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燕的辦公室永遠都是那麼知性整潔,辦公桌上,擺着一摞厚厚的經濟書籍大部頭,這間房間的主人,顯然上進心極強,一直在追逐時代的脈搏。
陸錚落座後不由得笑道:“我最近鑽研初中數學呢,海燕縣長這是讀博士的材料啊!”
陸錚很少來江海燕的辦公室,本來江海燕略有些驚奇,可聽到陸錚這句話,眉頭微微一簇,顯然,覺得陸錚是譏諷她。
實則,陸錚倒是真的有些佩服面前的女縣長。
坐在黑色大理石茶几對面,江海燕淡然的道:“文無止境,能多學點東西總是好的。你……”隨即便搖搖頭,“沒什麼了。”
或許,本來是想提醒陸錚也該多讀書吧?可旋即就覺得和這個人沒什麼可講的,也不必進行溝通。
對面這個人,固然不是什麼真的大老粗,可所思所想,內有玄機,完全令人跟不上節奏,甚至找不到溝通的辦法,或許,這人和正常人生活在兩個世界。若能送走,便早早送走的好。
陸錚卻是點點頭道:“我報了烏山機電的函授班,這不,馬上也該開學了。”
江海燕略有些詫異的看了陸錚一眼,沒說什麼。
陸錚又說:“前幾天海燕縣長建議我去黨校學習的事,我考慮清楚了,你說的有道理,我是該去進修,一直以來,我也沒什麼機會系統的進行過黨的理論學習,這是個很好的機會,也謝謝海燕縣長給我這個機會。”
江海燕怔了怔,盯着陸錚看了幾眼,微微點頭道:“你知道我是爲你好就行!”
在半個月前,江海燕同陸錚談了次話,告訴陸錚縣黨委準備推薦他參加本次市委黨校組織的中青年幹部培訓班,陸錚當時沒表態,只說考慮考慮,看看工作能不能安排開,畢竟這是一次要脫產三個月的學習班。
從江海燕辦公室出來,陸錚又去了同樓層裘大和的辦公室。
陸錚推門進去的時候裘大和正背對着門澆窗臺上的花,嘴裡好像還哼着小曲,心情很愉快的樣子。
“裘書記好雅興!”陸錚笑着說。
聽到陸錚的聲音裘大和纔回過頭,笑呵呵招呼陸錚:“來,錚子,坐。”
“聽說裘書記要高升了?”陸錚早聽劉保軍打電話提過,裘大和離開廣寧已經是定局,新的崗位不是市人大副主任便是市政協副主席,這定然是上面調和後的結果。
現在這個年代,黨政一把進人大或者政協實則便是養老、退居二線,不過裘大和最後提了一格榮休,算是最好的結局了。
裘大和就笑,用手指點了點陸錚,顯然,現在的陸錚,各種渠道消息也是很多了。
“我也要走了,去市委黨校學習。”陸錚坐下後,接過裘大和遞來的茶杯,笑着說。
裘大和就深深嘆口氣,摩挲着腦袋,說:“這次中青班啊,海燕跟我提過,我說,看你本人的意見。”
後備幹部或者要被提拔的幹部,參加黨校學習自然是好事,而且,也是將被重用的先兆,但陸錚剛剛被破格提拔不久,又手握大權,參加這種脫產學習班,可就難說了,說不定分分秒原來的職務就被人取代。
而且,以現在各方面的風聲,事實或許也是如此。
裘大和便拍拍陸錚肩膀,說:“你還年輕,多歷練歷練是好事。”
陸錚笑着點點頭。雖然裘大和表現的有些同情自己,但實則,自己的事,他又怎會真放在心上了?他全身而退等待榮休,至於自己將來怎樣,他並不在乎,本來,自己和他也談不上什麼交情。
“也許,我再回不來廣寧嘍。”陸錚飲口茶,不在意的說了一嘴。
裘大和終於,或許是發自肺腑的嘆了口氣,此時他的心境,也該有些蕭索吧?正是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隨着他裘大和被調離廣寧,他的老班底定然要自謀出路了,而陸錚這個所謂的“金牌打手”,也許,是最倒黴的一個。
陸錚心裡則在想,如果這次走後真的再回不來廣寧,自己又在廣寧,留下了什麼呢?
希望江海燕,能繼續推動自己已經策劃的七七八八的化肥廠改制吧,畢竟,如果成功的話,這將是值得大書特書的業績,而如果失敗的話,卻也足以令許多官員隨之落水。這些,江海燕應該心知肚明,就看她如何取捨吧?
以自己瞭解的江海燕,她是應該不會輕易改弦易轍的,不然,她也不會一路開綠燈令自己放手來搞。
自己走了,改革的阻力就小了很多,一般來說,某些改革的反對者,潛意識裡也有種對人不對事的下意識反應。第一個帶頭出點子吃螃蟹的人垮了臺,接下來第二個,就算是還遵循前任的施政軌跡,相應阻力也會小很多。因爲反對者們弄垮了第一個,便覺得自己的意見得到了重視,得到了宣泄,反而後來者繼續走下去的話,他們的抗拒心理便會淡化。
這,也是一種劣根性吧。
江海燕,也必然明白這一點,所以,自己離開廣寧或許也是她希翼的,或許幕後黑手,她也是其中之一。
除了相關企事業改制,自己也希望,廣寧司法改革能更加深入的探索下去,爲未來社會的法制建設起到排雷小兵的作用。
公安口,種種舉措,希望也不要隨着自己的離開,人亡政息。
其實,自己最近纔想明白,爲什麼費這麼大力氣想改變這個世界,並不是自己多麼高尚,而是,對前世自己遭遇種種不公待遇的一種報復。改變未來社會秩序的走向,便是最好的報復了吧?
