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吃了晚飯以後,一羣孩子們在門前小穀場上玩耍。大貴和二貴也參加了他們的遊戲;所有的孩子們分成兩隊,開始“打招”(鄉村兒童的遊戲)。運濤領着一隊,大貴領着一隊,大貴說:“備弓!”運濤說:“射箭!”大貴問:“射誰?”運濤說:“射二貴!”說着,一羣孩子趕上去,大貴領着二貴在頭裡跑,江濤領着一羣孩子在後頭追,他們從林子外頭趕到林子裡頭,又從林子裡頭趕到林子外頭,趕上了就用拳頭捶,二貴一下子哭出來說:“咱們鬧着玩兒唄,幹什麼真打!”大貴也生起氣來,說:“幹什麼,俺頭一天來了就欺生?”

運濤很覺得不好意思,走上去趕散了孩子們,把二貴拉回來,還在抽抽咽咽哭着。濤他娘把孩子們叫回來,關上大門睡覺。志和回來了,朱老忠也回來了,一家大小都高興得不行,好象過個重大的節日。

夜深了,村落上煙靄散盡,一個圓大的月亮,掛在樹叉上。在鄉村的夜暗裡,長堤和喬楊,構成了一幅美麗的圖案。還有的孩子們在門前小場上玩,吵吵嚷嚷,說說笑笑個不停。

剛纔人們在屋子裡說着話的時候,濤他娘在槅扇門外頭鍋臺上坐着。朱老忠和他的孩子們回鄉了,她心裡似乎高興,也似乎更增加了憂愁。她想到馮老蘭,不一定肯讓朱老忠安生服業地活下去,她的心情更加憂懼不安,害怕有另一種更大的禍事降臨家門。等朋友們散去,她安排貴他娘一家子睡在婆婆屋裡,叫運濤到小棚子裡去睡覺。

運濤說:“家裡人多了,我想搬到老驢頭大伯家去借個宿兒。”

濤他娘說:“不,孩子!家裡睡吧,到人家去睡幹嗎?”

運濤說:“我不想在家裡擠着。”他說着,扯起條被子就走了。

濤他娘眨動着眼睛,對嚴志和說:“忙把他趕回來,去!”

嚴志和說:“他去的吧!”

濤他娘說:“你看,和他家春蘭,小小的人兒,一塊呆熱了!”

嚴志和說:“孩子家,管他呢!”

濤他娘說:“孩子家,你想想他們還小嗎?”

嚴志和擡起頭想了一下,說:“論說,正是年紀兒。”

濤他娘說:“就是嘛,不經點心,鬧出事兒來,光自惹人笑話。”

說着話,江濤在一邊聽着,他還悟不出是件什麼事情。一會兒眼睫毛打架,脫衣裳睡下。白天嚴志和雖然有朱老忠伴着,心上還是怪不好意思。扔下老婆孩子,走了幾天又回來……他坐在炕沿上抽了一袋煙,也就睡下了,一家子人誰也不說一句話,一屋子人沉入鼾睡的夢鄉。

濤他娘出了一口長氣,自言自語:“唉!爲起個女人哪,真是難呀!下輩子再脫生的時候,先問問閻王爺,他要叫我脫生個女人,我寧願永遠在陰間做鬼……”

嚴志和聽濤他娘嘟嘟噥噥,捅了一下她的被窩口兒,說:

“這幾天,你們怎麼過來?”

濤他娘把脖子一扭:說:“你甭理我,一個人飄流着去吧,回來幹什麼?說走擡起腿腳就走了,上有老下有小,誰給你服侍?”

嚴志和說:“你!”

濤他娘說:“我是你們使一輩子的丫頭?我早就想過了,你要是不回來,我就嫁人。爹走了娘嫁人,各人管各人,看孩子們怎麼着?”

嚴志和說:“你忍心?”

濤他娘說:“你忍心?”

第二天早晨,濤他娘起來抱柴禾做飯。貴他她聽得響動,也起了炕,腰裡繫上個白布圍裙,走出來幫着做飯。朱老忠和嚴志和也起來了,大貴出來舀水洗臉。濤他娘聽老婆婆咳嗽得厲害,嘟噥說:“老人家一夜不得睡,老是咳嗽!”順手拿起個雞蛋打在碗裡,衝上開水端進去。窮人家輕易不吃雞蛋的,除了換個油鹽,就給老奶奶吃。

貴他娘說:“上了年紀的人,怎麼受得了?”

話音沒落,門外有人搭訕,是一個尖脆的少女的聲音:

“志和叔,運濤呢?”

嚴志和在門外頭問:“清早立起,找他幹嗎?”

“有個事兒問問他。”

嚴志和問:“昨兒後晌,他不是到機房裡去睡覺嗎?”

