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當日夜裡待應麟則謹二人離開後, 煦玉重又躺回榻上。此番驟然聞知了這許多事,早已是睡意全無,躺於榻上尋思着方纔的一番談話, 心下是又驚又喜又疑。喜之處乃是因了賈珠有情於他, 驚之處乃是因了賈珠不僅鍾情於他且這情還不僅止於兄弟之情, 而疑之處則是因了此情有悖於常理, 遂他自己亦是拿捏不準該如何行事。
隨後便又輾轉反側幾度思量, 憶起自自己與賈珠相識伊始,尚且少不更事之時便曉向賈珠索要那抓週之物,而賈珠竟就此將那徑寸明珠與了他, 不可謂不是天意矣。之後他二人一道從了應麟習學,恭聆聖教, 期間更是食則同桌、寢則同榻;待二人年事漸長, 亦是同赴科場, 最終共登金榜、同上朝堂。這許多年來無不是朝夕相伴、休慼與共,感情日益加深, 已斷非他人可比。而既然他二人乃是前緣既定,遂便也無人能阻他二人情愫暗生,終至於意合情切,一往情深,惟願與彼此相守終身、不離不棄。
又記起之前賈珠曾向自己剖白心意, 道是喜歡他、心儀於他, 奈何自己當初並未明瞭其語中真意, 便也平白浪費了賈珠待自己的一番心意;之後更思及賈珠爲自己解惑曰“人可寄情於萬物”, 遂人對同性用情便也如同寄情於異性一般。再之後憶起那一回賈珠主動投身獻吻, 彼時以爲不過是嬉鬧玩笑之舉,如今看來卻是大有深意。而不久之前自己已然對懷中的賈珠動了情, 奈何當時以爲只是慾念,遂便也不敢再行妄動一步,現在方知乃是自己對他動了心,如此方纔起了意。
自此煦玉便也確知了彼此的心意,俱是那般情深似海、意滿如山,只一個尚未了悟一個未曾挑明,遂才兜兜轉轉地引出這許多誤解。念及於此煦玉便也輾轉反側、心緒難平,更不欲就此睡去,於榻上便也止不住地長吁短嘆、倒枕槌牀,心下更是打定了主意明日一早便前往榮府向賈珠剖白心意。如此這般念着,翻來覆去地直到四更將過方纔草草睡去。
次日,煦玉卯時醒來,忙命人伺候着梳洗了,草草用過早膳便匆匆領着執扇詠賦二人乘車前往榮府。本以爲此番時辰尚早,賈珠定也剛起身不久。不料來到榮府之後卻被告知賈珠已因事外出,亦不知何時將返。聞罷這一消息,煦玉在此之前預備的一腔熱忱頓時便如被冷水兜頭澆了一般冷了大半,往了榮府各處請安畢,只得再度返回吟風賞月齋等候。期間亦因了心下有事,便也靜不下心來,不過於房中來回踱步。如此轉悠了半晌,仍不見賈珠歸來,只得悶悶不樂地拐進書房,從書架之上隨手拾了本書躺在矮榻之上翻看。未看多久,便因了昨日睡眠不足導致今日精力不濟,不知不覺入了沉眠。而在閉眼之前,煦玉還特意吩咐身旁的洗硯曰待賈珠歸來,便立即將他喚醒。
一個時辰過後賈珠方纔歸來,待他領着潤筆千霰步入吟風賞月齋,只見屋內的洗硯、潑墨二人侍立在旁,一動不動站得筆直。賈珠見狀疑惑不解,隨後將目光掃視一番,便赫然目見此番正躺在矮榻之上熟睡的煦玉,驚道:“大少爺幾時來的?”
一旁洗硯小聲答:“林少爺是卯時剛過來的,正等大爺呢。”
賈珠聞言心中五味陳雜,眼中愛憐與無奈交織。先命洗硯將毯子取來,親手爲煦玉蓋上,一面低聲嘆道:“算起來歲數較我年長,卻是一絲半點兒都不會照料自己,身子骨又弱,就這般睡下了……”隨後又瞥見煦玉手中還拽着入睡前正看着的書,賈珠便也伸手將書從煦玉手中取下,自顧自道句“這《昭明文選》不都倒背如流了嗎?怎的又看”,未想此舉竟將煦玉從沉睡中擾醒。煦玉覺察到身側動靜,便也睜眼醒來,只見賈珠正立於身畔,心下頓時喜不自勝,忙不迭地從矮榻上坐起身來,伸手握住賈珠之手說道:“珠兒你歸來了?此番我有話欲與你說!”
賈珠聞言轉頭回望煦玉,只見此番煦玉目視着自己的雙目之中竟是柔情款款、脈脈情深,登時心下一緊,幾近喘不過氣來。下意識地伸出另一手掩住煦玉嘴脣,道句“等等”。隨後轉頭對身側伺候的衆人道句“你們下去吧,不用伺候了,將房門掩上”。待衆人依言退下,賈珠方纔放開掩脣之手,對煦玉笑着說道:“此番大少爺有何見教,珠兒我洗耳恭聽。”
煦玉拉着賈珠坐於自己身畔,伸手攬着他的身子說道:“昨日夜裡,先生並公子蒞臨我房中,與我懇談許久。這皆怪了我素日裡未曾了悟,此番無異於當頭棒喝,我方纔明瞭你對我的摯意深情;更不曉我實則對你亦是歆動,只不敢面對罷了……”
賈珠聞言已是大喜過望,不料煦玉竟如此快地便已了悟,遂笑着調侃道:“大少爺這般說,便是不責怪我對你生出這等不倫之情?”
