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劉保軍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陸錚便送來了份縣招改制辦法的草案。
劉保軍雖然心裡覺得滑稽,但礙於陸錚的面子,還是勉強翻了幾眼。
這份草案或者說改革辦法裡,主要內容便是規範職工紀律,實行新的職工管理條例,對違反條例的職工進行處罰;第二點是對招待所的客房進行整頓,提高客房的衛生條件;第三點是打通招待所旁側的圍牆作爲招待所的側門,這樣招待所便和外面繁華的武寧路交集,側門上醒目位置掛上招待所的標牌,並且製作燈箱;第四就是對幹部職工的一些獎勵辦法等等。
在他翻看的同時,陸錚則一條條給他解釋,“其實縣招的環境在廣寧是數一數二的,而且價錢和國營旅館差不多。主要問題就是縣招一向服務領導,對工農兵大衆,從心態上就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如果想改制,想創造經濟效益,就必須把心態放穩,要笑臉迎賓,要讓縣招的幹部職工清楚的知道,每一位顧客都是上帝,都是他們的衣食父母。這一點,我想從思想根源上暫時沒辦法解決,只能用獎懲措施來強制性的扭轉他們的思想,所以,這個懲罰措施一定要嚴格,要到位。”
“等他們放下身段了,宣傳能到位,那麼,離顧客盈門也就不遠了。”
陸錚喝了口水,又接着說:“說到宣傳,就要說第三條了,縣招地理位置很好。而且在廣寧人心裡,神秘,也高高在上,現在對外營業了,這些口碑都是吸引顧客的關鍵,但問題是,誰都知道廣寧有個只接待領導幹部的縣招,要說這個縣招的大門在哪兒?我怕沒幾個人知道。”
“所以,打通側門,做燈箱,和縣委大院做某種程度上的割裂,勢在必行。在武寧路上有了標牌和燈箱,來來往往的人流便會自然而然漸漸有了印象,知道這裡有個招待所。其實縣招的地理位置很好,但以前從來不知道宣傳自己,甚至旁邊工人俱樂部進進出出的遊人都不會注意到毫不起眼的這棟樓房。”
“至於獎勵措施,應該叫縣招的職工能看得見摸得着,能叫他們體會到,只要積極發揮自己的能動性,麪包會有,獎金也會有,而且,掙的工資獎金肯定比以前多。”
陸錚說得口乾舌燥,劉保軍輕輕點着頭,但說實話,也並沒有太當回事。陸錚這個”槓頭”大老粗的形象在很多人眼裡根深蒂固,不是輕易能改變的。
陸錚看得出劉保軍的敷衍,倒也並不在乎,話說到了就行了,劉保軍事後定然會自己掂量。而自己的提議,其實都是些很淺層次的東西,只是現在莫說廣寧,就是全中國,也沒有什麼經營能手,畢竟,都沒有經過市場經濟的磨礪,所以,現在當紅的一些承包廠長、私企業主,後來的結局都不怎麼美妙。
劉保軍隨便翻着陸錚通宵完成的這份草案,沒想到後面附錄裡,竟然還列有詳細的《職工管理條例》。
劉保軍微微一怔,這個槓頭,不是隨便寫寫,怎麼還真認真了?
這卻不由得不令他多了幾分重視,掃了幾眼,卻又皺起了眉頭,說:“衣着不整要扣工資?跟顧客吵架也要扣工資?陸錚啊,這還是社會主義國家嗎?你這條例傳達下去,那所裡還不鬧翻天?”