“是呀,今兒一早他就走了!”

嚴志和說:“許是下地了。”

那閨女笑了一聲,說:“我來看看你們來的客人。”一邊說一邊跑,小跑溜丟兒跑進來。

貴他娘一看,是誰家的姑娘。細身腰,黑臉盤兒,兩隻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轉着,就是臉龐長得長了一點。心上一喜,笑嘻嘻地問:“誰家這麼好的大閨女?”

濤他娘低聲說:“老驢頭家春蘭。”

說着,春蘭到了眼前。她說:“看看你們來的客人?”貴他娘閃開眼睛瞟着她,說:“看吧,這不是,你來幹嗎?”

春蘭說:“找運濤。”

貴他娘說:“找他幹嗎?他下地了。”

春蘭說:“找他問個字兒。”

貴他娘又問:“你倒是問字兒,還是看客人?”

春蘭看這人新來乍到,倒不怯生,就說:“都是。”濤他娘嘟噥着說:“問什麼字?成天在一塊兒,也問不夠?”

春蘭乜斜起眼睛瞄了瞄,見濤他娘不高興,也不說什麼,只是咯咯地笑。濤他娘說:“回來再問吧!”

春蘭說:“我得上你們屋裡看看去。”

貴他娘說:“看去吧,門上又沒有絆腳繩。”

春蘭一進屋,和老奶奶,和朱老忠又說又笑。她早就聽得運濤說過“朱老鞏大鬧柳樹林”的故事,想看看朱老鞏的兒子倒底是個什麼模樣,今天一早就跑了來。朱老忠見來了老街坊的女兒,喜得拿出一個洋漆皁盒,那是日本產的,又鮮亮,又美麗,盒裡盛着塊鴨蛋肥皂。春蘭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看個不夠,很是喜歡。外頭屋裡,貴他娘低聲問濤他娘,說:“昨兒晚上,你念叨的就是她?”

濤他娘眼睛瞅着槅扇門,啞默悄聲地說:“可不是。”

從那年運濤學會了織布,家裡沒有房,就在春蘭家外院裡安上張織布機。趕上老奶奶鬧病,家裡人幫不上手,運濤常求春蘭幫着漿個線落個線的。日子長了,兩個人就感情好起來。運濤愛看閒書,春蘭也跟着認字。他耐心教,她心眼透亮,鑽着心兒學。過不了二年,就會看書了,這一來兩個人更戀得分不開了!

濤他娘嘆了口氣說:“咳!我老是跟志和說,忙把院裡小棚子支大點兒,把機子搬回來,他就是沒這個空閒。爲了這點事,我老是提心吊膽的。”

貴他娘問:“提心吊膽什麼?”

濤他娘說:“萬一鬧出個什麼兒來,可不叫街坊四鄰笑掉了大牙。”

正說着,志和走進屋裡,春蘭一見志和就避出來,往外就走。

貴他娘說:“玩兒吧!”

春蘭說:“不,俺家去。”

濤他娘說:“這兒吃飯吧,請你陪客。”

春蘭說:“不,快吃了飯,去點瓜呢。”

春蘭走出去,貴他娘在後頭問:“閨女,今兒多大了?”

春蘭返回身說:“十七了。”

貴他娘瞟着她說:“快到年歲兒!”

春蘭問:“什麼年歲兒?”

貴他娘說:“坐轎的年歲兒!”

春蘭一下子笑出來,說:“跟俺開玩笑,俺走!”說着,擡起腿咭哩呱噠地跑出去。

貴他娘看着她的後影兒,笑着說:“好一條油亮的大辮子,搭拉到大腿上。人尖子,怪喜溜的個人兒!”

嚴志和聽貴他娘說話嘹亮,脾氣性格乾脆,走出來問:

“你們說春蘭?”

貴他娘斜着志和,嘻嘻笑着說:“可不是,快使上好兒媳婦了,還不打發媒人過去!”

嚴志和說:“俺不希罕那個。”

貴他娘瞟着他說:“多好的人兒。”

嚴志和說:“人兒好,吃她喝她?貼在牆上當畫兒看着她?咱莊稼人,就是希罕個莊稼人兒。這,插門閉戶也管不住。”

貴他娘說:“誰家不希罕個好媳婦兒?”

