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運濤出走的那一天,嚴志和給江濤捎了個口信去,江濤找到賈老師說:“我想告假,家去看看。”

賈老師問:“回家幹什麼?”

江濤說:“運濤跑了。”

賈老師聽得說,緘默着擡起頭來,轉着眼睛想了一下,幾個手指頭在桌子上敲着。問,“他已經去了?”

江濤說:“唔!”看樣子賈老師象是知道,又象是不知道。他想:也許會知道,他知道運濤常到賈老師這裡來。因爲心急,也沒深問,就走出學校回家了。走到家門口,娘才從梨園裡回來,正坐在井臺上哭,眼淚滴成一條線。江濤說:“娘!

他已經走了,你就別哭了!”

濤他娘說:“說不哭,由不得,心酸得不行哩!”

江濤說:“他想走,也不言一聲兒。”

濤他娘說:“咳!言一聲,春蘭早把他的心摘去了!”

江濤也想起春蘭,自從春蘭不到他家,老是覺得家裡冷冷清清的。運濤一走,象缺了半家子人。心裡想着,擡起頭看着前方,大堤上楊樹的葉子咶啦咶啦響着,響得心上寒涼。心裡想:“還不知道春蘭心上有多麼難受哩!走進屋裡,老奶奶還在炕上坐着。她年幼的時候勞動得多了,一上了年紀,頭髮全白,兩條腿不能再走動了,整天圍着被子坐在炕上。聽說運濤出走了,眼也不睜,只是流着淚悲痛。一看見江濤,就把他叫住。說:“唉!又走了,又走了,沒良心的!”

江濤說:“奶奶!甭生氣了,他會回來的。”

老奶奶嘆聲說:“咳!回來,他纔不回來哩!這一踏腳兒,老頭子出去快二十年了,也不來個信,咳!完了!”

江濤坐在奶奶身旁,給她抓癢,奶奶身上穿的藍布褂兒,洗得乾乾淨淨。她說:“看你,孩子有多麼好啊,綿長得象姑娘一樣!”

江濤說:“娘沒空閒伺候你老人家!”

濤他娘說:“那裡有空閒,太陽出來,還沒幹什麼,一出溜就過去了。”說着又燒水,叫江濤給奶奶洗手、洗臉、剪指甲。

江濤走到園裡,嚴志和正在那裡呆呆地站着。運濤一走,他就象缺了一條腿,他走不到那裡,事情就沒有人做。往日,爲着看個紅白喜帖、寫筆帳都困難,才省吃儉用地巴結着孩子們念幾年書,戴上個眼。才熬得能寫會算,會種莊稼,頂大人的事了,又走了,合該他賣老力氣。江濤也覺得象缺了一隻手,沒有商量事的人,辦事沒有膀臂了。

江濤心上也覺得難過,一個人悄悄地走回城裡。到了第二年夏季,他在賈老師領導下,第一次參加了羣衆運動:抵制英國貨、日本貨。進行罷工罷課,反對帝國主義屠殺上海工人。賈老師叫他領導同學們寫標語、散傳單。到了開會的那一天,拿着小旗的人,在大街上來來往往,其中有農民,有長工、小學教員、學生們……在戲樓上開了大會,就開始遊行了。江濤站在隊伍前頭,領導人們喊口號,喊聲象雷鳴,震動了全城。買賣家、市民們,都站在大街上看,擁擁擠擠,站滿了一條街。他回頭一看,人們舉起拳頭,就象樹林一樣多。自此,他明白受壓迫的人們,不只他們和忠大伯兩家,還有這麼多!反對黑暗勢力的人,不是孤單的。他被羣衆的熱情所感動,眼角上含了淚花,腦子裡透出一線黎明的曦微似的光亮;這時他迫切要想參加,和賈老師更靠近一點。

江濤開會回來,覺得心神不安,坐又不是,立又不是。走到教室裡,拿出一本書來讀,又讀不下去。回到宿舍裡,想睡一覺,轉着眼珠睡不着。看天黑下來,火燒雲照滿了天空,不知不覺走到賈老師屋子門口。賈老師正在窗前讀着書喝茶。

賈老師窗外有棵馬榕花,正在開着。傘形的花朵上,放散出濃烈的香氣,離遠裡就聞到。有幾隻大蜜娥,吐出長鬚,在粉色的花朵上撲楞着。他幾次想走近去,把心裡的話談出來,又遲疑住,覺得怪不好意思的,他不知道怎樣開口,一想到心裡想要說的話,臉上就着紅起來。看天上晚霞散了,星星快出來了,他想回到宿舍去,走了幾步,他又停住腳轉回來。停了一下,下了個決心,低下頭硬着頭皮走過去。

賈老師聽得聲音,猛一擡頭,江濤走到跟前。他放下書,摩挲着江濤的頭頂,笑了說:“好!今天你幹得不錯!”