陸錚笑道:“凡事都有個循序漸進和接受的過程,招待所,本來就該是自主經營的企業,一直吃財政不現實,他們現在接受不了,可以吵。但他們有沒有想過,有一天財政不再撥款,把他們變成自收自支呢?所以,最壞的結果也要傳達到,我想,縣招的幹部職工自己會考慮的。”
陸錚又說:“如果真到了自收自支那一步,縣招現在的狀態,他們發得出工資嗎?是到時候他們全體失業好呢,還是現在就開始改變好?被職工罵幾句有什麼?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相信,現在罵改制最兇的職工,將來會最感激這次改制。”
陸錚簡直就差手把手說怎麼對縣招的幹部職工“威逼利誘”,黑臉白臉一起下了。
劉保軍緩緩的點着頭,倒也沒多說什麼。
陸錚從劉保軍辦公室告辭的時候,恰好見到章局跟在馬衛國副書記身後,轉彎上樓。
馬衛國是廣寧縣委第一副書記,一直盯着縣長的寶座,對裘書記意見很大,而章局,同馬衛國關係一向親近,聽聞,兩人在省市層面的圈子有交集。
最近上面已經有了調整廣寧班子的意向,馬衛國後臺很硬,多半調整之後縣長的位置會留給他,現在在私下和明面上,他也在逐步挑戰裘大和書記一言堂的權威,馬衛國比裘書記年紀整整小了一輪,前途光明,去年空降到廣寧,聽說,原本就是來做縣長的,但裘大和偏偏不肯放權,利用他老資格的影響力改變了上面的初衷。
廣寧縣委班子有涇渭分明的兩個圈子,在廣寧上層幹部中,盡人皆知。
至於劉保軍,同陸錚在縣局的人事環境差不多,屬於邊緣人士。他不但和縣委書記裘大和有舊怨,同縣委第一副書記、縣委組織部部長馬衛國更是不對付,這卻是因爲他和章局長不可調和的矛盾了。在他和章慶明之間,馬衛國當然選擇後者,不說兩人背後的淵源,就是從實際權力上,掌握了章慶明,便掌握了縣公安局這個最強力部門,他劉保軍又算得什麼?
正因爲感覺沒有立足之地,所以,劉保軍才萌生退意,一心只想離開廣寧。
章慶明和馬衛國都看到了陸錚從劉保軍的辦公室出來,章慶明微微皺眉,聽說來着,縣局陸槓頭,和劉保軍越走越近。
快步上樓時,馬衛國問了句:“那就是陸錚吧?”見章慶明點頭,他也沒大在意,一個小泥鰍而已,和劉保軍一樣,兩個微不足道的人物,都是不得志的人,所以才臭味相投惺惺相惜。
……
陸錚回到工商辦公樓的辦公室,杜小虎便漲紅着臉興奮的來報告,說是剛纔執法大隊出動,抓到了一名投機倒把的商人。
出現了幾次暴力抗法行爲後,現在打擊辦執法監督隊以公安爲主,工商爲輔,執法監督大隊隊長一職由杜小虎擔任。
陸錚接過筆錄看了兩眼,心裡不由得嘆了口氣。
被抓獲的商人是廣寧本地人,叫萬德武,偷偷從深圳那邊帶過來二十多個電子計算器,在廣寧販賣,面對的對象主要便是個體戶和一些單位的會計、出納。
看筆錄,這個萬德武就是腦袋活泛點,即沒有背景也不是坑蒙拐騙賣假貨,但若是罪名坐實了,是必定會判刑坐牢的。
陸錚想了想,說:“我去看看他。”
杜小虎第一次帶隊抓人,興奮的不行,“好啊,政委,這人狡詐着呢,我看啊,說不定他身上還有大案子。”
陸錚無奈的搖搖頭,走出辦公室兩步,突然低聲對杜小虎說:“虎子,我跟你交個底兒吧,咱這個打擊辦被撤也就是眼前的事兒,咱們抓的,有部分人並不壞,有時候啊,你睜隻眼閉隻眼就過去了。”
杜小虎愣了下,雖然不大明白,但他對陸錚一向言聽計從,便點頭說:“知道咧。”
審訊拘留室離陸錚的辦公室不遠,靠牆暖氣管子上,手銬銬着個矮冬瓜似的胖子,胖的就好像球一樣,令人見了就生不起好感。
不過陸錚,自然不是以貌取人的主兒。
值班民警見到陸錚和杜小虎進來,忙站起身打招呼:“政委、杜隊!”
