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到這裡來做什麼?”異常好聽的聲音,只是靜謐的腳步聲依舊一步一步地邁來。
——不是那個不要臉的愚蠢夫婦呢。
她輕輕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的放下了握在手中的茶杯,因爲被整日被那沒有停息的二胡音色所驚擾,直到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推門走進來,她才微微垂下眼眸,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你是誰?”略帶稚嫩的聲音緩緩吐出,她驚訝於這個少年的臉上,連一絲感情都沒有深邃眼眸如水透徹。
“……”她沒有回答這一問題,只是靜靜的看着少年手中的二胡,“是你在拉二胡嗎?”
很平淡的聲音,卻讓少年的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遲緩移動到她的面前,認真地點了點頭。
他的模樣讓她露出了一絲苦笑。
“那麼……請爲我拉奏一曲吧。”
少年整了整衣衫,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很仔細的用什麼東西擦拭着二胡的琴絃。
“你想聽什麼呢?”他如此問道。
“蒼瑤姬……”她靜靜的閉上眼睛,鎖住自己的龐大鐵鏈顯色愈發沉重。
“……”少年遲疑片刻,撥弄了一下琴絃,開始了拉奏。
流雲輕點,滿山的霧氣如同花瓣的芬芳一般開始變得濃郁,把一切開始籠罩在朦朧之中,流水般的音色不似真實,如同幻境中的山水流雲,美的亦真亦幻。
直到這一曲終了,她才徐徐擡起頭,“這不是蒼瑤姬……”
“我知道。”少年木然的點了點頭,“這是你的曲子,只能用你的名字。”
她不禁微微睜大眼眸,“我的……曲子?”
“你叫什麼名字?”少年淡淡的道。
“……薔薇姬……”
“那麼這首曲子便叫薔薇姬了。”他點點頭,又開始重新撥弄琴絃,冷漠的表情上什麼都看不出。
“爲什麼……”
“因爲我喜歡你……”那俊秀的面容之上流露出一抹精緻的怔忡,緩緩垂下眼簾,少年用一條手帕輕輕擦拭着她因爲巨大的鐵鏈而被弄得紅腫異常的雙手。
“你說什麼呢,只是一個小鬼而已……”她彆扭的轉過頭去,冷冷的道,“我可一點也不喜歡你。”
少年忽然一笑,“沒關係,只要你在這裡讓我看着就好了……不喜歡我也沒有關係……”
“……”
——從那一天起,這個少年每天都會來看她,一天過去了,十天過去了……從來沒有失約過,從來沒有離開過。
自己在他的身邊度過了六十年的漫長歲月,這個少年似乎只會做兩件事情。
第一件是對自己說,“我愛你,薔薇”。
第二件是給自己拉奏二胡。
那麼簡單,就如同他當初說的那樣。
——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了……
只要這樣,就好。
“你是笨蛋嗎?!”因爲受不了這個囉嗦的男人,她不記得自己第多少次吼出聲來,明明很少發脾氣,卻能把自己輕易惹火的愚蠢男人。
每一次都是撇撇嘴,說着“有什麼不好嘛”之類的話,淡淡的眼神讓她尤其火大,自說自話的把自己帶出貴陽,毫無責任性的給別人一些要使對方暈倒的茶水……因爲直到沒有加入什麼有毒的物質,純粹是出於天性劣質的個性而已。
就是那個其貌不揚,揮舞着兇刃的男子,在自己選擇一個人離開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拽住了自己的衣袖。
明明甩了他那麼多次,明明說了那麼多過分的話,他卻還是不停的做着讓自己哭笑不得的事情。
