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他娘問:“大哥!什麼事兒?”
朱老明說:“我想,咱大貴今年也有個二十老幾了,一直在外頭跑了幾年。這咱回來,連個屋子炕也沒有,聽說你要給他粘補個人兒?”
貴他娘睜圓眼睛,看着朱老明把這句話說完,笑了說:“可不是,我心裡正叨唸這件事,可見你爲咱大貴操心。”說着,又咯咯地笑起來。
朱老明啞默悄聲地說:“小子家一到了這個年紀,你不給他屋裡尋下個人兒,就會恨老人糊塗。”
貴他娘說:“大哥!咱給孩子安排安排吧,你看咱村誰行?”
朱老明說:“我看春蘭就是個好人兒。”
朱老明說到這裡,貴他娘可就不往下說了。春蘭和運濤的事情她完全明白,如今運濤陷在監獄裡,濤他娘把春蘭比閨女還親,怎麼說給大貴呢!
朱老明合着眼睛,聽貴他娘答話,老半天沒有聲音,他說:“你別聽人們瞎唸叨,我總認爲春蘭是個好閨女。”
貴他娘說:“人們唸叨,是捕風捉影,到底是真是假,誰也不清楚。”
朱老明說:“誰準知道?磨牙就是了。”
貴他娘說:“就怕大貴不幹。”
朱老明說:“依我看他巴不得的。”
貴他娘說:“你說的是春蘭模樣好?”
朱老明說:“模樣好是一個,也聰明伶俐。再說,象咱這戶人家,尋人傢什麼主兒?比咱強的,人家不尋咱,比咱不強的,人兒再長得不象個樣子,大貴也不幹。春蘭,咱就是圖個好人兒。”
貴他娘擡起頭,遲疑了半天,聽得朱老明說,她心上也有了活口兒,說:“商量商量再說吧!”
朱老明說:“我想保保這個媒,我先跟濤他娘透透,他們要是可憐孩子們,也許一口答應下。”
貴他娘說:“不就說嘛,要是說不明白,春蘭一過門,老婆子還發懵哩!”
說到這裡,朱老明站起來,擡起頭向着天上長嘆一聲,說:
“咳!都是爲兒女操心哪!”
他從朱老忠家裡走到村北,才說走回家去,又想上嚴志和家裡去看看。摸對了道,走到小嚴村。一進嚴志和家小門,就放開嗓子喊:“志和在家嗎?”濤他娘把眼眶對在桃形的小玻璃上,看是明大伯來了,問:“明大伯你來吧!他沒在家。”
朱老明聽說志和不在家,就不想再進去。摸到窗戶根前,說:“他幹什麼去了?”
濤他娘說:“左不過是你們跑踏的那些事,你看他父子倆,成天價沒了別的事兒了。”
朱老明隔着窗戶,一句一句地轉着彎、撿着柔和話,跟濤他娘把大貴和春蘭的事說了說。
濤他娘笑了說:“早該這麼着。”話雖這麼說,她心裡可想起運濤來:“咳!那孩子,他還在監獄裡!”她想說同意,怕將來對不起運濤,想說不同意,可叫春蘭等到多咱?猶豫了半天,眼裡一下子流下淚來,說:“行啊,大貴也到年歲了!”
朱老明聽她猶豫不決,又不好斷然決定,怕傷了濤他孃的心。可是一想到春蘭年歲不小了,是大貴也罷,不是大貴也罷,也該給她操持個人兒了。就說:“我不過說說罷了,運濤還在監獄裡,怎麼能把他心上的人兒給了別人。要是叫他知道了,還恨他這個不明理的大伯呢!”
濤他娘聽了這句話,低頭揚頭地想了半天。眼圈慢慢紅起來,睒着眼睛說:“十年……十年監牢,可也是個年月兒,當孃的能叫人家春蘭老在屋裡?”自從運濤入獄,只說是十年就可以回來,她還不知道是遙遙無期。又流淚說:“咳!春蘭,孩子年輕輕的,受的委屈可不小啊!”
