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姚珊隨着那仙女,一路飄飄蕩蕩,飛昇至個煙霧繚繞的所在,輕輕落地,居然似踩在雲朵上一般,綿軟又舒適。再看四周的景色,當真是錦繡妍麗,巧奪天工,舉世無雙。
姚珊一邊走一邊忍不住驚歎,那仙子卻笑道:“原不過是舊日看厭了的東西,如今忘了前事,可倒是顯出好來了。”
到了這時,卻是可以看清楚她的容貌了。果然是世所罕見的出塵絕色,令人見之忘俗,頓生敬仰愛慕之心。
只是,雖則如此,那話卻仍是半懂不懂的,愈發讓人不好親近。姚珊見她說的仍是這些熟話,心中雖有些觸動,卻仍是不甚在意,也不大想理會。左右這些仙人們說話,都是這等高深莫測的,她既然不明說,姚珊也不打算問。
她原本就不是個喜歡強人所難的人,此刻便更就是要“順其自然”了。是真的天機不可泄露也好,還是她內心深處仍是不大相信這些東西也罷,總而言之,時候到了,自然就都知道了,那還有什麼好糾結的呢。
因心中是這麼想的,姚珊表現得便也就十分順其自然,只微微點了點頭,笑着道:“有勞姐姐,讓姐姐見笑了。”
那仙子見她如此,不免又是一愣,繼而忍不住撲哧一笑道:“原先叫人家小夢夢,如今倒是一口一個姐姐了,可見你這些年輪迴凡世之中,倒也不全都是不好之處。”
姚珊見她乍然之間如此說話,又笑得開懷,雖然略覺尷尬,但也不以爲意,也跟着笑了起來,反倒是覺得此時說話更見親切了些,瞬間熟絡了不少。她們兩個人正笑在一處,便忽然聽見裡面也傳出幾聲清脆的笑語:
“癡夢那丫頭又在那裡擠兌人了,可是碧桃妹妹到了?”
話音未落,便已經從那雕欄玉砌的錦繡樓閣中出來了幾個仙子,俱都是花容月貌之姿、傾國傾城之色,因居此世外出塵之地,個個都帶了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意思,然則無一例外地都是對着姚珊笑得親切,甚至還有個一笑起來帶着兩個酒窩的仙子親熱地拉起了她的手來。
姚珊見她們如此不見外,又絲毫感覺不到什麼惡意,便也就索性放開了胸懷,由得她們攜着自己,往那宮殿中走去。
一進入室內,便聞到了一股幽香,姚珊忍不住深深吸了口,還沒來得及問這香是什麼香,便忽然聽得有個女子的聲音在外面喊道:“你們快出來迎接貴客。”
那些仙子們相互對視了一眼,然後喜滋滋地拉着姚珊道:“想必是警幻姐姐回來了,大抵是絳珠妹子也來了。”一路拉着姚珊的手的那位仙子還微笑着補充道:“如此甚好,舊日裡碧桃你同絳珠是最爲要好的了。”
衆仙子歡歡喜喜地迎了出去,一看來人,卻頓時冷了下來,打頭的那個帶着姚珊來此的仙子十分嫌棄地朝着外頭沒好氣地道:“我們還說是什麼貴客呢,忙忙地接了出來,未料到居然是這濁物。姐姐不是說今日絳珠妹子的生魂會來遊玩麼?爲此我還專門去接了碧桃妹子來,怎地弄了這東西來污染我們這清淨地方?”
姚珊聽得清楚,又瞅見賈寶玉耷拉着腦袋彆彆扭扭地挨在那方纔在外面說話的仙子身邊兒,如何猜不出,這仙子的身份?
想來這必定是警幻仙子了,而這裡,也果然便是“太虛幻境”了。只是,原著裡夢遊太虛幻境的是賈寶玉,哪裡有她什麼事兒?再說了,絳珠仙子孤零零長在三生石畔,哪裡還有個叫做碧桃的姐妹?所以說,這果然是在做夢麼?
因着進到這紅樓世界中十餘年來,過得一直都是風平浪靜,雖然偶有波瀾,但基本上來說都是普通而平淡的生活,乍然見了這個,姚珊一時間多少有些反應不過來。特別是面對這種前所未有的情況,更是不由得十分疑惑。
茫然無措之下,她忍不住悄悄掐了自己一把,沒想到,居然還挺疼。她只好一面小心地掩飾自己的這點兒小動作,一面暗暗安慰自己說在這種絳珠仙子和破石頭的世界,一切皆有可能啥的,以免自己撐不下去。
未料到正當姚珊以爲自己剛剛遮掩得很不錯的時候,一擡頭,便見到了此前一直牽着她的那位酒窩仙子臉上促狹的笑意。姚珊無奈,只得朝着她擺了擺手,示意求放過,那仙子抿着嘴笑着,也沒有說同意,也沒有說不同意,倒是讓姚珊臉上有些發燒。
按下她們的這點兒小插曲不提,那邊兒剛聽了一頓擠兌的賈寶玉那一副自慚形穢、畏畏縮縮的但仍被警幻仙子牢牢拉着的樣子卻成功吸引了其他幾位仙女的注意力。
只聽得警幻仙子一面拉扯着要逃跑的賈寶玉,一面在那裡不厭其煩地解釋着帶他來的理由——無非是路過金陵往揚州去的時候,碰到寧國公、榮國公兩位老人家的英魂攔路苦苦哀求啊,反反覆覆地說他們的後代子孫裡雖然都是些不成器的、但也就賈寶玉還有點兒慧根啊,所以冰天雪地三百六十度求拯救啊……於是,拗不過他們兩位老人家面子的警幻仙子就這麼着把人給帶回來了。
想來是寧榮兩位老國公的面子的確十分大,衆仙子們也不好再多說什麼,於是大家重新一起進屋。賈寶玉有兩個面子很大的祖輩撐腰,又有警幻仙子護航,膽子自然就大了不少,一進屋聞到了那香,便問道:“諸位姐姐,這燃的是什麼香?”