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卻讓仙女深深的陷落了,還爲他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請不要哭泣……如果妾身真的有消失的一天,也務必一直微笑着活下去……因爲妾身是愛你的……”
天際一聲驚雷,傾盆大雨瓢潑而至。
沉睡在懷中的秀麗輕輕的動了一下,小小的身體顫抖起來。
美豔的女子擡起眼眸,靜靜地掃過每個人的臉龐,最後落在了邵可的身上。
“夫人不要!”淒厲的喊聲傳來,這個無所畏懼的殺手有生以來第一次露出了恐懼的神色,飛奔過去,緊緊握住的,也只有她紅色的衣袂而已。
那個自己深愛的女子……一如往日的固執。
發陣被催動,血紅色的猙獰圓盤籠罩其間……
那絕世的女子,如風中飄落的薔薇花瓣一般,華麗一如昨日……參雜着血液腥甜的薔薇花香,靡靡的散開。
轟隆!驚雷怒吼……
劃破天際的閃光透射着蒼天的獰笑,這弄人的命運還是走上了它最終的軌道。
斗大的雨點落在地上,因爲縹家的刺客全部伏誅,突然出現手握白刃的國王也沉默的僵立當場,只是冷漠的視線緩緩地落在了幾乎癱倒在地的男子身上。
“薔薇……爲什麼……你難道寧願一死也不願意回到我身邊嗎?薔薇……”他喃喃着,泛起一陣自嘲的笑容。
“……紅邵可……”沉靜的聲音緩緩而出,滿是傷痛的男子也只是緊緊摟着懷中的妻子,連恨意都吝嗇於給眼前的銀髮男子。
淡淡的光體緩緩地落入一旁秀麗的身體內,她露出了辛苦的表情,小小的身體蜷縮成了一團。
“……邵可……”細不可聞的聲音,懷中的女子努力的擡起頭,淡淡的血絲從脣邊溢出,“對不起……妾身違反約定了……”
“別說了……”顫抖的握住妻子的手,越來越冷的身體讓他再難以開口。
“……妾身不會死……妾身只是進入永恆的睡眠而已……”如往日的豔麗笑容,她看着銀髮男子——他依舊是昔日的少年,那樣癡,那樣狂。
……妾身不討厭你的二胡……
她的嘴脣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對那個昔日的癡狂少年,她究竟是抱着怎樣的感情?這個秘密,她已永遠的留在了心裡。
美豔的女子緩緩地合上眼睛。
邵可,妾身很累了……
秀麗……會健康的活下去吧,如果這樣,妾身願意在此化作薔薇……用這最後的一個代價,讓秀麗好好的生活下去……
漫天的雨水交織成一片銀色的光幕……恍惚間,仿若傳來了薔薇花的香味。
——再見了……邵可……
帶着嘆息的低語,卻如同雷鳴一般在耳邊響起。
雨,越來越大了。
陡然打了一個激靈的黎深微微皺起了眉——這種不好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一個黑衣人老鷹一般從天而降,落在這雨水中,溼淋淋的衣衫並沒有讓他十分的在意,只是默默地跪下。
“縹家刺客一共五十七名……已經全部消滅了。”
“我知道了。”黎深皺了皺眉,因爲雨水,他的衣服已然全部溼透,直到一個嘆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頭頂上的雨水也被什麼擋住了。
“你會感冒的。”百合輕輕開口道。
“……”他一言不發的回到了小亭內,接過了百合遞上的毛巾和茶水。
“邵可……不會有事吧……”擔憂的視線向屹立在皇宮中央的仙洞宮望去。
“……”
黎深沉默着,似乎被這種氣氛感染,她也輕輕閉上了眼睛。
直到冰涼的觸感自手心傳來,那尚未被擦乾的手帶着溼意,卻如同對待自己最珍貴的薄霧一般輕柔。
“……黎深……”因爲知道他在想什麼,所以,她打消了自己繼續說下去的想法,只是給了他一個美麗的微笑。
“……邵可會沒事的……秀麗和薔薇大人也是一樣……”