朱老明也想:“怎麼世界上難堪的事情都出在她身上?”
兩個人說了一會子話,唉聲嘆氣了半天。濤他娘擦乾眼淚,擡起頭來說:“咱不能耽誤人家春蘭呀,運濤在監獄裡,咱拽也拽不出他來。春蘭在家裡,活活地等着,可爲什麼哩?”
其實,目前春蘭出嫁不出嫁,不只在運濤。老驢頭聽到運濤的風聲以後,也打算過這件事。要是尋個不如運濤的人,不用說春蘭不如意,春蘭娘也怕對不起她。想要找運濤這樣人,可也百里不抽一。老驢頭呢,想到老兩口子上了年歲,離不開春蘭,一定要尋個“倒裝門”兒,這門子親事就難對付了。春蘭一心要等着運濤,這人兒把感情看得特別重,她看中了的人,就一心一意,受多大折磨也得愛他。她看不中的人兒,就是家裡種着千頃園子萬頃地,她也不幹。這點脾性,鄉村當塊的人們誰也知道。甚至連那個玩弄女人的老手馮老蘭,也再不敢想着她。如今連她的親爹親孃也算在裡頭,沒有一個人敢跟她提起婚事。
朱老明說:“人們都說,春蘭那孩子長得高了,也黃了瘦了。”
朱老明一說,濤他娘又流下淚來,她想運濤,又捨不得春蘭。雖是兩家,春蘭就象在她家裡長大的。她睜着兩隻眼睛,看他們一塊兒長大。又睜着兩隻眼睛,看着春蘭出秀成一個好看的姑娘。自從打算把春蘭娶過來,沒有一天不盼運濤早一天回來,早一天懷裡抱上個胖胖的孫子。如今運濤要住一輩子監獄,說不定等運濤出來,春蘭也就老了。運濤再也看不見春蘭黑裡泛紅的臉龐,春蘭也看不見運濤那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了。
朱老明聽濤他娘半天不說話,心上想:“咳!可憐見兒!濤他娘還以爲運濤是十年監禁,不承想這一輩子娘見不到兒,春蘭也見不到運濤了。可是早晚也少不了這一場剜心的痛啊!濤他娘要是個明白人,這會兒不能光爲運濤,也得替春蘭着想。還不如把春蘭給了大貴,久後一日運濤要是有命出獄,再給他粘補別的人,普天下好閨女多着呢。咳!難死老人們了!”他一邊想着,拿起柺棍走出來。嘆了一聲,說:“也夠濤他娘操心的了!”
濤他娘說:“你走嗎?不進來暖和暖和?”
朱老明說:“唔!我估摸天黑了,回去看看,該做點吃的了。”
朱老明從嚴志和家走出來,才說往家走,又想:“要不,我再去找找老驢頭。”他又邁開腳步,走到老驢頭家。一進大門,就喊:“老驢頭在家嗎?”進了二門,老驢頭掀開門上的蒿薦,探出半個身子,彎着腰笑了說:“是朱老明,快屋裡來吧!”
朱老明走到屋裡,春蘭忙拿笤帚掃了炕沿,叫明大伯坐下。她又背過臉兒,低下頭做針線。
老驢頭說:“老明兄弟!可輕易不到我門裡來……”
朱老明說:“我衣裳破,瞎眯糊眼的,進不來呀!”老驢頭說:“算了吧,你的眼皮底下那裡有我老驢頭啊?”
