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期間,體改辦大院裡掛起了紅燈籠,一派喜慶氣氛。
陸錚聽秘書小宋說,這是楊朝暉早就吩咐後勤那邊訂好的,小宋說,楊主任這個人,挺講究這些東西,要取個好彩頭什麼的。
元旦當天陸錚沒有回北京過,上午飛了烏山,去廣寧看了下國彬叔和翠紅姨,下午又飛了回來,傍晚時分想到有一份文件要看,便驅車回辦公室拿文件,自己想想,這一天,可夠忙碌的,而且交通工具越來越方便,一天可以當幾天用了。
拿了文件從辦公室出來,下到三樓時,卻見東面樓道走廊的一間辦公室,正有個矮胖子走出來,那間辦公室是楊朝暉的辦公室,楊朝暉作爲體改辦副主任,同時也兼任着整頓辦副主任的職務。
而從楊朝暉辦公室走出來的這個矮胖子陸錚認識,廣寧時的老熟人,正是曾經鋃鐺入獄的萬德武,陸錚還曾經和他的前妻管婕發生了一段故事。
萬德武,長吁短嘆的向這邊走。
想也知道他來找楊朝暉爲了什麼事,陸錚看了自己來冀東前整頓小組發出的第四批撤併公司的名單,其中就有萬德武擔任總經理的新達通用數據公司。
見到有萬德武的名字,陸錚便從側面瞭解了下,原來當初萬德武一直保外就醫、監外執行,後來霍親羣時期他便提出了申訴,烏山中院受理了他的案子,重新開審,進行了輕判,算上他保外就醫和監外執行的刑期,已經服刑完畢,當庭釋放。
一年不到,萬德武便又開起了公司,不得不說,改革開放之初就涉足商場的這部分人有頭腦,也有路子。
新達通用數據公司掛靠在烏山特區計算技術研究所,承攬的業務主要便是爲各行政事業單位提供微機的一條龍服務,從購入到維護,政府採購都走這家公司的賬目。
很顯然,這是典型的行政於預下的特權公司,而且,還能分到一部分科研經費,這種公司正是本次清理整頓的目標,在省整頓辦下發的第四批撤併公司的名單中,對新達通用數據公司的處理意見是“撤銷”,說明爲“不具備條件、不必要”。
看到萬德武垂頭喪氣的走過來,陸錚心裡一哂,找楊朝暉也根本不管用,這種風頭浪尖,已經上了裁撤名單的公司,誰敢網開一面?何況,這幾年特權公司該撈的都撈了,第一桶金到手,屬於先富起來的階層,接下來,無非是適應新的經濟規則撈第二桶金、第三桶金,誰也不會硬和上面抗,只要能在這次整頓中全身而退,以後自然海闊天空,通俗的說,到手的財富,也算洗白了。
萬德武神思不屬,快走到陸錚身邊時不經意擡頭,才猛地看到了陸錚,他臉色立時變了,驚嚇之下,甚至都忘了跟陸錚打招呼。
陸錚笑着說:“老萬,最近挺好的吧?”
萬德武也是剛剛纔聽楊朝暉說,陸錚調來了整頓辦任主任,卻不想,出門就撞到了他,還真是說話莫提人。
眼見陸錚笑容如常,萬德武心裡更是沒底,嚥了口唾液,艱難的打招呼:“陸主任,您,您來了啊,我,我最近挺好的。”心裡這個後悔啊,早知道他調來整頓辦了,我的公司愛裁就裁好了,現在這麼一搞,別再鼓搗出別的事來
陸錚沒再說什麼,拍了拍他肩膀,噔噔噔下樓。
萬德武卻是發了好一會呆,這才拖着沉重的腳步,蹣跚而下。
元旦後行政執法組和舉報中心都鋪開了攤子,陸錚旋即在辦公樓一樓小禮堂召開了整頓辦動員大會,要求整頓辦各組切實貫徹中央文件精神,對全省註冊企業進行一次摸底,對實際註冊資金、從業人員、經營場地、組織機構等不具備《企業法人登記管理條例》及其實施細則規定的開辦條件的公司;對長期經營不善,嚴重虧損,已經資不抵債的公司;對確屬有嚴重違法亂紀問題,喪失信譽的公司;等等,要堅決予以清理取締。
同時,涉及黨政機關事業單位所辦企業,其中各部門及所屬行政機構、具有政府行政職能的事業單位、羣衆組織、社會團體,使用行政費、事業費、專項撥款、預算外資金、銀行貸款、自有資金和籌集資金等七項資金開辦的公司(個別繼續保留的公司,須報經國務院批准),已將以上七項資金向公司投資入股的,必須從公司全部抽回。
各部門直屬(一級)公司和歸口管理公司的各分(子)公司開辦的及所屬的公司阝三級公司);沒有業務管理關係的,以各種名義和形式在各部門、所屬一、二級公司及直屬事業單位掛靠的公司;各部門及所屬公司利用權力,從事重要生產資料、緊俏耐用消費品及國家專控物資和商品倒賣活動,牟取價差收入的聯營公司。