即使知道這是謊言,她還是如此開口道。
他卻沒有說話,只是望着那無法看清前方的濛濛一片。
她低下頭,他的手一片冰涼,不見絲毫溫度。
雨,未停。
接連着天地的溼意,朦朧的無法看清前面的方向。
“黎深……”美麗的女子站在他的身後,輕輕地咬着下脣,“這不是你的錯……”
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傳來,坐在牀邊,靜靜凝望着天際的男子硬是把鑲金的扇子弄裂了,清脆的聲音卻帶來了他因爲憤怒的顫抖,一臉的不甘和後悔難以從那雙清澈的淺褐色眼眸中看出。
“……如果……那個時候,我再小心一點……如果,我可以事先看出……”
伴隨着嘆息,她從後面儘可能溫柔的擁住了他的身體。
因爲感覺到他的不安,認爲是自己的疏忽才讓嘴喜歡的哥哥失去了重要的東西,所以百合能給他的,也只有溫暖的擁抱和等待他回來的微笑而已。
他的僵硬因爲身體傳來的體溫而鬆弛下來,孩子氣的不願意轉過頭去,卻不由自主地拉住了百合遞過去的手。
“……失去自己最珍愛的東西,那會有多痛呢?”他低聲喃喃着,百合沒有聽到他繼續說下去的話語,只是低下頭,把下巴輕輕的磕在了他的肩上。
“我不知道啊。”她微微低下頭,露出了哭泣一般的笑容,因爲很喜歡薔薇,而且不希望黎深因策爾過度的自責,所以,她對着黎深說了謊。
——也不能說是完全的說謊吧,因爲在很久以前,自己除了哥哥之外,就沒有任何可以再失去的東西了……
靜謐的空氣襲取了一切,外面電閃雷鳴的天空,如同被撕開了一個猙獰的口子,蒼天的叫囂,也只是對這弄人命運的嘲笑罷了。
“黎深……”她忽然開口道。
“什麼?”雖然依舊是那不曾改變過的妄自尊大語氣,卻多少帶了些疲憊的意味,尚未擦乾的黑色長髮此刻仍有些滴水。
“……”她淡淡地掃了他的背影,微微一笑,道,“能爲我彈奏一曲嗎?”
他有些驚訝的轉過頭,好看的眉毛糾結到了一起。
“……不行嗎?”她聳了聳肩。
黎深一言不發的拿起了放在架子上的琵琶,安靜的屋子內傳來指套清脆的撞擊聲響,隨手撥了一下琴絃,他面無表情的擡起頭。
“想聽什麼?”
她閉上了眼睛,在他的身邊坐下,把腦袋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
“……薔薇姬……”如霧氣一般迷濛的聲音,彷彿方纔什麼也沒有說過一般。
“……她經常彈奏的薔薇姬……能爲我彈一次嗎?”
他冷哼了一聲,雖然那是二胡的曲子,但是,以黎深的技巧,這樣的曲子用琵琶彈出來,也不是什麼問題。
輕輕撥弄琴絃,那熟悉的曲調傳來的片刻——百合突然很想哭。
那是黎深也不知道的事情,當自己尚未嫁給他之前,那個美貌的女子微笑着拉着自己的手對自己說,“黎深是一個比邵可更加遲鈍的笨蛋,如果不說出來的話,他是永遠都不會知道的……”
那又怎麼樣呢?自己不屑的撇了撇嘴,明明不喜歡那個笨蛋……而且根本就是個一無是處的頑劣分子啊。
“可是……百合你還是在意他的,否則,爲什麼又會留到現在呢?”她美豔的微笑一如昨日,拉着二胡的美妙音色,彷彿被感染一般的秀麗躺在搖籃中,咿咿呀呀的笑了,“……幸福是不會等待什麼人的,如果明明相愛,卻要因爲可笑的自尊而放棄……那麼,這世間的人們實在是太可憐了。”
說着自己聽不懂的話,她淡淡地眼神遙望着天際,如同經歷了無數個時代的滄桑一般。
“……你是不是喜歡着黎深呢?是否連你自己也不知道的感情。”
本想敷衍過去,可是那個女子嚴肅的表情讓自己難以開口。
——是不是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呢?也就是在什麼時候開始,不由自主地去搜尋他的身影,就是連分開也不想做到的任性……正是黎深給自己特別的寵溺吧。
那麼,您是否深愛着邵可呢?