朱老明說:“今天來,有個好事兒跟你說說,你喜歡哩,咱就管管,不喜歡也別煩惱。”
老驢頭呲出大黃牙說:“你說吧,咱老哥們有什麼不能說的。”
朱老明說:“咱大貴回來了,我說給他粘補個人兒,想來想去想到你這門裡……”
朱老明和老驢頭說着話,他不知道春蘭就在炕那一頭,做着活聽着。她聽來聽去,聽說到自己身上,心上一下子跳起來,一隻手拿着活計,一隻手拿着針線,兩隻手抖顫圓了,那根針說什麼也扎不到活計上。
朱老明繼續說:“我左思右想,你兩家也算是門當戶對。
老忠兄弟地土不多,你也只有那麼幾畝地……”
春蘭聽到這裡,臉上辣的,紅得象塗上胭脂,伸起腳咕咚地跳在地上。通、通、通地三步兩步邁到槅扇門外頭,春蘭娘也就跟出來。
老驢頭哈哈笑着說:“行倒是行,俺倆做了親家,先說有人給我撐腰板了,少受點欺侮。可是這閨女跟運濤……運濤還在監獄裡。”
朱老明說:“不能光爲運濤,也得爲春蘭。你跟閨女說說,要是說對了,這門親事就算做成了。”
老驢頭說:“你看,俺老兩口子守着她一個,她出門走了,俺倆要是有個災兒病兒,連個做飯的人兒也沒有。再說這家裡也冷冷清清的。”
老驢頭這麼一說,朱老明緊跟着問:“沒的,叫春蘭在你門裡住一輩子?”
老驢頭說:“我想尋個‘倒裝門’,又是女婿又是兒。”說着,又嘻嘻笑了半天。說:“你要是說着老忠把大貴給了我,將來我這門裡有男有女,有大有小,也算成了家子人家了。有二貴一個,也夠他老兩口子享受一輩子的。”
朱老明說:“這樣一來,你們老了,有一兒一女在跟前,倒是不錯,街坊四鄰也少結記你們,可是大貴也得幹哪!”
老驢頭說:“跟老忠說說吧,咱鄉親當塊兒,誰家人人口口、那廂屋子那廂炕都知道,也用不着隔村求人去打聽。老忠和大貴同意了,我這幾間房子幾畝地,也就成了他們的事業。”
說到這裡,春蘭娘掀開門簾走進來,說:“老明哥!老忠捨得嗎?那麼大小夥子了?”
朱老明說:“反正是這麼個兩來理兒,大貴不上你家裡來,春蘭就上他家裡去。”
一邊說着,幾個人又哈哈大笑了半天,朱老明才走出來。春蘭正在竈堂門口燒火做飯,她聽到這刻上,就完全明白了。但當前佔據她思想的不是大貴,是運濤。象有兩隻明亮亮的大眼睛,又在看着她。那個良善、淳厚的面容,很難使她一下子忘下。於是,思想就象靜下來的春天的潮水,重又返捲上來,鼓盪着喧譁着,激動着她的心情,再也不能安靜下去。她把飯做熟,也沒吃,就走回屋裡。燈也沒點,一個人趴在炕蓆上,兩隻手抱起腦袋,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老驢頭和春蘭娘摸着黑影喝稀粥,老驢頭看不見春蘭端碗,問:“春蘭又不吃飯了?”春蘭娘說:“可不是,又哭哩!”自從運濤陷在監獄裡,春蘭不吃晚飯,半夜裡一個人抽泣,已經不是一次了。可是,當孃的又有什麼辦法呢?
老驢頭吃完了飯,摸着黑影走到屋裡,坐在小杌凳上,看着春蘭呆了一會,說:“閨女!你也不小了,你上無三兄下無四弟,你本身的事兒不跟你商量,可跟誰去說呢?大貴,你們小裡常在一塊,再說當兵回來,長得越發的壯實了,你看怎麼樣?”
老驢頭一說,春蘭哇地哭出來。老驢頭又生起氣來,拍打着大腿說:“你看,這是跟你商量哩!你這是爲什麼?”
春蘭一行哭着,說:“什麼也不是,是嫌我吃你的飯,你多嫌我。早晚我拉着一枝棗樹棘針,端着個破瓢,要着飯吃離開你這門……”
春蘭這麼一說,老驢頭也火了,說:“我就你這麼一個閨女,誰又多嫌你來!”
春蘭見老驢頭髮了火,跺起腳跟說:“你,你,就是你!
