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這時候,一箇中年婦人急忙走過去,搡着朱老忠的肩膀說:“醒醒兒,你是怎麼了?”見朱老忠滿臉通紅,睫毛上吊着淚珠子,忙遞過一塊花條子粗布手巾,說:“快擦擦,你看!”那婦女有三十六七歲年紀,高身幹,微褐的臉色,滿腦袋黑油油的頭髮。說話很是乾脆響亮,一腔外路口音。朱老忠摘下毛毿毿的山羊皮帽子,把老羊皮短襖的袖子翻卷過來。敞開懷襟,小褂沒結着扣兒,露出赭色的胸脯。他接過手巾,擦了一把汗,說:“啊呀!我做了一個夢。”又搖搖頭說:“不,不是個夢。”

婦人伸手給他掩上懷襟,說:“看你,叫風吹着了!”

他合上眼睛略歇一歇,又慢悠悠地擡起眼皮,走到車窗跟前。探頭向窗外一看,黃色的平原,屋舍樹林,土地河流,飛快地落向車後。路旁柳樹青青,陽光透過綠柳射進車窗,將淡綠色的影子照在他的身上。他兩手恁着窗,嘴上輕輕念着:“快呀,真是快呀!三十年時光,眨眼之間在眼前溜過去了。如今四十開外的人了,纔回到老家了!”猛地,他又想起父親逝世的時候,正和他現在的年歲差不多,也許正在這個年歲上。

一個黑黑實實的十七八歲的小夥子,捱到他的跟前,問:

“到了老家?不是還有一兩天的路程嗎?”

另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聽說到了還沒見過的家鄉,也擠過來,扒着車窗說:“哪裡?還沒有到嘛!”

大的叫大貴,小的叫二貴,中年婦人是孩子的母親。一說到了老家,孩子們都高興。朱老忠也抖擻着精神,笑嘻嘻地說:“人,到了邊遠的地方,一見了直隸人,都是鄉親。回到保定,就象到了家鄉一樣,身上熱烘烘的。”

真象到了家鄉一樣,他們心上興奮得突突地跳起來。朱老忠還是迷迷怔怔,當他出外的時候,正比大貴小一點,比二貴大一點……他舒開兩條胳膊,打了個呵欠,又低下頭去。眯糊上眼睛,細細回味夢裡的情節和人物。父親朱老鞏,那個剛強的老人,矯健的形象,永遠留在他的心上,永遠不會磨滅。又想起姐姐,三十年不通音訊,也不知道怎麼着呢?想着,他的思想不知不覺又沉入過往的回憶裡:

在那艱難的歲月裡,父親去世以後,剩下他和姐姐兩個人過日子。還和過去一樣,他每天下地做活回來,姐姐做熟了飯,兩個人一塊吃。年歲小,日子過得急窄。有一天晚上,姐弟兩個正插着門睡覺,有人從牆外咕咚咚地跳過來。姐姐爬起身子,悄悄把他捅醒,說:“虎子!小虎子!你聽牆外頭跳進人來了!”

他睡得迷迷糊糊,扒着窗格櫺朝外一看,在月亮地裡,有人走近小屋。影影綽綽地看見那兩個人臉上都蒙着黑布,露着兩個眼睛。走過來敲着窗戶說:“開門!開門!”這時嚇得姐姐渾身直打機靈,他說:“姐姐!甭怕甭怕!”話是這麼說,外面敲門聲一陣緊似一陣,連他自己心裡也打起哆嗦來。

兩個強人在窗櫺外頭,賊眉鼠眼地唬着:“開門不開?不開,我們就要砸!”

他說:“不開,不能開!”又躡手躡腳走到外屋,擒起一杆禾叉,站在門道口鍋臺上,姐姐站在他的脊樑後頭,渾身哆嗦圓了。那兩個傢伙果然要砸門,咣!咣!咣地幾家夥,把門砸開,一個箭步跳進屋子。他舉起禾叉一插,也沒插住。被強人捋着叉杆抓住他,擰過胳膊,摁窩幾按在地上,把他捆起來,嘴裡塞上棉花套子。姐姐嚷了兩聲,要往外跑,被強人攔腰摟住,拖進屋裡……

聽見姐姐慘叫,他心裡又氣又急,可是年紀小骨頭嫩,又有什麼辦法?

等強人走了,姐姐踉踉蹌蹌地走過來,臉色慘白得怕人。顫着手給他解開繩子,說:“虎子!走吧,走吧,逃活命吧!

爹爹死了,霸道們不叫咱們活下去呀!”

他眯瞪眯瞪眼睛,說:“一個人,孤孤零零的,怎麼走法?”姐姐哭哭泣泣,包上幾件破衣裳,捆上一條破棉被子,說:“去找老祥大伯,叫他送你。走吧!普天底下哪裡黃土不生芽,非死在這兒?”

他問:“你呢?”

姐姐一下子哭了說:“我?”她說出一個字,又沉默住。瞪起眼睛在黑暗裡盯着弟弟。老半天才哭出聲來說:“兄弟!親兄弟!你甭管我了,我見不得人了!你走吧,走吧!”