那個女子露出了久違的微笑,“是啊,妾身連欺騙自己也難以做到了呢……光是離開他,就會痛的連心都在滴血吧……但是,只有一個人,可以讓妾身毫不猶豫地轉身而去哦。”
她憐愛的視線落在尚處襁褓之中的秀麗身上。
——是的,只有一個人。
比邵可更頑固,比邵可更任性的女子……這樣灑脫的轉身離去了。
感覺到衣襟上的潮溼,黎深停下了彈奏琵琶的動作,看到百合的時候,不禁皺起了眉頭。
“……”
“爲什麼呢……幸福這種東西,真的要如此短暫嗎?”抽泣哽咽着的她,雙手緊握,明明知道這樣只會讓黎深更加難過而已,可還是……
“這種事情誰知道呢……”他喃喃着,笨拙的掏出手帕,輕輕擦拭着她臉上的淚痕。
“……”
“如果有一天……”
“不會有這麼一天的!”他斬釘截鐵的說,“永遠都不會有這樣一天的,即使把整個彩雲國拆了……我也不會讓那一天出現。”
雨似乎更大了。
伴着雷聲的轟鳴,瘦小的女孩子緊緊地蜷縮在一名少年的懷中,空無一人的宅邸內,只有黑暗和被吹得東倒西歪的蠟燭。
她緊緊地閉着眼睛,顫抖的身體和微微有些泛紅的臉蛋讓少年不禁有些擔憂。
——好在,熱度應該已經退下去了纔對。
他微微呼出一口氣,因爲被少女緊緊地拽住,他連重新點燃蠟燭也難以辦到。
……說起來,小姐是被什麼人送回來的呢?聽說今天早晨應該在紅黎深府上纔對啊。
“靜蘭……”小小的手抓着自己的衣服,低低的抽泣聲讓他心頭有些煩亂。
“小姐,我在這裡。”抱緊那瘦小的身體,就好像許多年前弟弟那樣。
“孃親……孃親她……”
“小姐……”少女不住顫抖着,因爲難以要緊牙關而上下發出磕碰的聲音,少年憐惜的抱緊她。
“孃親……爹親……”緊緊地咬着下脣,一片血紅讓他嘆息着把手放在了少女的口中。
很快,紅色的液體流了出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雷聲總算停了下來。
“靜蘭……”很輕很輕的聲音,少年抱住了她的身體。
“我在這裡,不要怕……我在這裡……”
“孃親……去世了……”她有些遲鈍的說道。
“什麼!”他睜大眼眸,“夫人怎麼會……”
“我不知道……我醒來的時候,看到爹親抱了孃親……孃親好像睡着了一樣……你說,靜蘭……孃親會不會只是睡着了……”她喃喃自語着。
“小姐……究竟……”
門忽然被推開了,他反射性的退後一步。
“什麼人!”
一個黑衣人站在那裡,沉靜的聲音緩緩吐出。
“請問……是紅秀麗小姐嗎?”
“你是什麼人?”靜蘭警覺道。
“小人是影,奉紅家宗主之命前來……”
“是你們把小姐送回來的嗎?夫人究竟怎麼樣了?”靜蘭沉下臉,如此問道。
“正是,因爲沒有宗主大人的命令,所以,我們自作主張送秀麗小姐回來……宗主大人有命,讓秀麗小姐最近先在紅家府邸生活一段時日。”
“不用了,我們……”
“放心吧,他們不是騙子。”很好聽的聲音傳來,跟在後面的女子——百合不禁嘆了一口氣,這個少年還真不是一般的警覺。
“百合大人……”因爲見過幾次,所以少年稍稍放鬆了一些警惕。
“現在邵可不在,你們在這裡也不安全……”她喃喃了一句,隨即擡起頭,“不用擔心,不會有什麼事情的,黎深已經派人去找了,邵可得消息很快就會有……所以,你們暫時就安心的留在紅家好了……”
靜蘭遲疑片刻,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要……”一個稚氣的聲音響了起來,少女緩緩起身,“我、我要留在這裡等爹親回來……”
百合皺起了眉頭,這個女孩子還真的跟她父母一樣頑固。
“但是……”因爲不知道從何解釋,她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正如小姐所言……”靜蘭轉過臉,淡淡的道,“我們還是留在這裡比較好……”
因爲知道再說些什麼也不會有用,百合只要無奈的坐了下來,“我知道了,那麼,我就陪你們留下吧。”