早先兒你就爲馮家老頭謀算我!”
春蘭娘趕上去插嘴說:“運濤要是十年不回來呢?”
春蘭說:“我等他十年!”
春蘭娘又問:“他要一輩子不回來呢?”
春蘭說:“我等他一輩子。”
老驢頭一聽,可不幹了,一下子閃開懷襟,脫了個光膀子,拍着胸膛說:“你瞎說白道,當爹的窮了一輩子倒是情真,可沒有鬻過兒賣過女!”
父女兩個,鬧得不可開交。春蘭自從運濤坐了獄,哭哭啼啼,天天想念。可是她不能明哭,只是偷偷飲泣。多少屈情鬱積在心裡,今天象黃河決口一樣,哇啦地哭起來。一邊哭着,心上想念着運濤。一想起運濤,心上越發地難受。她猛地把腦袋一紮就往外跑,說:“今日格我活盡了命了!”一股勁出了大門,望着井臺上跑。
春蘭娘看她要去跳井,擡起腿追出來。春蘭一出門,碰上一個人從街上黑影裡走過來,說:“誰?誰?是誰?跑什麼?”春蘭一聽是忠大伯,停住腳楞住。春蘭娘一五一十地對朱老忠說了,說到春蘭要跳井,就象撮住朱老忠的心一樣,跺着腳對春蘭娘說:“幹什麼,你們想幹什麼,又折掇她?春蘭!
你給我回去!”
春蘭聽得說,悄悄地走回來,也不哭了。朱老忠走到春蘭家裡,對老驢頭說:“閨女是你的,可比我跟前的還疼。你們要是再折掇她,我就不幹!”
老驢頭說:“我那天爺!誰折掇她來,誰家閨女不出閣呢!”
朱老忠說:“俺春蘭就是等着運濤,看你們怎麼的?大貴要是成親,去找別人。”
老驢頭說:“好,她不願出聘,叫她在家裡老一輩子,我再也不管了。”
朱老忠說:“管,你也得管好。這麼大的閨女了,比不得小孩子,不能叫她老是哭哭泣泣。”
朱老忠看老驢頭和春蘭娘不再說什麼,春蘭也不哭了,就擡起腿走出來。他還有更緊要的事情,爲了組織農民宣傳隊,還要去找嚴志和。
婚姻事情,在春蘭的一生中是件大事,可是在鎖井鎮上來講,也實在算不了什麼。目前家家戶戶,街頭巷尾,人們談論的是反割頭稅、反百貨稅運動。
鎖井鎮上,逢五排十加二七,五天兩個集日。每逢集日,有成車的棉花,成車的糧食拉到集上。有推車的、擔擔的、賣蔥的、賣蒜的、賣柴的、賣菜的。有木貨鐵貨、農器傢俱、匹頭葦蓆,要什麼有什麼。
那天早晨,老驢頭還沒有起炕,就叫春蘭:“春蘭!春蘭!
今日格你跟我趕集去。”
春蘭從被窩裡伸出頭來,問:“幹什麼?爹!”
老驢頭說:“咱去趕個集,賣點菜什麼的,換個錢好採辦點年貨,快該過年了。”說着,伸了伸胳膊,覺得很冷,重又縮回去,蜷伏着腰睡了一會。才說披上棉襖起炕,一陣風從牆縫裡鑽進來,吹在他身上。他又把棉襖向上一聳,蓋住頭溫了溫。伸上袖子,拿起菸袋來抽菸。吧嗒吧嗒一袋,吧嗒吧嗒一袋,抽了兩袋煙,棉襖還是暖不過來,又盤着腳合了一會眼。他上了年紀,火力不足了。一到冬天,老是覺得脊樑上發涼。
春蘭娘從門外探進頭來說:“忙起呀,不是去趕集嗎?”
老驢頭問:“今日格是小集大集?”