江濤笑默默的,睜開大圓圓的眼睛,看了看賈老師。纔想說話,覺得口腔裡發熱,嗓子喑啞住了。他啞着嗓子說:“好什麼,學習着幹吧!”他顫得嗓子幾乎說不上話來。這時他想開口談,又靦腆地停住,臉上泛出笑意,只是笑。賈老師也想到:“他心上一定有什麼事情,想是不好開口的乞求吧!”賈老師讓他喝茶,他喝了一會茶,燙了燙嗓子,熱也退了。他說:“今天我才明白,運濤爲什麼參加革命,參加!”

賈老師聽了,擡起頭停了一刻,又從上到下看了看江濤,說:“受壓迫的人們,參加了,更好反對黑暗勢力。”他覺得江濤主動地提出這個問題,是一件可喜的事情,他心上開竅了。又拍拍江濤的肩膀,親切地說:“受苦的人們,要想改變苦難的命運,改變這條舊的道路,只有鬥爭,鬥爭,鬥爭……”他一邊說着,又問江濤:“將來你想幹什麼職業?”

江濤說:“爲了給祖爺爭口氣,我想參加革命……”他把朱老鞏的死,爺爺下了關東,父親和馮老蘭打了三場官司的事,說了一遍。說着,說着,熱血往上涌,頭上臉上都紅起來,舉起拳頭說:“我想舉起紅旗,帶領千萬人馬,向罪惡的黑暗勢力進攻!”

賈老師看着他幼稚的神氣,一下子笑出來,說:“好!人兒不大,口氣不小,看你能幹得出來幹不出來!”

江濤抑止着衝動的感情,說:“幹得出來,一定幹得出來!”

賈老師說:“想幹革命嗎?到農民裡去,到工人裡去,去當個礦工吧!真正能幫助他們覺悟過來,組織起來,那就是實際的革命經驗……沒有一個革命幹部,不是從羣衆裡站起來的!”

江濤看到了提出問題的時候,他鼓了一下勇氣,說:“我想參加!”

賈老師說:“好嘛!你是農民的兒子,不,你是一個手藝工人的兒子嘛,就是歡迎你們來參加。”

江濤臉上一時紅了,象一朵粉紅色的芍藥花。狂熱沿着血管鼓動着他,兩隻腳直想跳躍起來,象站在雲彩上。張起兩條胳膊問:“哪,我應該怎麼辦?”他問的是,要否舉行什麼手續和儀式,他還不知道怎樣才能成爲一個員。

賈老師擡起頭想了一想,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說:“叫我……想一想,你年歲還小了,參加青年團是可以的……”他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來,遞給江濤說:“你的熱情,你的要求,是很好的。再好好地讀一讀這本書吧!你要明白‘社會’,懂得‘階級’和‘階級’的關係……”

從此,江濤開始讀起書來,讀文學書,他開始接觸創造社和文學研究會的作家的名字,魯迅的名字。讀書讀得幾乎忘了吃飯,忘了睡覺。

到了第二年秋天,在一箇中午,江濤正坐在課堂裡讀書的時候,父親走到他的眼前。一見江濤,笑花了眼睛,兩着哆嗦。

江濤問:“爹!你來幹什麼?”

嚴志和高興得抖着兩隻手,說:“好啊!出了一件大喜事!”

江濤見父親歡樂的樣子,問:“什麼事?惹得你老人家這麼高興?”

嚴志和解開懷襟,掏出一封信來,顫着兩手捧給江濤。江濤拿過一看,嘿!是運濤的家信!他一見到運濤的家信,心上也跳起來,手指頭顫得幾乎拆不開信口。他一時興奮,用力皺緊眉頭,眯縫起眼睛,不讓淚水流出來。嚴志和看他興奮得不行,笑嘻嘻地說:“孩子,慢着!不要慌!”

父親、母親:

敬稟者,兒自遠離膝下,即來南方參加革命軍。在軍隊上過了半年多,又到軍官學校學習。學校是官費,連紙筆操衣都發給。現下,剛從學校畢業,上級叫我當了見習連長。父親!你們會爲我高興吧!從此以後,我要站在革命最前線,去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政客,剷除土豪劣紳!

南方不比北方,到處人們是歡欣鼓舞,到處看得出羣衆革命的熱情,勞動人們直起腰擡起頭來了。你們等着吧,革命軍到了咱們家鄉,一切封建勢力,一切土豪惡霸們都可以打倒!

離家時,沒告訴老人家們,請原諒兒的罪過!

我工作很忙,不多寫了。問奶奶、忠大伯他們好!此

祝閤家均吉

兒運濤謹上

92年7月

江濤看着信,他心裡還在打着忽閃。嚴志和看他嘴上只是嘟嘟,也不念出來。就說:“嗯,我在這裡聽着哩,你可念出來呀!”江濤猛地擡起頭來笑了,原來他忘記父親在他的身旁,就又唸了一遍。

嚴志和眨着長眼睫毛,拿過這封信來,用手摸着。翻過來看看,翻過去看看,實在不願放下來。他說:“你家去吧!去給忠大伯、給你奶奶他們念念,叫他們心裡也豁亮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