那個黑衣人急道,“夫人……”
“留一點人手下來好了,畢竟對方的目標從一開始就不是他們……我一個人在這裡也不會有什麼危險……黎深那邊你去幫我說一聲吧。”揮了揮手,百合示意那人可以退下了。
“百合大人……”
“好啦,”她彎下身子,微笑着捏了捏秀麗軟軟的小臉,“不用這麼辛苦,想哭出來的話,就哭好了……”
少女沒有吱聲,很用力的擦了擦眼角的淚痕,“必須……必須先要洗衣服……還有……爹親回來要吃的晚飯……”
“嗯,我知道了,讓我來幫忙好嗎?”百合心下一顫,少女彷彿要哭出來一樣的表情讓她很心疼。
秀麗點了點頭,小小的手在腿側緊握成拳。
風雨如注。
灰暗的天空任由驚雷叫囂,原本獨一無二的美麗被撕扯成了兩半。
男子筆直的長髮紮成一束,華麗的落在額邊,美的真幻不辨,卻只是那猙獰的血跡,被雨水沖刷之後,交織成一片猙獰。
握在手中的白刃輕顫,低垂着眼眸,靜靜地凝視着大地,彷彿那已然成爲了人生唯一的羈絆。
急急得腳步傳來,面色一片焦急的男子,手足無措的站在他的身後,絳紅色的綢緞長袍上,沾滿了雨水。
“……哥哥……”輕輕喘息着,黎深緩緩地邁上一步。
“黎深……”男子以深沉的嗓音呼喚這個名字,仰望天際,頹然的笑容自嘲般的浮出水面,“……自以爲能夠保護一切的我,是不是太頑固了呢?明明知道……她和我有着一樣毫不相讓的個性……如此輕易的把門關上……讓我連一個選擇的機會都沒有……”
“哥哥!”他驚呼着上前。
男子伸手擋住了他,苦笑道,“你確定你要來嗎?黎深……”
“就算把我一個人拋下這種事也好……還是一個人大搖大擺,做些任性的事情,把玖琅和風絮退給我這種事情也好……我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喜歡哥哥啊……”
他閉上了眼睛,男子驚訝的看着一行清液從他的眼角緩緩落下……
——是雨水嗎?
“……哥哥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所以、所以……哥哥也要我失去最重要的東西嗎?!”黎深大吼出聲,邵可僵硬的身體微微一顫。
“妄自尊大的把秀麗丟給我……說什麼‘請幫我照顧好秀麗’這種話……然後抱着必死的決心去跟縹家拼命……哥哥實在是……實在是……最討厭這樣的哥哥了!”
迄今爲止第一次對自己說出“討厭”的話來,邵可垂下眼眸,看着地上點點的雨滴,緩緩道,“爲什麼呢……明明不會有安逸的生活……放棄黑狼工作這種事情我也不會答應你……大概……以後我也只會把你丟給百合而已……即使這樣也沒有關係嗎?”
“因爲哥哥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的人,就算是爲了守護重要的人而弄得遍體鱗傷,也會一句不說的站在一邊微笑……可是……爲什麼呢?明明彈奏着那樣溫柔的琵琶音色……也選擇一言不發的哥哥……那樣的哥哥……”黎深的肩膀顫抖着,雨水打溼了他的前發,緩緩垂落,遮住了他臉上所有的表情。
“我是一個很糟糕的哥哥吧……黎深,長久以來對不起了……光是失去最重要的東西,就已經很痛了……”他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只是留給黎深一個決絕的背影,就好像許多年以前獨自離開家時的那樣。
“不要去!”黎深閉上眼睛大喊着。
“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知道說了什麼都不會有用,即便如此,還是相信着哥哥謊言的黎深,無法挪動一步。
“對不起啊,到了最後的最後……也難以聽從你的一個請求……”邵可微微一笑。
——那是腳步聲……因爲下雨的緣故,走到這麼近了也沒有能夠發覺,邵可緊握了手中的長刀,卻因爲突然出現在視線中的身影而微微睜大眼眸。