矮胖子身子就顫了一下,擡頭望過來,他鼻青臉腫的,一看就被收拾的不輕。
陸錚走過去拉了把椅子,便坐到了矮胖子面前,居高臨下盯着矮胖子打量,椅子腿和水泥地接觸拉出長長的“吱”聲,矮胖子嚇得臉都白了,以爲又來人要打他了。也難怪,陸錚的動作,便是高高在上沒把他當人看的樣子。
其實不怪陸錚,部隊出身,在公安幹了一年多,經常和窮兇極惡的罪犯打交道,這類罪犯,你把他當人,那根本行不通。對敵人冷酷無情、對同志春天般溫暖,也只是一種理想的狀態。
“你多大了?”陸錚淡淡的問。
“報……報告,我,我三十二。”萬德武身子顫抖着,怕的厲害,就怕陸錚虐打他。第一次進局子,被收拾的想死的心都有,專政機關的恐怖,終於領教了。那是能令他骨髓都感到冰冷的可怕。
陸錚看他眼睛青腫,皺了皺眉,便伸手過去想摸摸,卻不想萬德武怪叫一聲,身子幾乎縮進了暖氣片洞裡,殺豬似的叫:“別打我,別打我!我什麼都說,什麼都說!”
也確實,在萬德武的筆錄裡,他年輕時候偷偷看寡婦洗澡都招了。
值班民警小李上去就給他兩腳,訓斥道:“老實點!”
陸錚擺了擺手,對杜小虎說:“虎子,你重新給他做份筆錄,如果他只是幫着牽線,就把贓物沒收,叫他領着咱們去抓源頭。”
杜小虎想法不多,但並不愚笨,陸錚已經事先打了預防針了,他自然明白陸錚什麼意思,便痛快的答應了一聲。
陸錚便回了辦公室,翻閱着打擊辦的文件,不時搖搖頭。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辦公室的門被人輕輕敲響。
隨着陸錚的一聲“進”,出人意料的,卻冒進來一個小圓腦袋,正是萬德武。
最開始萬德武重新錄口供時,說什麼都不承認自己只是牽線人,而是按照原本的口供,說他就是賣家,計算器全是他從深圳倒過來的,他就是投機倒把、破壞社會主義經濟的犯罪分子。
杜小虎火了,又收拾了他一頓,他才按照杜小虎的引導,一步步的,變成了中間人,並且要戴罪立功,幫執法隊抓到“幕後老闆”。
等他被撤了手銬,要他明天再來報到,萬德武腦袋才漸漸清醒,知道自己多半便是沒事了。或許,過陣子抓不到“幕後老闆”的話,只是會被拘留幾天。
仔細想想,事情的轉機就是發生在那位“政委”來了之後,只是,“政委”爲什麼幫自己?
萬德武百思不得其解,站在陸錚辦公室外,揉着紫腫的手腕,回思這幾天經歷,真的便如噩夢一般。
陸錚見冒頭的是萬德武,也不喊他進來,皺了皺眉:“什麼事?”
萬德武本以爲陸錚或許有什麼意圖,自然要主動過來探探,看“政委”有什麼暗示,但現在見陸錚神態,他也不敢多說什麼,忙說:“沒事,沒事,政委,您的大恩……”
陸錚打斷了他的話,淡淡道:“沒事就走你的吧。”
萬德全不敢再說話,縮回頭,看到有穿着制服的人從他身邊經過,心裡就是一驚,忙急匆匆下樓,先逃出虎口爲是。
過了不一會兒,杜小虎便來找陸錚,問陸錚去不去吃飯。
兩人從北京回來後,陸錚覺得長期住招待所費用太高,便在縣郊趙莊租了套平房,現在他和杜小虎同吃同住。
陸錚搖搖頭:“我去翠紅姨家一趟。”從北京回來後,還沒去看過養父養母,那次露了一面,就又失了蹤,總要給翠紅姨個交代,陸錚也準備把自己當兵和現在的工作和盤托出,畢竟,對養父養母,沒什麼好瞞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