嚴志和說:“我就不希罕。”

貴他娘說:“那就給你們娶兩房子麻疤醜怪。”

嚴志和說:“越是那樣的人兒,她心裡越悍實,才能好生跟着你過一輩子。”

貴他娘說:“哪,當初一日,你就別娶濤他娘。”又瞟了濤他娘一眼,笑了說:“小小腳兒,細細的腿腕兒,一走一打顫兒。”

嚴志和笑着說:“她,我也不希罕。說起話來噥噥唧唧。

走起道兒,一步邁不了半尺,看你那兩隻大腳多好……”

不等志和說完,貴他娘張開大嘴,呱呱呱呱地才笑呢。朱老忠也在屋裡答了腔:“志和說的那個,淨是背晦理兒。”

濤他娘唉聲嘆氣說:“咳!女人呀,沒個痛快的時候。沒孩子的時候,寞寞落落悶的慌。一到了該生養孩子的時候,挺着個大肚子累得不行。盼得孩子出來了,又累得慌。明年又是一個大肚子,孩子出來了更是累死人!”

貴他娘說:“老了就好了。”

濤他娘說:“老了?老了把老婆子扔在一邊!”

貴他娘說:“多生養閨女,大閨女嫁個團長,二閨女嫁個營長,三閨女呢……嫁個法官。”

嚴志和笑着插了一句,說:“唔,好打官司!”

濤他娘說:“好把老婆子押在監牢獄裡!”

一句話說得一家子人笑個不停。老奶奶聽得人們唸叨喜興事,也笑咧咧地說:“等着吧,等給運濤、大貴、江濤、二貴都娶上媳婦,我也就老得動不了了。”

貴他娘說:“盼着吧大娘!娶了孫媳婦兒,好伺候你老人家。”

春蘭順着房後頭那條半明不暗的莊稼小道走回家去。她家住在東鎖井村後頭,一座土坯小房裡。進門先到運濤機房裡看了看,那架使了幾輩子的老織布機,不知用了多少麻繩頭子和布襯條子綁架着。機子一邊有條小炕,小炕上放着一個破枕頭,一條破棉被子。炕沿上擱着個小油燈,燈裡沒有一點油了。許是昨兒晚上,運濤看書看乏了,歪下身子就睡着,沒顧得吹燈,把燈油熬幹了。枕頭邊放着一套書,是《水滸傳》。她又擡腳走進裡院,一進二門就喊:“娘!告訴你個新鮮事兒!”她舉起洋漆皁盒,在眼前晃了晃,又藏進褂子襟底下。

娘正在燒火做早飯,從竈旁探出頭來,問:“什麼新鮮事兒?”

春蘭說:“虎子大叔回來了。”

娘皺緊眉頭問:“那個虎子?”

春蘭說:“忘啦?就是那個‘朱老鞏大鬧柳樹林’的朱老鞏爺爺跟前的。”她把皁盒遞到孃的手裡。

娘接過皁盒想了想,恍然說:“喲!人們都說這人早就沒了呢,怎麼又回來了?老鞏爲那銅鐘的事氣死了,虎子下了關東。他姐姐也跳河自盡了。那鍾人家也砸銅賣了。”

春蘭說:“那是前年的事,運濤給我講了‘大鬧柳樹林’的故事,我一夜沒睡着覺。莫非老財主們的霸道勁兒,一輩子也褪不了?真把人給氣死!”

娘說:“我可先說給你,大閨女了老是跟着運濤在一塊兒,不怕人家說閒話?”

春蘭好象沒聽見,不等娘說完,緊接着說:“運濤說,大地方出了個什麼‘’,要什麼‘打倒土豪劣紳,反對封建’啦……”

娘白了她一眼,說:“甭聽他紅嘴白牙兒瞎叨叨,閨女家……”

春蘭搶着說:“無風樹不動,要動就有風,說說要什麼緊哩?”

孃兒兩個說着,老驢頭提着筐走進院子。他長下巴上長着一大綹長鬍子,一走起路來,長臉子一顛顫一顛顫的。老驢頭把筐放在院裡,慢慢吞吞地走進堂屋,在吃飯桌旁坐下,抽着煙問春蘭:“聽說朱虎子下關東回來了。我在地頭上掘地,是你又到運濤他們那兒去來?”

春蘭本來是偷偷走過去的,不提防又叫爹爹看見。她正正經經地說:“我去問運濤個字兒,趕上虎子大叔帶着媳婦孩子們從關東回來了,住在運濤他們家裡。”

老驢頭說:“又是去問他字兒!閨女家不做針線,老是看那閒書幹嗎?要是看慌了心……怎麼,他還帶回老婆孩子來?死不了就算便宜,別看出去了三十年,人們都說他要是回來了,跟馮家大院裡還有一場打不完的熱鬧官司。”

春蘭說:“嗯,虎子大嬸人兒還不錯,就是兩隻大腳片兒!”

娘說:“喲!那可是個什麼人,莫非自小沒有娘?有幾個孩子?”