若說是經歷生死之後的大徹大悟,也許,也有那麼一點?
陸錚默默的想着,默默的喝茶。
下午,在辦公室,陸錚接到了父親陸天河的電話。
聽到父親略顯威嚴的聲音陸錚心裡就苦笑,聽大姐前陣子在電話裡唸叨着,父親馬上便會被調任南方某經濟大省之省委書記,如果發展的好,前途可謂一片光明,而自己,卻是風雨飄搖,前途未卜。父子之間的差距,可真是天差地別。
“部隊上的那套作風,不要帶到機關裡來,接二連三的被人寫信去省裡告狀,你很光榮麼?”陸天河的話有一絲慍怒,這也是他第一次教訓兒子。
陸錚嗯了一聲。
陸天河顯然覺得很意外,半晌沒說出話來,本來預想中,大概是陸錚會頂嘴吧?也早就準備了一套說辭,卻不想陸錚的反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令他不知道怎麼應對好,繼續批評吧?那般倔強的兒子服了軟,再訓斥他好似說不過去,可也不能就這麼慣着他吧?
這個兒子,顯然,比陸天河面對的政治對手更令他頭疼。
“爸,過幾天,我就去市委黨校學習了。”陸錚笑了笑,“退一步海闊天空,孫猴子大鬧天宮,被壓了五百年,劫數滿後,依舊英雄一條。我就是琢磨着,先出個名再說,現在,就去渡劫。”
“胡說八道!”陸天河笑着訓斥了一聲,可能也在琢磨陸錚的話,過了一會兒,說:“看來,你有你的想法,我的操心倒是多餘的。”這句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可就是一種相當的褒獎了。
“省裡你齊叔叔,你可能不知道,是我的老同學,一直很關注你的,你有機會,去拜會拜會人家,他家裡的電話號碼是xxxxxx……”陸天河很鄭重的囑咐了一句,又說:“年輕時候,受點挫折是好事,你呀,就是該摔打摔打。”
陸錚嗯了一聲。
……
洞蜜園二樓雅間,滿滿坐了一桌子人,除了陸錚,都是縣裡的頭頭腦腦,和陸錚打過交道的各部委局辦的一把手。
如宣傳部副部長、廣電局局長李向陽、工商局局長蔡金、法院院長馮德才、檢察院檢察長王貴、縣司法局局長張合、縣計經委第一副主任郝國棟等等等等。
這幾天,陸錚一連擺了幾天酒,大概也就他,臨走臨走還能弄出這般大的動靜來吧。
第一天,陸錚宴請縣公安局的老部下;第二天,則是副縣級幹部;第三天,便是今日,到場的都是各部委局辦的正科級。
這些同陸錚有過接觸的幹部,接到請帖後,大多很給面子,沒人爲了避嫌而不到。雖然人人都知道陸槓頭霸道,但除了少數幾個他的死對頭,要說別人,真說陸錚有多壞,還真覺不出來,反而大多覺得陸錚這個人,仗義、豪爽,心胸坦蕩蕩,是個值得結交的朋友,更是個不錯的領導。
比那些有了成績自己要,有了黑鍋部下背的官場老油條,可不知道強了多少倍。
所以,便是頭髮花白的檢察長王貴,也很是敬了陸錚幾杯酒。
陸錚喝到酣處,笑着說:“我陸錚很多事沒弄明白,但人緣,我想是極好的吧?某些人定服氣的很。”
衆人都笑,心中,卻大多覺得有些不是滋味,有些人,雖然從陸錚剛上臺便等着看他的笑話,但現今,卻也不免心下惻然,或許兔死狐悲,便是這種感覺了。
有人知道最近風聲的,不免會想,或許一兩個月後,陸錚便會身陷囹圄,從名聲鵲起到轟然倒地,這顆廣寧政治明星墜落是如此之快,卻和文革中幾位紅人異曲同工,所以說,官場上,能幹也好,平庸也罷,都無所謂,站錯隊卻是萬萬要不得的。
當然,更有人想,以陸錚的年紀,便是一時受挫,前景卻也頗爲光明,能搭上這條線,對將來未必沒有幫助。
有人卻是糊里糊塗的,也不知道陸錚爲什麼好端端的去上黨校。
散席的時候陸錚還極爲清醒,但被杜小虎接回家,路上被風一吹,陸錚便不甚明白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昨晚的事卻是不大記得清楚了,只記得杜小虎焦急的問自己:“去黨校學習不是好事嗎?我怎麼聽說是有人在背後使壞,要趁機撤了你?”
自己隨口敷衍了他幾句,很多事,說了虎子也不見得懂。
搖了搖腦袋,昨晚,喝的還真不少啊。
穿衣服的工夫,陸錚發現了牀邊有一張字條,順手拿起,卻是杜小虎歪歪扭扭的字,“錚子哥,你好好休息,我去找江海燕和高志凱算賬,我如果回不來,請照顧好我爹和我娘。”
陸錚激靈一下,猛地坐起,冷汗滿身,此時,又哪還有什麼酒意?(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