“百……”
“啪”。
擊打皮膚的聲音因爲雨點和雷聲的緣故所以聽起來悶悶的,邵可詫異的撫着微紅臉龐,看着眼前氣喘吁吁的女子。
“百合?”黎深猛地擡起頭,“你怎麼會……”
“這種事情等一下再說好了……真是的,你們兄弟兩個真的是哪一個都不讓人省心呢……適可而止吧,這種任性的事情……你是想要推卸責任嗎?邵可……把女兒隨意的丟下,就從此一蹶不振了?黎深的什麼請求也好……就衝着他忍受了你這麼多年……偶爾也應該聽一下吧。”
雨水中,她微微仰起頭,眼前蒼白的男子眼眸中的,盡是痛楚。
“百合……”他搖了搖頭,“我已經沒有辦法……”
“哼,我知道你不會好好聽我說的……那麼,至少在你發瘋之前陪我去一個地方吧。”她冷冷的道。
“……”
她也不管邵可的沉默,當下拉了他的手,轉身向着前面走去。
半晌之後。
“……”邵可擡頭仰望着昔日的家,因爲那個人的不在,這裡的一切看起來都是死氣沉沉。
“不想進去看看嗎?到了吃飯的時間呢……”她似乎在打趣地樣子。
“我……”
她拉起邵可的衣袖,不由分說地把他拽了進去。
裡面的景象讓邵可不禁睜大眼眸,已經煮好的飯菜,放在爐子內呼嚕嚕燉着的湯,收拾好的房間……
……就好像她在的時候一樣。
猛地衝了進去,抱着一絲希望的他看到的是——
一個年幼的少女靜靜的躺在少年的懷中,兩個人似乎因爲太累已經睡着了。
少女小小的手緊握着少年的衣襟,小巧的眉毛皺着,好像很辛苦的樣子。
邵可緩緩蹲下,輕輕撥開女兒的額發,露出了嘆息的神色。
——即使是尚處年幼,還是第一個振作着支撐起了家務……非常的冷靜,也非常頑固的少女次……正是繼承了自己和她最麻煩的部分呢。
等到注意到百合揶揄的視線,他才發現……自己在微笑着。
“真是了不起的女兒……”百合輕笑,“明明什麼都不會做……卻還是這樣逞強……真的跟邵可你一模一樣呢。”
邵可動作微微一僵,遲疑着伸手撥開了秀麗溼潤的劉海,彷彿還有一滴淚珠凝在眼角。
“怎麼樣?快點嘗一嘗女兒的飯菜吧……也許是最後一次了呢……”她遞上了碗筷,邵可夾了一口放進嘴裡,當即露出了鬱悶的表情。
——太鹹了……
多半是放錯了材料,所以才被弄成了這樣……米飯一粒一粒的……顯然也沒有煮熟……
“真是了不起的小姐……”百合笑笑,“不是嗎?”
“啊……確實呢……”不知何故,吃着這樣的飯菜,卻露出了溫暖笑意的邵可讓百合略微有些安心……因爲很瞭解邵可,所以,這樣到底有沒有用……她也不能百分之百的肯定。
“如果只是因爲父親的任性而被丟下的孩子……實在是太可憐了,即使是想要哭出來,也會拼命的咬牙忍住……所以……”
邵可沉默着放下碗筷,淡淡的視線落在了百合的臉上。
“爲什麼呢?”他重複着,“爲什麼要……”
她微微閉上眼睛,露出了哭泣般的笑容,“爲什麼呢……也許因爲我也想過這樣的事情吧……沒有了一切……連餬口都變成問題的時候……想着乾脆死了算了……這樣的話,也不會有痛苦的時候……就算到了失去一切的時候,哥哥他……”
“我和你哥哥不同啊,百合……他從頭到尾在意的只有你一個人而已。”
“是呢……但是你還有秀麗吧?邵可……如果連你也失去了……那麼,秀麗還剩下什麼呢?只有失去雙親的痛苦而已……就算我和黎深可以照顧她,你真的確認要把秀麗交給黎深嗎?”
百合古怪的表情讓邵可淡淡一笑,“實際上,應該說是我把女兒和弟弟一起託付給你而已。”
“說得太輕鬆了……你雖然是個糟糕的哥哥,糟糕的父親……但是,無論是在秀麗還是在黎深的心中,你的位置都是任何人無法替代的……就算我也是這樣。”
“百合……”
“好了,暫時冷靜的仔細想想吧,縹璃櫻早就跑了……也等不到你去取他的腦袋,至少用這樣幾天的時間,冷靜地好好想想吧。”
百合轉過身走了出去,看着尚在門外的黎深,不禁皺起了眉頭。
“……你是笨蛋嗎?這種天氣淋雨……快點回去啦!”