春蘭說:“兩個大小子。”

老驢頭問:“嗬,幹渣渣的兩個大小子?有小子就好啊,象你吧,要是個小子家呢,也就跟我幫上了。這個,就是不行!”

春蘭問:“你看我做的活兒少?”

娘盛上飯,老驢頭慢慢吃着說:“閨女家到底差多哩,出聘的時候,頂少賠上兩個大板箱。”

春蘭嘴兒一撅,說:“我就知道你怕花錢。”

老驢頭說:“我倒是不怕花錢,我打算一輩子不叫你離開家。你上無三兄下無四弟,你走了誰伺候俺倆?我早就打算給你在家裡招下個人兒,又是女婿又是兒,將來也有人繼承我這份家業。再說俺老兩口子百年以後,燒錢掛紙的,你也不用來回跑了。”

春蘭一聽,臉上羞紅起來,端着飯碗靠在門扇上吃着。一談起婚事,她覺得心裡煩亂,揚起頭看着天上,老半天忘了吃飯。

春蘭娘又跟老驢頭談起種瓜的事,她家年年在房後頭種上半畝瓜,倒是挺對春蘭的脾氣,夏天在園裡搭上個小窩棚,她坐在窩棚上作針線,守着一隻老母雞,在斗子裡孵着一窩小雞兒。雞娃出來了,有黑的、白的、蘆花的……滿世界亂跑,吱吱地叫着,在瓜秧裡啄食瓜子兒、油蟲兒……真是美氣!

一家子吃了飯,春蘭挑上筲,老驢頭背上筐,端上一瓢瓜籽兒,上房後頭去點瓜。老驢頭彎下腰刨着坑,春蘭擔水。把水點在坑裡,等水滲完,再點上瓜籽理上土。正點着瓜,看見朱老忠蹣蹣跚跚走過來,後頭跟着嚴志和。春蘭說:“你看,頭裡走着的那個就是虎子大叔。”

老驢頭探着腰揚起頭來瞅了一眼,看見來了兩個人,可是他不認得是朱虎子了。朱老忠走南闖北,路走得多了,走起路來,兩條腿一跩一跩的,走得很快,眨眼到了跟前。

春蘭笑着問:“虎子叔,你們到哪兒去?”

老驢頭手裡拿着小鎬刨着坑,笑了笑說:“你就是那朱虎子?”

朱老忠笑笑說:“我就是朱虎子,朱老忠就是我。”

嚴志和說:“敢情你不認得他了?”

老驢頭說:“好啊!咱弟兄三十年不見了,你走的時候,你們倆還沒有春蘭高,天天晚晌在場裡‘打招’。如今你回來了,我也成了老頭兒。”

朱老忠摸了摸下巴,說:“可不是,鬍子老長了。幹什麼?

要點瓜嗎?我還帶回來一點金瓜籽兒。”

老驢頭楞了一下,說:“一聽你就是有心計的人,打算回來好好種莊稼哩!”

朱老忠說:“咱是正南巴北的老實莊稼人嘛!”

老驢頭說:“那敢情好。我年年在這房後頭點上幾分瓜,有這閨女看着,收拾着,倒是不耽誤我多少整工夫。賣了瓜弄個零錢兒,打個油買個鹽的。咳!咱莊稼人多麼發死?要是不使帳,幹什麼進個錢兒?”

嚴志和說:“今年種瓜,明年種瓜,春蘭也就成了瓜小姐了。一到夏天,就看見她黑天白日坐在這小窩棚上看瓜園。”老驢頭說:“閨女家可能幹什麼?……怎麼,你們上街?”

朱老忠說:“我去看看老明哥……你看,我走的時候還沒有這條小道兒。”

老驢頭說:“可不是!這條小道兒本來是沒有的,自從那年志和在我家裡安上織布機,運濤一天三晌來來去去,把土踩硬了,再也長不出莊稼來,盡是長草。”

嚴志和說:“快別說了吧!你們春蘭,一天不知道上俺家跑多少趟,眼不眨扭搭扭搭跑了來。領着一羣姑娘,到我那小北屋裡去聽運濤講書。”

老驢頭說:“反正是他們倆的事兒,要不怎麼能生生的把莊稼地踩成小道兒?這不是一日之功!”

嚴志和說:“當然不是一日之功,滴水穿石呀!”

他們一說,春蘭臉上騰地紅起來,只是彎下腰點水,不敢擡起頭來。點完那兩筲水,又擔起筲望井臺上跑。她故意顫起擔杖,擔杖鉤磨得筲系兒吱吜亂響。那條紅繩子辮梢兒,在脊樑後頭飄飄飛舞。朱老忠暗自點頭說:“嗬!活跳跳的閨女,心性兒有多麼活潑,身子骨兒有多麼結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