春蘭娘說:“大集。”
老驢頭才穿上棉褲,他又想起來:這幾天身上老是覺得癢,興許是長了蝨子。昨日晚上他就想叫春蘭給他拿拿,可是又忘了。他又脫下棉褲來拿蝨子,拿得不解氣了,伸出牙齒,順着衣裳縫咬,咬得咯嘣亂響。
春蘭娘又說:“飯熟了,還不起?”
老驢頭穿上褲子,再穿襪子,才穿上襪子,褲腰帶又找不見了。翻着被窩找了半天,一欠身子,原來在屁股底下坐着。
老驢頭吃了飯,拿了兩隻筐,拾上幾捆蔥,幾辮蒜,抱上兩抱白菜。叫春蘭挑上頭裡走,自己背了秤,在後頭跟着。
一過葦塘,就聽得集上的喧鬧聲,早就人多了。
春蘭挑着擔子在集上走,看見昨日晚上有人把農會的標語和告農民書,貼在聚源號的門外頭。她楞了一下,把筐放在聚源號對過,擠了個空擺上攤。不一會工夫,聚源號門前擠了一堆人,都在那裡看傳單。朱全富老頭,看了會子傳單,從人羣裡擠出來,捋了捋鬍子,搖着頭說:“咳!又出了一宗稅。”
老驢頭把秤遞給春蘭,趕過去問:“你說什麼,出了什麼稅?”
朱全富老頭說:“割頭稅。”
老驢頭問:“什麼叫割頭稅?”
朱全富老頭把割頭稅的事,告訴了老驢頭。說一塊七毛錢,老驢頭還不驚,後頭那一大堆零碎兒可值錢不少,他又問:“牆上貼的那些紅紅綠綠的是什麼?”
朱全富說:“那是出了農會,出了,要反割頭稅!”老驢頭點了點長下巴走回來,嘴裡不自覺地嘟念着:“咳!殺過年豬,也要拿稅了!”他從春蘭手裡接過秤來,開始照顧買賣。
平時都是他一個人趕集,今天年集上人多,一個人照顧不過來,才叫春蘭在一邊幫着。有抽袋煙的工夫,朱老星那個矮個子走過來,他頭有點橫長,滿臉絡腮鬍子,眯細着細長的眼睛,蹣蹣跚跚地走着。聽人們正吵吵殺過年豬拿稅的事,他說:“種地要驗契,吃鹽要加價……殺過年豬也拿稅錢,這玩藝更是節外生枝!”
伍老拔拖着兩條長腿,象長腳鷺鷥,一步一步邁過來,提高嗓子大喊:“這年頭,兵荒馬亂不用說,又要割頭稅,真是萬輩子出奇的事!”
你一言我一語,誰也不願交割頭稅。正在這個節骨眼上,朱老忠也走到人羣裡,說:“城裡出了農會,要反割頭稅。馮家大院包了全縣的割頭稅,劉二卯和李德才包了全村的。他們有衙門裡的公事,我有這個……”說着,解開懷襟,掏出紅綠紙印的傳單標語,在人們眼面前一晃,又揣進懷裡。
春蘭在那裡看着,忽然間在人羣裡閃出一個人,長頭髮大眼睛,長得和運濤一樣。嗯,怎麼長得一樣?就是個兒矮一點。她心上亂起來,臉上有些熱。仔細一看,她才知道:
“是江濤!”
江濤在一邊看着,咂着嘴,不住地笑着。他覺得這個小宣傳隊真是不錯,黨的號召在人們心裡生根了。正在得意地尋思,冷不丁人羣裡閃過一個稔熟的面影,他懷疑是“眼離”,擦了擦眼睛,定了定神一看,一點不錯正是嚴萍。她穿着綠綢旗袍,花呢靴子,拎着個竹籃在買東西。江濤笑模悠兒地走上去,扯住她的籃系兒,說:“你也回來了?”
