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叫茴香的丫鬟一進門,賈琮就知道這是個高智商的主兒。尋常男子比女子自信、主子比下人自信、讀書人比農工商自信,偏這茴香眼中有種“你們這些愚蠢的人類”即視感,不禁眯起眼來。卻看茴香旋即收斂了銳氣,低眉順眼給戴夫人行禮,又依着主子的話給賈先生、吳掌櫃行禮。
賈琮乃道:“審訊是一門極深的學問,非一時半刻能學會的。怕是得耗些時日。”
戴夫人忙說:“先生只隨意教她幾樣便好。”
賈琮點點頭:“那就試試看吧。我還沒見過天才呢。”
戴夫人一笑,胖臉蛋子猶如被點亮了一般。乃叮囑了茴香幾句,款款的告辭。茴香親送她出門,在門口低聲道:“太太放心。”戴夫人又笑起來,拍了拍她的手。
回到屋裡,茴香臉上的自信憑空又升起來了。賈琮望着她劈頭問道:“念過書沒有?”
茴香怔了怔:“沒有。”
賈琮微笑道:“當年戴夫人翻手滅了她表妹、就是戴三爺的母親,是不是你在她身後出謀劃策?”
茴香微微低頭:“是。”
“爲什麼幫她?我看你不像是會把自己逼入絕境、讓她救你一命的人。”
茴香不禁擡起頭來望了望賈琮,思忖片刻道:“我們太太是個好人。”
賈琮搖頭:“最多是個尋常的好人,不會是特別好的那種好人。”
茴香道:“三爺的生母待人刻薄。她若做了我們主母,我們下人的日子想必不好過。”
賈琮奇道:“那種狐狸精似的女人豈不是應該更擅拉攏人心?怎麼她還待下刻薄?”
“那會子她委實大方的緊。”茴香道,“偏她待她從家裡帶來的那個小丫頭刻薄。”
賈琮點點頭:“原來如此。如今有許多法子可以離開戴家,去兩廣或臺灣府長見世面、謀發展,你爲何還甘願做一個丫鬟?”
茴香微笑道:“做丫鬟清閒,日子不錯。”
賈琮道:“丫鬟連性命都捏在旁人手裡。縱然戴夫人是個好的,終究她不是戴家說了算的人物。不知道哪天飛來一個橫禍,戴大人心情不好看你不順眼,保不齊就讓人打死你了。”
茴香道:“倘或命裡該有橫禍,怎麼都躲不過。太上皇貴爲天子,不也遭了橫禍?”
“那也有個概率問題。”賈琮道,“當皇帝和當奴才遇上橫禍多,當尋常百姓遇上橫禍的少。這個並不能解釋通你爲何這麼大歲數還是個丫鬟。”他打量了茴香幾眼,“而且你還不曾成親。”
茴香垂目道:“我特求我們太太不將我配人,太太許了我這個恩典。”
賈琮道:“這裡如果是京城或長安,我可以理解你。你天資過人,奴才小子你瞧不上,戴家幾個主子爺們又不靠譜,還不如單身的好。但這裡是福建,你想獲得自由有很多種法子。你並非籠中之鳥,卻甘願留在戴家當獨身老丫鬟,怎麼看都不對。直說了吧,像你這樣的十個有九個是細作。”
茴香大驚,脫口而出:“我不是細作!”
賈琮看了看她:“不是細作?那就是與戴家有仇、想留在他們家報復?”茴香使勁兒搖頭。賈琮摸着下巴想了想,“有仇家在外頭?不敢出去是怕被仇家找到?”