黎深“唔”了一聲,有點無辜的睜大眼眸,卻被百合毫不留情的拽進了停在外面的馬車。
“爲什麼啊……”
坐在馬車內,一直保持沉默的黎深忽然開口道。
“什麼爲什麼……你明明知道再怎麼勸說都沒有用的吧,從我認識邵可那個時候開始,他就是一個食古不化的頑固分子啊……”她學着黎深的樣子砸了一下舌,嘆息着靠在了車壁上,略帶疲倦的閉上了眼睛。
“……”難得被說得啞口無言的黎深,微微抽動了一下眉毛。
“秀麗還真是一個非常勇敢的大小姐呢,做的飯菜也相當有水準……”
黎深愣了愣,“但是……”
“啊,你說那個放鹽太多的菜和沒有煮熟的米飯嗎?”百合眯了眯眼睛,露出了無畏的笑容,“是我做的啊……因爲覺得邵可很過分嘛,擅自丟下女兒什麼的……”
黎深“唔”了一聲,抱着膝蓋坐在了車廂的一角。
“喂喂,你好歹是紅家的宗主哎……稍微有點樣子吧……”她忙不迭的去拉她,因爲沾了一身的雨水,溼漉漉的頭髮全部糾結在了一起。
“哼,你還真是喜歡擅作主張啊,以前都沒有發現呢。”
“哇!問題不在這裡,你究竟要幹什麼啊!”黎深突然站起來,像八爪魚一樣纏在了她的身上,潮溼的衣服弄得百合很不舒服。
“這都是你自找的吧?”
“什麼啊,我只是增加一些感動的畫面罷了,這樣的話邵可也會更加的……”
“藉口什麼的還是適可而止吧,反正我也不會聽的。”
“第一次聽到你這麼誠懇地回答我……不過,你究竟要做什麼啊,快點下來!”支撐不了黎深重量的她一下子倒了下去。
“咚!”
“黎深大人!”被嚇一跳的車伕忙不迭的拉開門,裡面的情景讓他瞠目結舌的站在當場,就連話也說不下去了。
“痛……”一下子推開摔得四仰八叉的黎深,百合揉着摔痛的手臂坐了起來。
“哇,你還真是狠心呢……這麼對待你最重要的丈夫……”
“可惡!這是我的臺詞!”
“算了吧……”黎深敲了敲車壁,“我要出去一趟,你自己先回去好了……”
百合微微睜大眼眸,“可是,外面在下着雨呢……”
“這種事情看也知道了吧……”黎深跳下車,頓時激起了水花,“很快就會回來,所以……你先回去吧……”
沒有人注意到,在邵可離去之後,一個十五歲上下的少女癡癡的凝注着方纔的驚天鉅變。
“……對不起……”聽起來沉着冷漠的聲音,她微微一笑,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對不起……爲什麼?你沒有做錯什麼啊……你給我的承諾只是保護邵可哥哥而已……只是這樣而已……這就足夠了。”
撐着傘的男子微微垂下眼眸,“孤……”
她靜靜的轉過頭,“我真的非常感謝您,主上……”
戩華輕嘆一聲,上前爲她遮了雨,“回去吧,紅黎深還是可以依靠的……暫時留在他的身邊……”
“已經不用了……”她笑笑,單膝跪下,“主上,請讓我實踐你我之前的約定吧。”
戩華靜靜的凝視她半晌,然後默默地閉上了眼睛。
香爐,焚上的是最上等的香草。
餘香嫋嫋,沉靜的淡雅瀰漫了屋內,朦朦朧朧間的上演,已然沐浴更衣之後的少女衝着戩華微微一笑。
“可以開始了……”她的手伸了過去,輕輕握住那雙比自己的大了很多的手掌。
心中默唸咒語,就算那藍光開始閃爍的瞬間,手已經被抽了回去,她一時間的錯愕,等到的卻是落在腦袋上的一記暴慄。
“痛……”揉着腦袋,她有些不解的看着眼前英俊的男子。
“小鬼……”他忽然一笑,“以爲這樣就可以逃了嗎?年輕人的話,應該更有朝氣的生活呢……而且……”
他沉靜的聲音傳來,“……紅邵可……也還需要你吧……”
她微微一呆,纖弱的身體輕輕一顫,低泣的聲音傳來,“爲什麼呢……究竟爲什麼啊……明明……知道他只在意一個人……我的存在對他來說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了……與其看着他爲了一個女子這樣一生痛苦下去……我已經很累了,用了近乎十幾年的實踐去等待一個永遠也不會注意到我的人……”