衆仙子們都不大想理睬他,只有警幻仙子冷笑了一聲:“此香塵世中既無,爾何能知”!跟着便勉強答了他幾句,答案自然是那個頗有深意“羣芳髓”了。姚珊起先以爲警幻仙子待那賈寶玉與衆不同,待到仔細觀察了一番她的表情和肢體語言,便明白了,這不過是個“礙於情面”,她對他的態度本質上與衆仙子們並沒有多大的差別,最多就是個“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罷了。
因着賈寶玉此來是“長見識”來的,警幻仙子難免給他安排了不少節目,於是衆人便暫且揭過了進門的不愉快,紛紛落了座。
姚珊也跟着坐下來留神看時,見到這室內裝飾物件,果然全爲女子所用。有些小物件兒比如胭脂水粉、妝奩香料等甚至有才剛剛用過的痕跡,看起來十分地生活化。然則牆上掛着一幅對聯,道是:“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字體飄逸,意境出塵,立刻便昭示着這裡並不是普通的女子閨閣。
姚珊在這裡四處查看,那賈寶玉當然也早看見了這屋子裡的東西,只是與姚珊的低調不同,他是個想到什麼說什麼的,當即連連讚歎,可惜主人家仍是沒有什麼好臉色,表現得十分冷淡。
按着禮節,這個時候要互通姓名,於是姚珊終於知道了,那引着她來的仙女名叫癡夢仙姑,那脣邊有梨渦的仙女名叫鍾情大士,剩下的有叫引愁金女的,有叫度恨菩提的,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道號,說下來七七八八,都是司掌愛恨情愁、風花雪月的稱謂。
那賈寶玉歡天喜地的同衆人一一廝見過,眉梢眼角的喜色就一直沒有褪去,當真是見了美女就滿心歡喜。及至到了姚珊,她方待要打趣他幾句,卻見那鍾情大士忽然拉住了她的手笑道:“這是我的妹子,名喚碧桃,小名姍兒的便是。”
那賈寶玉定睛一看,似乎也認出了姚珊,但那鍾情大士說得如此篤定,他反倒又不太確定了起來,只小聲地念叨了幾句,什麼“果然同她也很是相似”、“果然也是個仙子的品格兒”之類的,不知道是什麼圇吞話,然後便也同前面一般,恭恭敬敬地朝着她見了個禮道:“見過碧桃姐姐。”
姚珊雖然不知鍾情大士的用意何在,但當然也不好違了她的意思硬要同賈寶玉相認——說句實話,她還真不想在這麼漂亮的地方還對着個陰魂不散的賈寶玉,故此便也含笑點頭道:“有禮有禮。”然後便正襟危坐,輕輕地將這一章揭了過去。
說話間,早有小丫鬟們擺上酒菜來,衆人舉杯共飲。這酒當然也是仙家的美酒,只不過賈寶玉照舊還是要發言勤學好問的精神,得到了“萬豔同杯”的答案。
姚珊因舊日讀過此節,自然知道這些東西,她嘗着這酒十分甜美好喝,卻偏偏有這麼個諧音喪氣的名字,倒是不由得有些替它覺得可惜。既然是百花之蕊、萬木之精所制,還不如就叫“百花酒”,或是乾脆叫“萬花”呢。就是不知道,這是警幻仙子爲了警示賈寶玉這濁物而專門這麼叫的,還是本就如此了。
可惜,如此的用心良苦,在賈寶玉身上卻似石沉大海,全無反應。衆仙子忍不住紛紛暗自搖頭,就連警幻仙子也不免微微嘆了口氣。於是節目繼續,這一次,卻是那傳說中的《紅樓夢》十二金曲了。
姚珊從引子聽到了收尾,雖則並不是初次聽,但這現場版的,又怎同書中的一樣。待聽見那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心中居然也真地涌上了一絲空茫,倒也真是不知道,自己這幾年到底做了些什麼事情,更是不知到底有沒有用了。
她這裡感觸頗深,那邊兒賈寶玉卻竟險些打起了瞌睡,氣得警幻仙子連連嘆息,也道這傻子是沒有啥慧根的了。賈寶玉便十分惶恐地起身賠罪,但因十分睏倦,仍是厚着臉皮求個休息的地方。
於是警幻仙子便大手一揮,說送客去休息。衆仙子們便將賈寶玉和姚珊兩人一起簇擁着往屋外而去。
姚珊本正想着那些曲子出神,一時間也沒有留意到周邊的情況,等到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卻忽然發現,她居然跟賈寶玉一起,被送入了一間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