嚴萍睜開眼睛怔了一下,說:“回來了!你比我回來得更早。”說着,她嗔着臉撅起小嘴,低下頭也不看他一眼。江濤心裡有點慌,臉上紅起來。嚴萍說:“一進臘月門,老奶奶就捎信:‘叫萍兒回家過年。’爸爸說,奶奶年紀大了,想孩子們,就叫我回來了。我去找了你好幾趟,老夏說你有病,去思羅醫院了。我又一個人跑到醫院去看你,沒有。又說你上北京天津去了……誰知道你上那兒去了呢?近來你的行蹤老是叫別人捉摸不定。”她生起氣來,臉上白裡透紅。
江濤問:“你是和登龍一塊回來的?”
嚴萍說:“那你就甭管了。”
江濤拎起籃子,幫她在大集上買了豬肝、肉、黃芽韭、豆腐皮和灌腸什麼的。他們在頭裡走,春蘭在後頭跟着。走到街口上,春蘭好象從睡夢裡醒過來,一下子站住。心裡笑了笑說:“看,他們有多好!”由不得眼裡掉出淚來。她看見嚴萍就想起自己,看見江濤,就想起運濤來。她覺得自己和她們不是活在一個世界上。
太陽暖和和的,道溝裡有融了的雪水。白色的雪堆,在曠地上閃着光亮,鄉村在陽光下靜靜睡着。嚴萍從脖頸上拿下圍巾,眨着眼睛問:“今天大集上象是有什麼動靜,嗯!人們嚷着‘要反割頭稅’!‘要反割頭稅’!”她仄起頭,眨巴着眼睛瞅江濤。象是說:“你一定知道。”
江濤遲疑了一刻,想:“不能再不對她講明白了。”就說:“是的,要發動一個轟轟烈烈的農民運動,反對蔣介石的割頭稅、百貨稅、印花稅。”他對她講了目前農村經濟狀況,講到農村的剝削關係,又說:“農民負擔太重了,生活再也無法過下去,要自發的鬧起來呀!”
嚴萍說:“啊!可就是,鄉村裡太窮了,太苦了!到底是什麼原因?”
江濤說:“軍閥混戰,苛捐雜稅太多。工業品貴,農業品賤,穀賤傷農,農村經濟一歷歷地破產了!”
嚴萍說:“不錯!退回一年,你這麼說我還不懂。現在講我就明白了。在城市裡住久了,忘了農村生活的苦相。苦啊,農民生活苦啊!吃不象吃的,穿沒有穿的!”她低下頭走着,看見兩隻花鞋尖,在地上帶起塵揚。
江濤說:“所以我們要發動農民,組織起來,保護他們自己的利益。”
嚴萍兩眼不動窩地瞅着江濤,心裡說:“怎麼?小嘴頭兒這麼會說,講得那麼連理,那麼有理。”她想笑出來,又不好意思。又說:“真的,我真是同情農民!”
走到小嚴村村頭上,嚴萍立住不走了。伸手拎籃子,說:
“我要回去。”
江濤把籃子一閃,說:“到我家去。”
嚴萍堅持說:“不,到我家去。”
兩個人正在道口上爭執,一夥趕集的人們走過來,向他們投過希奇的眼光。江濤只得跟嚴萍抄着小路走過小嚴村,走到嚴萍她們村頭上,村南有個小水塘,塘邊長着幾棵老柳樹,塘裡凍下黑色的冰,塘北里有個黃油小梢門。走到門口,江濤又站住,把籃子遞過去。嚴萍歪起頭看着他,問:“幹什麼?”
江濤猶豫說:“我想回去。”
嚴萍說:“爲什麼?”她猛地把籃子一推,徑自走進去,江濤只好提着籃子跟進去。走到二門,嚴萍又扭頭看了看江濤,無聲地笑了,紅了臉。大聲喊叫:“奶奶,來客了!”老奶奶在屋裡答話:“呵!回來了,丫頭!那裡的客人?”