煦玉則道:“可知情之一事乃世間最難解之物,大抵世間萬事皆虛,遂這情更乃水中月、鏡中花,爲人所生之妄念矣;奈何人心不可欺,戀上便也戀上了,亦是莫可奈何之事。若是強行割捨,反倒是有違常理。先生亦曾教導我等‘心外無物’,大抵這世間萬物皆是由心所生,遂我們惟有遵循了己心所念。既然心意已動,便也情不可違了……”
一旁賈珠聞罷這話,便知如今算是與煦玉互通了心意,明瞭彼此之間情意是真。然到底此情不容於世俗,二人之後尚還面臨着各類問題並阻力,遂此番便欲就此將話攤開,說明白的好:“話雖如此說,然玉哥可是想好了?神仙預言珠兒我乃是‘天煞孤星’的命,你亦不懼與我一道之後,我將那‘禍水’引至你身上?”
煦玉則對曰:“可知萬事不過事在人爲,若我當真就此認命退卻,便也不必與你互通心意、約定三生了。”
賈珠又道:“除此之外,可知與我一道乃是萬分辛苦之事。那‘七出’之條我亦差不多犯了一半,世人道‘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我定是無法爲你生兒育女;其次,我定然善妒,不僅善妒,而且你若與我一道,你定不可再行娶妻納妾,定要身心俱忠誠於我,我不許他人與我一道分享你;再次,我還有私房錢,且有不少……”說到這裡,賈珠頓了頓,擡眼覷了回煦玉神色,只見煦玉聞罷這話神色凝重,眉眼間俱是遲疑的表情,便也接着激他道,“此番你可要思量清楚了,你乃林家長子,你若答應了我,作爲長房長兄,你便也無法爲林家傳宗接代……”
此番賈珠先撂下狠話,隨後便也靜觀煦玉反應。可見此話對他的打擊甚是不小,煦玉很是掙扎了片晌,方纔支支吾吾地開口說道:“可知婚姻大事向來便是父母之命,何時輪到我們作兒女的做主?”
賈珠聞言猛地轉身,將身側煦玉推倒在矮榻之上,自己亦隨之壓了上去,直視身下煦玉的雙目,眸光灼灼,語氣鄭重地說道:“不,我從未信奉過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來相信我的婚姻便應由我自己做主。玉哥莫道此事不合常理,你我皆是自小一道讀了《西廂》長大的,莫道不曉那夜闌人靜、私定終身、海誓山盟之事。我道與你:你的愛情便是你爹孃亦爲你做不得主,你若是真心選擇了我,他們便也奈何不得你!”
煦玉仍是滿面遲疑之色,想必心內亦是糾結萬分。
賈珠明瞭煦玉向來持重守禮,對此驚世駭俗之舉一時之間難以接受亦在情理之中。隨後賈珠則逼近一步,諄諄勸誘道:“玉哥愛我吧,愛得情難自已。我知曉玉哥亦是癡情之人,玉哥屬意於我,若我二人未能修得生則同衾、死則同穴,便也惟有牽腸掛肚、魂夢難安。何況珠兒我除卻不能生兒育女,又有何處較那女子遜色了去?既如此玉哥便也許了我,你我二人一道,不畏那天命劫數、父母之命。若你家老爺太太迫你娶妻,珠兒亦可助你一道抗爭。只要我二人能夠長相廝守、永結同心便可。何況你尚有弟妹,便也不懼因你不娶而致使林家絕後之事……”
賈珠此話出口,便見身下煦玉神色很是掙扎一回,終是爲此言所感,神色轉而透出幾縷釋然混合着無奈。似是總算拿定主意那般,眉梢帶情、眼角含春,落了滿面的灑脫風流,閉了眼輕揚嘴角微微笑着,盡顯一派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之風,便連身上趴着的賈珠亦不禁看得癡了,開口問道:“玉哥?”
此番煦玉聞罷賈珠之言,輕聲吟出八聯六十四字剖白己心,卻是字字擲地有聲:
“聊奉數字,以表寸心,
珠懷溪韻,玉韞山輝;
竹馬交情,弄梅心事,
鶼鶼比翼,邛邛並軀;
千種相思,咫尺情牽,
琴瑟之歡,于飛之願;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虛譽何貴,情不可違。”
聽罷這話,賈珠沉默未答,只垂首將頭埋入煦玉肩膀,眼眶酸澀,漸漸地淚水便也涌出眼眶,潤溼了煦玉的肩頭。心下惟自顧自暗道:“想我盼了這十餘年,總算等到了這番承諾,煦玉啊煦玉,日後定不可違揹你今日之言啊!……”隨後便哽噎着低聲開口問道:“玉哥此話當真?”
煦玉惟答:“今日之盟,以堅始終;若渝此言,天地鑑之!”
賈珠聞罷對曰:“我信你……只你亦需答應我,與我一道之後定不可再行前往那花月情濃之館,不可再與那倪馥珠糾纏不清……”
煦玉聽了這話自是鄭重承諾了一番,隨後二人並肩坐於矮榻之上,耳鬢廝磨竊竊私語,好不情意綿綿。直到門外響起叩門聲並潤筆道曰賈政處傳午飯,二人亦是難捨難分。聞說傳飯,只得一併起身整理一番衣物儀容。之後二人雖前往書房與賈政一道用膳,然此番因了他二人是情緣初定,便俱是心中有事,愜意難安,遂一頓飯吃得亦是心猿意馬,便連期間賈政問話亦是答得心不在焉。待捱過了午膳,總算放了他二人回房,珠玉二人便也一道攜手回到自家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