茴香道:“賈先生何苦爲難奴婢。人各有志,奴婢只想安安生生做個丫鬟。”
賈琮道:“你若是近兩年纔剛賣到戴家的,我信。因爲你可能經歷了世情坎坷、心如死灰,只想安度餘生。偏戴夫人與她表妹之爭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了——畢竟戴三爺的母親都沒入門、兒子已經那麼大了嘛。可以推斷出你給戴夫人出主意的時候你還是個很小的小女孩。那麼小的孩子,不論曾經歷過什麼,都不至於堪破紅塵。再有,你方纔進這個門的那一霎那鋒芒畢露,被世情打磨過的人也不會犯這個錯誤。至此可以排除你坎坷厭世的可能。早個七八年,我會疑心你是被朝廷緝拿的要犯之後。可如今這世道,連義忠親王都平反了。我找不到茴香姑娘窩在戴家混日子的緣由。”
茴香苦笑道:“一個女人家沒什麼志氣……”
賈琮打斷她:“茴香姑娘若是個傳統的賢淑女子,早在小子裡頭挑個憨傻忠心的嫁了。”茴香愕然。
吳小溪在旁輕嘆一聲:“茴香姑娘,莫怨賈先生咄咄逼人。你身上疑點頗多,不弄明白哪裡敢讓你去審問細作?天下這麼亂、王爺們個個不是省油的燈,我們也怕前狼後虎。”
茴香默然良久,嘆道:“奴婢乃是戴家的家生子,賈先生如不信只管查去。”
賈琮道:“查當然會去查,問也得問。”乃看了看吳小溪。
吳小溪聳肩道:“我是個商賈,這種事不歸我管。”
賈琮只得喊了身邊跟着的一個小子進來,吩咐道:“給家裡送消息,查查戴憲夫人身邊一位叫茴香的大丫鬟。”那小子應聲而去。
茴香沒想到他會當面命人去查自己的來歷,怔了。半晌,垂頭道:“賈先生也不必查,奴婢也算不得真正的家生子。”
賈琮瞥了她一眼:“我若不查你也不說。”
茴香閉了閉眼:“我老子委實是戴家的家生子,我……我母親是後買的。”
賈琮等了片刻,忍不住說:“你是你母親帶來的吧,你老子不是親爹。”
茴香點點頭:“賈先生果然天人下界,什麼都知道。”
賈琮又問:“所以,你親爹是什麼來歷?”茴香不語。賈琮又說,“你母親是你生母還是乳母?”茴香大驚;吳小溪忍不住含笑瞧了賈琮一眼。賈琮心想,後世的狗血故事已經編排窮盡了,左不過那幾樣唄~~“你乳母將你扮作自己的女兒,顯見你們家是遭了官禍?”
茴香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娘連我本該姓什麼都不曾提起。”
賈琮扭頭問吳小溪:“她小時候也得二十幾年前了。遭官禍的會是什麼事?義忠親王?”
吳小溪道:“朝廷黨爭厲害,官禍多了去了,又不是隻有義忠親王。再說也未必就是冤枉的。”
賈琮道:“凡禍及子孫的,子孫都冤枉。罷了,你乳母若不敢告訴你,想必膽子小。你問她她也未必肯說的,不如我們查去。”
茴香眼神亮了一亮,旋即又說:“奴婢當真不是細作,賈先生不用在此事上頭費心。”
賈琮道:“我明白你的心情。既然不是,查清楚了不是更好?大家安心。茴香姑娘,如今福建臺灣綁在一條船上,且此事牽涉很廣。倘若傷了你的自尊心我很抱歉。”
茴香面色複雜,有幾分興奮也有幾分不自在。半晌,垂頭道:“奴婢明白。”吳小溪遂命人將她安置在後院一處廂房暫且歇息。
過了兩日,晚上,有人來紅骨記求見賈琮。賈琮出去一瞧,那人望着他便拜。賈琮又驚又喜:“哎呦,你是你小子啊!讓龔鯤給弄到哪兒去了?好幾年沒有回承天府了不是?”
來人竟是賈琮小時候的貼身小廝紫光。自打來了臺灣府,紫光便不跟着賈琮了,派去紅.袖手底下做事,幫着管理瀟湘館的雜物。過了不足半年,龔鯤把這小子要走了,說是自己身邊缺人手。前幾年又說是升職了,外派常駐島外,賈琮便再沒見過他。合着常駐島外就是福州。賈琮乃將他引着進屋,又看了看他這身打扮便知道:當細作了。紫光穿了身緞子長袍,足下卻踩着一雙舊布鞋。他總不可能沒錢買新鞋,想必是故意穿成這模樣、以防有人在紅骨記外頭盯梢、回頭查他。
二人到了賈琮住的屋子,紫光重新行了個禮,含淚喊:“三爺!”
賈琮嘆道:“大姐夫竟讓你幹了這個。”
紫光道:“還好,沒有危險。我現在在賈氏馬行做小管事,剛剛升遷。”乃指了指鞋子,“薪水漲了先買衣裳,新鞋子下個月再換。”賈琮不禁莞爾。紫光也笑起來,“福建這邊蒐羅打探消息都歸我管。”
賈琮點頭:“在馬行大略安全些。你今兒忽然過來是?”
紫光忙說:“我們在戴家有人,已查到三爺說的那個叫茴香的丫鬟,她母親帶着她二十一年前被賣進戴家。後又去尋那人牙子。那人雖五年前就死了,當時他的一個夥計還在。夥計說茴香和其母是從金陵買來的。”
賈琮皺眉:“那麼遠?”
紫光道:“那夥計還記得,當時在金陵本想買幾個模樣好的小娘回來賣給花樓做養娘,遇上有個大戶人家在賣犯了事的奴才,這母女二人極便宜,管事又說她母親做得一手好淮揚菜,便買了過來想賣給南邊的大戶人家當廚娘。誰知到了這福建才知道她母親只粗略會幾個尋常小菜罷了。好在本來她身價就便宜,終還是賺了的。”
賈琮問道:“那大戶人家是哪家?”