嚴萍說:“我的朋友。”
“誰,那裡的朋友?”老奶奶高身材,駝着背,很瘦弱,身子骨倒還硬朗。顫巍巍地走出來,站在臺階上說:“我看看是誰!”當她看出是個亭亭秀秀的小夥子,站在嚴萍一邊。不由得突出牙齒笑了,說:“傻閨女!不能那麼說,那有十七八的大閨女跟半大小子交朋友的?”
嚴萍嗤地笑了,兩片紅霞泛在臉龐上,三步兩步搶過門坎。吃吃地笑着說:“俺是這麼說慣了。”
奶奶嘻嘻笑着,說:“你們住城,俺住鄉嘛,十里還不同俗呢!這會兒奶奶不怪罪你們。”又嘟嘟噥噥地說:“城裡時興的是大腳片兒,剪頭髮……”
奶奶屋裡放着紅油櫥子,升着煤火爐,炕上鋪着羊毛氈。嚴萍請江濤坐在小櫃上。老奶奶又走進來,眯縫了眼睛,笑眯眯地說:“我當是誰,你不是志和家的嗎?”
江濤侷促不安,立起身來說出自己的姓名。奶奶把竹籃拎到外屋,說:“萍兒!你的朋友來了,叫老奶奶給你們做什麼吃?江濤,說起來都不是外人,你爺爺在這院裡待了一輩子。你爹年幼的時節,也在這院裡扛活。那時候還有我們老頭子,看他父子倆安分守己,幫他們安下家來。後來你們纔有了家業,成了一家子人家了。志和老運不錯呀,修下這麼好小子……”奶奶說着,擦擦案板,試試刀鋒。又說:“聽人們說,你哥哥被人家糟踏了。咳!年幼的人們,在外頭別擔那個兇險。光想割(革)人家的命,人家不想割(革)你的命嗎?光自把個小命兒也割(革)了!自己的事還管不清,去管國家大事。人小,心大!”
老奶奶說着,嚴萍打斷她的話,問:“奶奶,你給江濤做什麼吃?”奶奶繼續說:“朋友們到咱家,多咱也沒怠慢過。黃芽韭豬肉餃子、四碟菜、一壺酒。有老頭子的時候,是個爲朋好友的人。四面八方,朋來客往,成天價車馬不離門,壺裡不斷酒,竈下不離肉,老頭子不在了,人客也稀少了。”她嘴上不停地說着,又想起嚴家興盛時代的情景。她說的老頭子,就是嚴知孝的父親嚴老尚。
老奶奶把案板搬到炕上,揎起衣袖,繫上圍裙,剁了餡兒,和起面來。江濤和嚴萍盤腿跨上炕沿,幫奶奶捏餃子。奶奶洗碟、刷碗、炒菜,手等着就把飯做停當了。老奶奶跪上炕沿,蹺起腿磕了磕鞋底上的土,盤腿坐在炕上。嚴萍端上菜,奶奶要陪江濤喝酒,江濤不喝酒,老奶奶自斟自飲。江濤吃着餃子問:“奶奶!一個人住在這院裡,不悶的慌?”老奶奶說:“我嫌孩子們鬧的慌,叫他二叔住西院。有老頭子的時候,這院就不住人。朋友們來了住住,知孝父女們回來,也住在這院裡。別人另有他們自己的屋子。我老了,怕麻煩。”
吃完餃子,江濤要嚴萍參加反割頭稅運動,嚴萍一口答應下。他倆說着話的時候,老奶奶在後頭聽見,問:“什麼?
反什麼割頭稅?”
嚴萍說:“今年又出了一種新稅,殺一隻豬要……”
不等嚴萍說完,老奶奶說:“自古以來,老百姓就是完糧納稅的,又值得反什麼?”
嚴萍說:“咳!這稅那稅,農民們沒法生活了,都要起來鬧騰呀!”
老奶奶說:“可不能鬧啊!鬧鬧也得拿,今兒不同往昔,誰敢反上,就是殺頭,他們可厲害多了!”
嚴萍一聽,眼珠向江濤偷偷一斜,轉了一下,撅起小嘴兒。她心裡在想:在鄉村裡,農民運動將是什麼規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