以進行技術轉讓、開發新產品、知識服務爲名,實際從事與本部門、本單位業務無關的流通領域中商品、物資經營活動的公司。
以國家機關、事業單位、國營企業、集體企業爲名義開辦的,實際爲個人或合夥出資經營的公司。
等等,堅決予以取締。
在動員大會上,陸錚宣佈,舉報中心將設立公開的舉報電話,並向社會各界公佈。
最後,陸錚重申,這次全省範圍內清理整頓不規範公司的行動,中央極爲重視,希望同志們能清醒認識這一點。
中央文件指出,近年來公司發展失控,過多過濫,一些公司經營混亂,少數人利用職權貪污、盜竊,投機倒把,行賄受賄。有的公司實際上已成爲滋生腐敗現象的一個溫牀,嚴重於擾了廉政建設和社會主義經濟秩序,加劇了社會分配不公的矛盾,影響了社會安定,廣大羣衆反映強烈。能不能下決心砍掉那些沒有必要存在的公司,已經成爲人民羣衆對懲治腐敗有沒有信心,對黨和政府有沒有信心的一個重要標誌。
我們地方政府、各部門一定要從大局出發,從黨和國家的整體利益、長遠利益出發,不能片面強調局部利益而妨害大局。對於按規定該撤併的公司要堅決撤併,毫不留情,不能講“關係學”,不能高擡貴手,要不怕得罪人,絕不能“雨過地皮溼”,走過場。一定要堅決貫徹中央文件精神,打好這場攻堅戰
禮堂臺下,整頓辦一百餘名於部悉數到齊參加了這次動員大會,年輕主任的強勢登場令所有人心中都爲之一驚,這位陸主任,來到整頓辦也有半個多月了,傳聞極爲平易近人,但此刻看他坐在臺上,聽着他低沉而硬邦邦的聲音,令人不知不覺產生一種緊迫感,這位新主任,聽着就是那種敢做事不怕得罪人雷厲風行的領導,在這樣的領導手下工作,那可就要小心了。
會後,陸錚回到自己辦公室,還未進屋的時候,就聽後面噠噠噠小皮鞋的聲音,香風涌動,隨着銀鈴般的笑聲,有女子嫵媚聲音:“主任,你走得可真快呀。”
未語先聞笑,陸錚回頭,身後是一位美貌少婦,穿着米色羊絨套裙,身段玲瓏,正是沈丹,雖然三十多的人了,但她保養的很好,皮膚很是白嫩細膩,看起來,也就是二十多歲的美少婦。
雖然沈丹沒能上舉報中心主任,但她兼着整頓辦綜合組副組長的頭銜,負責整頓辦的後勤保障工作,是以剛剛的動員大會,她也參加了。
進屋後,沈丹笑孜孜的說:“領導,您看您一直不用委裡安排宿舍,能不能留個住處的聯繫電話,我們後勤這邊也好登記下。”
陸錚略一沉吟,說:“我現在住泰華樓3lI電話號碼回頭叫杜小虎給你
沈丹笑着說:“那好咧,不打擾您了。”轉身,噠噠的去了。
陸錚便拿起桌上厚厚的案宗,慢慢翻看起來。
繞不開的振華公司啊。
陸錚心裡,輕輕嘆口氣。
傍晚快下班的時候,陸錚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的傳呼,回過去,卻沒想到,是黃子軒。
“小四兒?聽說你拿到美國綠卡了,沒走啊?”聽到黃子軒的怪味,陸錚心裡倒說不出的親切,這小子雖然陰點毒點,但處久了,交心了,其實還是個挺有趣挺不錯的朋友。
“那都猴年馬月的事了。”黃子軒有些晦氣有些沒好氣的說:“錚子,陸大哥,你對兄弟也太不關心了吧?”
陸錚笑道:“你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我哪知道你在哪裡逍遙。”心裡,輕輕嘆口氣,這段日子,自己哪還顧得了旁人?
黃子軒就笑,說:“行了,前段時間咱哥們都有點走背運,怎麼樣?出來敘敘舊?”
陸錚笑道:“行,你在哪裡,我馬上到。”
在金河大酒店的包房陸錚見到黃子軒的時候微微一怔,以往黃子軒衣着特別考究,記得後來隨着烏山奢飾品店的出現,黃子軒周身行頭全是舶來品中的名貴品牌,可今天,看黃子軒穿的這套西裝,卻換成了國內的牌子,雖說也是國內剛剛興起的名牌,普通人捨不得買的那種,但比起以前黃子軒的穿着,差了怕不下兩個檔。
“與日俱進,也開始知道勤儉節約了,有進步。”陸錚笑着打量黃子軒。
黃子軒咧嘴一笑:“那當然。”拿起桌上金光閃閃的大部頭菜單遞給陸錚,說:“吃點什麼?你點吧。”
菜單很奢華,菜品都有圖片,賣相特別好,令人垂涎欲滴,現今來說,只有高檔飯店纔在菜單上下這種功夫。
陸錚笑道:“不急,先喝杯茶,聊聊,對了,沒別人吧?我可事先聲明,今天咱就敘舊,不談公事。”
黃子軒就一撇嘴,“看把你嚇的,放心吧,我知道你現在管什麼,我黃四兒什麼時候給朋友添過麻煩?”