紫光微笑道:“乃是先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應嘉大人府上。”
賈琮摸了摸下巴:“不對,這個身份太不狗血了。茴香的母親若只是怕甄家,甄家都抄家多少年了。”
紫光道:“那人牙子的夥計還說,她們母女二人也不是甄家的家生子,也是外頭買去沒多久的。”
“又不對了。”賈琮道,“甄家那樣財大氣粗的人家,家裡從來不缺奴才,和我們家在京城也差不了多少。平白無故的去外頭買母女二人做什麼?難道茴香的母親很漂亮?茴香容貌平平。”
紫光笑道:“若是長得漂亮,人牙子怎麼會當作廚娘買來?”
賈琮想了想上輩子看的紅樓夢電視劇結尾,道:“會不會是最先的主家出了事,奴才悉數官賣。官賣便宜啊,甄家少不得去撿那個便宜,將那家的奴才買了一大堆。這母女二人在甄家過了幾年,又不知何故被賣了。”
紫光思忖道:“三爺疑心那個茴香身世不俗?”
賈琮道:“聰明可以天生,氣度這玩意多半是後天養成的。一個足不出戶的後宅丫鬟,不卑不亢的,肯定有人教育她。不把她摸透了,哪能判斷此人該殺還是該用?該用怎麼個用法?讓金陵那頭幫着查。”
紫光領命。二人又說了些這幾年的經歷,懷念一下年幼時的種種,頗有幾分慨然。一時吳小溪忙完也過來了,三人相見,又將茴香與她乳母的經歷說了一遍。吳小溪思忖道:“金陵福州千里迢迢,會不會甄家倒了、茴香的乳母根本不知道?”
賈琮託着腮幫子道:“戴家乃福建首富,商賈之家消息最靈通,茴香自有法子知道。她們是二十一前年離開金陵的,那時候茴香也有七八歲了吧。這種天才型選手七八歲已經很懂事了。甄家當年賣了她們母女二人、讓她們顛沛流離到了福建,茴香少不得會惦記些甄家。甄家倒了,茴香肯定會很高興的回家告訴她乳母。”又想了半日,搔頭道,“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壓力能讓她乳母怕到現在。連朝廷都拆了不是?茴香的親爹不論犯了什麼罪,不是都既往不咎了麼?想咎也沒人去咎啊。”
三人對着蠟燭愁到了四更天,猜不出個可能來,只得灰溜溜各自睡覺。
次日,賈琮讓茴香回家走一趟,見見她母親。又叮囑道:“如今天底下已沒有什麼人是你們可以怕的了。”
茴香奇道:“賈先生何以非要弄明白奴婢的來歷?”
賈琮道:“因爲你是個人才,我最看不得明珠暗投。你若是細作,我得掂量掂量能訛詐你主家多少錢;你若不是細作,我便想撬牆腳把你挖到手下來做事。”
茴香立時垂頭道:“謝賈先生眼青,奴婢委實沒有志向。”
賈琮哼道:“三十歲不到、沒經歷大風大浪的聰明人沒有志向,換做你是我你會信麼?我不知道你乳母都教了你些什麼,想必她‘價值觀內化’做得很好。不能因爲她害怕就浪費了你。茴香姑娘,現在這個時代比過去和未來都需要人才。你幫了戴夫人那麼多,就應該理直氣壯的多要些好處,而不僅僅是保着你不胡亂配小子這麼點子事兒,連好處都算不上。”
茴香苦笑道:“我娘日夜叮囑我拙些纔好,終究我還是露了聰明,這事兒已快要嚇死她了。”
“那更要弄明白啦!”賈琮道,“難道你生父一家子是因爲聰明遭的難?”
茴香茫然片刻,道:“彷彿不是聰明,是機巧。”又默然片刻,她道,“我們家也不是遭了官難……其實是遭了官難……”
賈琮見她糾結不已,想了半日,忽然想到一種可能:“啊呀!是不是被神秘黑衣人雨夜滅門?”茴香愕然!賈琮便知道他又猜對了。“大內護衛?你們家肯定又是捲入了什麼奪嫡之類的破事。”
茴香低頭良久,忽然輕輕的道:“我祖父本是個巧木匠,奉先帝聖旨進京做事,深得聖心,封了他個四品的閒官回原籍養老。”
“木匠?”賈琮納罕了,“還有要滅口的木匠?你祖父做了什麼東西?”茴香搖搖頭。賈琮猛然想起一件東西,忍不住“嗷”的大喊一嗓子,“該不會是那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