越來越輕的聲音,戩華蒼白的面容上泛起一陣淡淡的憂傷,伸手擁她入懷,一邊拍了拍她的腦袋。
“……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討厭邵可哥哥啊……光是看到他和美麗的妻子卿卿我我就已經很傷心了,但是……面對失去了妻子的邵可哥哥,我怎麼也沒有辦法高興起來……想要藉此插足到邵可哥哥身邊的我實在是太差勁了……”她深吸一口氣,“而且,邵可哥哥一定會在美麗的樹下彈奏着琵琶來懷念妻子……那樣的話,我還不如看不見會比較好……”
“真的要這樣嗎?”戩華低沉的聲音緩緩道,“可是……他是你唯一在意的男人吧?卻要這樣放棄嗎?”
“不放棄又怎麼樣?現在的我已經一無所有了……鸞姬大人不在了……接下來,就算呆在黎深哥哥的身邊,遲早也會被縹家察覺,那個時候,還是一樣的結局……”
“如果回到紅州的話,就不會被盯上吧?”
“回去之後又能做什麼?玖琅已經有了心愛的妻子……我能做的只有站在旁邊看着而已,對紅家來說,我也只是一個毫無用處的累贅吧。”她擡起頭,“所以,請讓我實踐我們的約定吧,不管怎麼說,至少還有一些用處。”
“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小姐呢,”戩華嘆息着,忽而一笑,擦去了少女眼角的淚水,“不過……顯然你還沒有被放棄……有人來找你了呢……”
話未落音,門被猛地推開了,渾身溼透的黎深好像水鬼一樣衝了進來。
“哼,果然在這裡……”他冷哼一聲,冰冷的視線落在了戩華的身上,“我不知道風絮跟你做了什麼交易讓你在緊要關頭出手,但是……我想告訴你,那個小鬼還沒有成年,任何的決定都是不作數的……如果心又不滿的話,就衝着我這個紅家宗主來好了。”
黎深的這番話讓風絮不由得睜大眼眸。
——第一次看到有人耍賴能胡攪蠻纏到這種地步……
“黎深哥哥……”
“哼……抱歉的話等一下在說好了,就知道你會做一些多餘的事情……適可而止吧,小孩子脾氣的鬧騰也該結束了……”他緊緊地盯着戩華,“我不管你是不是國王,但是風絮是哥哥交給我的……所以,你不準動她。”
哭笑不得的戩華正準備解釋什麼,風絮突然喊了起來,“這算什麼嘛……黎深改革也沒有保護我的打算啊……只是爲了對邵可哥哥的一句承諾而已……”
“哈,答對了,所以你有什麼抱怨的話回去再說好了……就算不想繼續留在貴陽……紅州還是可以回去的……”
“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根本就是黎深哥哥想趕我回去吧?”
“你以爲不是嗎?整天給人添麻煩的臭丫頭!”
戩華有些無奈的揉了揉太陽穴,他們還真的不顧及自己這個病人的感受。
——不過那小子還真行呢……一下子就精神起來了……百合還是蠻有眼光的嘛……
脣邊浮起一抹笑意,戩華一把推開了風絮。
黎深皺了皺眉,總算還是不情願的接住了她。
“任性的話……就這樣適可而止吧,如果爲了我這麼一個老頭子去死的話……看起來有人覺得不值呢……”他哈哈的笑起來,“而且,逃避如果能解決任何問題的話……我也不會活到今天了……”
“但是……”
“如果覺得欠了我的情,就好好的活下去吧,用這一條欠我的命……”他大力的揮了揮手,留給少女的,只是一個孤獨的背影而已。
(本章完)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