陸錚笑道:“你理解就好。”拿起茶壺,給他倒了杯茶,說:“最近怎麼樣?忙什麼呢?”
黃子軒抿口茶,笑嘿嘿的說:“瞎忙,不過錚子啊,今天我找你,還真有點事,你在北京應該挺有路子吧?給哥們搭個線?在冀東,你哥哥我混不下去了,想去北京闖闖。”
陸錚琢磨了下,微微搖頭,說:“現在不是以前了,沒看中央正查各種公司麼?這條路行不通了,四兒,快錢現在不好來,腳踏實地的吧。”
黃子軒就怪笑兩聲,“我琢磨着也是,沒事錚子,我就隨便說說。”
聊了幾句,陸錚總覺得黃子軒好像有事情瞞着自己,但卻又問不出端詳。
“好了,我餓了,安排菜去,你不點是吧?那就可着我安排了。”黃子軒說着,便起身向外走,他拉開包房門的時候,走廊中恰好有兩個胖胖的中年人從門前經過,其中一名胖子見到黃子軒,怔了下,旋即就笑起來:“這不黃總嗎?哎呀,看看,今天打扮的挺精神啊,嗬,穿的還是飛馬西裝,你小子不沒錢還賀老六嗎?……”黃子軒順手帶上了門,外面的聲音,陸錚便聽不清了。
陸錚眉頭就蹙了起來,慢慢拿起了茶杯。
十幾分鍾後,黃子軒回了屋,笑呵呵的說:“都安排好了,不過要說吃喝玩樂,還是得數烏山,在這兒,就得將就點。”
陸錚皺眉道:“四兒,在外面沒跟人動手打架?那人怎麼說你我可聽到了,你的脾氣,沒收拾他?”
黃子軒嘿嘿笑着坐了下來,“我這叫涵養,不跟狗一般見識。”
陸錚不爲所動,淡淡道:“說說吧,到底怎麼回事?”
黃子軒沉默了一會兒,旋即豁出去了的樣子,拿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幾口,一抹嘴,說:“也沒什麼,哥們公司被封了,省裡下文跟第三批一起封的,懶得跟你說,太他媽丟臉。”說着,又連罵了幾聲娘。
陸錚怔了下,說:“公司被封了?前幾批被撤併的公司名單我都看了,跟你沒什麼關係吧?娛樂公司,不沾邊啊?”
黃子軒嘿嘿一笑,說:“你也說了,不沾邊,上不了檯面,名單裡能有嗎
陸錚覺得還是不對,“就算你公司被封,那怎麼還欠債了?”
黃子軒臉上笑容漸漸沒了,聲音也低沉下來,說:“還罰了我一大筆錢,我家老爺子東湊西湊,才把罰款湊足,不然,我就得進去。”他眼裡,終於,有了寒光,宛如餓狼的怨毒之色。
聽到這兒,陸錚漸漸明白,黃子軒,這是被人整了,若不然,黃老畢竟是副部級待遇離休,便是黃子軒的公司違法,亦或走了灰色地帶,最多將公司查沒就是,斷不至於這樣將人往死裡辦,外面高於子弟官倒多着呢,但通常都是令其關停公司,沒收財產的少而又少,更莫說這種額外的鉅額罰款了。
“誰於的?”陸錚心裡也奇怪,黃子軒固然心狠手辣,但眼界亮着呢,從來不得罪不該得罪的人,按理不會跟有能力將他連根拔的人物結下仇。
黃子軒鼻子裡哼了一聲,“還能有誰,老楊家於的唄,楊福亭走狗屎運起來了,那幫孝子賢孫跟着也抖了,什麼幾把玩意”
陸錚怔了下,旋即慢慢點頭,是了,要說,這事還是因爲自己而起,自己當初用酒瓶子砸楊朝陽時黃子軒就在旁邊,若不是自己,黃子軒也不會得罪楊家的人。
現在,楊朝陽的父親楊福亭當時得令,頗得某位中央主要領導賞識,已經調任西北省委書記,而冀東省委一號高書記的小女兒,嫁給了楊家一位表親,高書記,聽說和楊福亭關係特別密切。
楊福亭又在冀東省委副書記任上待了幾年,部舊極多,要說楊朝陽、楊朝暉兄弟想動黃子軒,已經不是什麼很難辦的事,更莫說楊朝暉兼任整頓辦副主任,正可以借這次運動假公濟私,打擊報復黃子軒。
想着這些事,陸錚深深嘆口氣,說:“四兒,是我連累了你”
黃子軒撇撇嘴,“要說,還真沒你啥事,主要後來吧,我又惹過老楊家的人,再說聽我家老爺子說,楊福亭本來就和我家老爺子不對付,和你沒什麼於系。”
陸錚搖搖頭,沒吱聲,不管怎麼說,這事,是因爲自己而起。(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