶豫地遵守了,只有雪……在帶玉華離開藍家的時候,違反了約定,但是……即便如此,他們卻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雪是獨一無二的……只有一個雪,正如,也只有一個月和花而已。
藍雪那有三個,但是……雪、月、花卻是各不相同的。
因爲知道月是他們三個中最頑固的一個,所以,就算到了最後一步,雪和花也一定什麼都不會說的退開一步,只要是月自己做出的決定,他們就會支持到底。
但是,月卻選擇無聲無息的離開了,甚至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月確實是在自己之上的好男人。
花輕輕嘆了一口氣,不禁如此想到,那個選了紅黎深的女孩子還真是能幹啊。
月似乎看透弟弟的想法般輕輕一笑,青紫色的眼眸微擡,視線緩緩落向天際。
此酒名曰百合,孤觴獨飲,只求一醉。
很多年以後,他卻始終沒有辦法忘記那酒的味道,沉醉那深深的漩渦,始終無法逃出。
——即使是那深愛着自己的妻子,也沒有辦法替代的那個人,百合。
身爲紅家護衛軍團——影的成員,作爲殺手相當不稱職的妻子,比任何人都瞭解他對於百合的感情。就算知道這一點,妻子,還是非常的喜歡那個總是“很精神”的“百合大人”……
說到底,自己纔是最差勁的一個。
他低垂下眼簾,那個向來衝自己微笑的妻子,卻也在不知不覺地情況下,離開他幾年了;她用死亡的代價,換來了一個全新的生命。
已經趴在自己腿邊睡着的少女,嘴邊彷彿還帶着笑,圓圓的小酒窩讓她看起來一副全無心機的模樣。
他笑着摸了摸女兒的腦袋,因爲大部分時間,玉華代替了她心中母親的那塊空缺,所以,他相信,少女一定會健康的成長起來。
——這,就足夠了。
平平凡凡的長大,平平凡凡的愛上一個人……然後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這是月全部的希望,即使是日後的事與願違,他也始終都沒有後悔。
飲下之前已經完全冷掉的酒水,月微微挑眉,發現懷中那個不安分的小丫頭已經睜開了眼睛,咿咿呀呀的笑了起來。
“你也要嗎?”他笑笑,送上酒杯,那個小傢伙馬上很聽話的舔了一口,然後嘴巴一撇,坐在地上哇哇的哭了。
“真是的……”他無奈的搖了搖頭,把女兒重新抱回了腿上,望着杯中殘存的清液,在幾乎不爲人知的情況下,露出了憂傷的表情。
——也許,藍家的男人生來不適合動真情吧?
花的婚事,也是弄得長老們緊張的要命……下定決心要立那個青樓女子爲正室的弟弟,第一次露出了那樣認真的表情。
苦笑着揉了揉額頭,瓏珊似乎又睡着了。
——在很多年前的那個月夜,爲自己彈奏着琵琶的少女,已經不會再回來了……留下的,只是一個回憶,一個微笑,一個背影……一杯薄酒。
——此酒名曰百合。
此酒名曰百合,香沁人,醇入心。
此酒名曰百合,孤觴獨飲,只求一醉。
此酒名曰百合,月夜無聲,萬千思緒。
那個守着寂寥月夜的男子,獨飲小樓,只是爲了那不曾改變的味道,不能忘記的微笑……融入靈魂的溫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變成了與他不能分離的東西。
此酒名曰百合。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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