在黑夜裡,周圍靜寂得怕人,姐弟兩個踏着月光偷偷地走出小院。出了門往西一扭,沿着房後頭的水塘,走進大柳樹林子,到了河神廟底下,小虎子又站住。父親打架護鐘的形象,又現在他的眼前。姐姐扯着他的手說:“快走!快走!”才沿着千里堤走出來。出村的時候,引起一陣犬吠,離遠聽得千里堤外頭,滹沱河裡水流聲,嘩嘩地響着。走到小嚴村東邊下了大堤,到老祥大伯的家裡。

老祥大伯聽說小虎子也要出外,心上一下子皺起疙瘩,半天不說話。老祥大娘也暗裡抽泣,看着朋友的孩子爲難。實在難離難捨呀!等公雞叫了一遍,天快亮了,老祥大伯扯起褡包,殺了殺腰,拍拍胸膛從屋頂上抽下一杆紅纓槍,扛在肩上。叫他兒子志和給虎子背上行李,穿過梨樹林子,送小虎子出村。走出梨樹林子的時候,老祥大娘又把虎子叫回來,拍着他的肩膀說:“虎兒!虎兒!不管走到哪兒,莫要忘了給我來封信。嗯!常言說:‘兒行千里母擔憂’啊!你娘雖說死了,還有我,還有你姐姐哩!心上牽你,孩子!”她說着,又流下眼淚來。

路上走着,志和說:“虎子哥!你出去了,找到落腳的地方,也給我來封信,我去找你。”

他回過頭,盯着志和走了七八步,才說:“不,兄弟!幾年以後我還要回來,一定!”說着,擡起頭一看,老祥大伯高大的身影,扛着長槍在後頭跟着。走了十里路的樣子,他們才分了手。他一個人悄悄離開鎖井鎮,走到保定。那時候這條鐵路已經修上,可是他沒有錢,也坐不上火車,沿着鐵路旁的村莊,討着飯吃,到了北京。在北京看見前清那些拖長辮,戴花翎纓帽,坐着八擡大轎的老爺們。他在那裡當了半年小工,又到天津學織毯子。織着織着,爹爹的容貌就現在他的眼前。一想起爹的死,心上就煩躁不安。他想:“這一條線一條線的,織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呀?”又背上鋪蓋卷,提起兩腿下了關東。

他一個人,在關東的草原上走來走去:在長白山上挖參,在黑河裡打魚,在海蘭泡淘金,當了淘金工人。受了多少年的苦,落下幾個錢,娶下媳婦,生了孩子,才象一家子人家了。可是,他一想起家鄉,心上就象轆轤一樣攪動不安。說:“回去!回到家鄉去!他拿銅鍘鍘我三截,我也要回去爲咱四十八村的人報這分血仇!”

車身顛蕩,搖得身子顫顫巍巍。他眯糊着眼睛,回憶了半生的遭遇。想到這裡,不知不覺出了一口長氣,眼上掉出淚珠。放開銅嗓子,銅聲響器地喊出來。同車的旅客們都停止了嗞聲,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着納悶:“這人兒是怎麼了?”

火車還沒有進站,就徐徐地慢下來,旅客們開始鼓搗行李,準備下車。大貴他娘也從座位上站起來,伸了個舒展,才說取下行李,朱老忠說:“不忙,不忙,一忙就要失手。”

聽得說,貴他娘停住手,又遞過手巾說:“看你,快擦擦臉上的汗!”

朱老忠接過手巾,說:“在北滿的時候還冷着呢,一進關天就熱了。”

火車一進站,嘈雜的聲音象潮水般地涌上來。用舊道木夾起來的圍牆上,有賣燒雞的,賣甜醬的,賣春不老的,一股勁兒亂喊。

火車進站了,腳行推着手車走上來。檢票員手裡拿着鉗子,開了柵門,等待收票。等不得火車停住,就有人從窗口扔出行李,又從窗口跳下車去。看人們着急,大貴和二貴也着了急,扛上包袱向外撞。朱老忠一把將大貴撈回來,又一把將二貴撈回來,連連說:“不慌,不慌,慌什麼?”

抓回二貴,大貴又掙出去,伸直脖子往人羣裡撞。他把腦袋伸到人們腋窩底下,三撞兩撞,象泥鰍鑽沙似的,鑽出人羣。二貴見哥哥先出去,也掙脫了父親的手,伸起腦袋向人羣裡鑽。這邊碰碰那邊碰碰,他哪裡碰得動?又低頭耷腦地走回來,紅着臉鑽在孃的胳肢窩底下。

朱老忠揹着褥套,看着他的兩個兒子,摸着鬍髭笑模悠悠地說:“青年人就是愛搶先兒!”

貴他娘說:“哼!兩頭小犢兒!”又摩挲着二貴的頭頂說:“看看,長出犄角芽兒不?”她說着,低下頭看了看二貴笑了笑,二貴也笑了。

朱老忠帶着一家大小下了火車,人羣擁擠,一時走不出柵口。他們在月臺上停住腳,揚起頭望着站上的房屋樹木。他離開家鄉的時候,這站房才修上,鐵道兩邊的樹木才栽上。如今樹木成林,夏日時節鬱鬱蔥蔥,遮得路旁蔭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