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琮領着人拆了一座道觀,觀中少了一個道士,賈琮覺得古怪,問裘良道:“僱來的壯丁沒人走吧。”
裘良道:“沒有,兵士都圍着呢。”
賈琮遂命衆壯丁排成隊一個個到他與裘良跟前來,好記住他們的模樣,免得明兒發銀子時候弄錯了人。看了十之七八,裘良望着走過來的那位笑道:“道長,縱換了百姓的衣裳,你這模樣下官還記得呢。”
賈琮在旁瞧了瞧道:“果真就是開門的那位道長。”
道士諂笑了兩聲,道:“貧道與此事無干的。”
賈琮道:“哦,你既無干,想必什麼實話都能說了。你可有什麼想告訴我的?”
道士立時道:“真遠道兄……不認識方雄大人。”
賈琮頓時眯起眼來:“不認識?”
這道士指着那受傷的道士苦笑道:“這位玄誠道兄纔是與方大人拜把子的,來我們觀中不足一個月。真遠道兄方纔跑得那麼快,保不齊是恐怕讓賈先生的西洋火.槍打了。他說過好幾回,練一輩子武也未必比得過火.槍。”
賈琮便呆了。先想到手裡沒有了真遠的把柄怎麼跟他換人質,旋即一琢磨,不對啊!“他與方雄不是把兄弟,搶我的女人做什麼?”
道士道:“此事本是玄誠道兄攛掇的。”
賈琮皺眉,看了看眼前一堆瓦礫,道:“你們這道觀又小又破,真遠又是個有本事的,顯見無心出世,故而不該是一個容易被攛掇的人。”乃看了一眼丁忘機,“丁先生,你說呢?”
丁忘機這會子也傻了,忙說:“我不知道!他親口說他是方雄結義兄長!他還……”他忽然閉了嘴。賈琮瞟了他一眼。丁忘機看了看裘良。
賈琮道:“丁先生,你兒子還在我手裡呢。”
丁忘機又看了看裘良,道:“真遠真人還讓我伺機試探賈先生可有自立之心。”賈琮後背一動,眼神“刷”的涼了。丁忘機忙說,“賈先生今日在我家和昭覺寺之言行,我已告訴了真遠真人。真人道,委實是個有來歷的,少見年輕人看得明白自己。”
“嗯?他指的什麼?”
丁忘機道:“賈先生所言烽火戲諸侯與范蠡二典。”
賈琮道:“那就更不會是被玄誠攛掇的了。他綁架我的女人做什麼?”丁忘機搖了搖頭。賈琮又看那道士,道士遂把知道的都說了。
他道號清霄,原本在青城山另一道觀修行。八年前因得罪了大施主被逐出道觀,別處不敢收留他。唯有這連名字都沒有的小道觀,旁人都稱作無名觀,裡頭住着一位老道士真遠,不稀罕什麼施主。真遠道:“想在本觀住着,就得與貧道一起做農活。”清霄連聲答應,遂留在此處。
這八年來,道觀唯有他們兩個道士,且少與旁人往來。真遠平素除了練武、種地便是讀書修行,真真世外高人。只是每兩年出一趟遠門,不知去了何處。舊年年底,忽有人給真遠來了封信。真遠看罷當即就着三清殿前的燭火燒作了灰。前些日子蜀王滅了方雄,這道士去山下買鹽米聽說此事告訴真遠,真遠遂往成都走了一遭。再後來便是玄誠來投。這個玄誠顯見是認識真遠的,特特拿着地圖尋了過來。這道士聽他二人說話的意思,當是前些日子剛剛在成都相識。再往後便是十二日之前,真遠獨自出了門,後又回來了一回再走,直至今兒中午纔回來。他回來不久賈琮便領着人打上門了。
賈琮遂轉身將丁忘機拎到一旁道:“如今我女人在真遠手上,你兒子在我手上,咱們勉強算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你只說實話,你與郭三水、方雄是不是一夥的。”
丁忘機苦笑道:“在下委實幫郭三水出了些主意,與方雄全無瓜葛。然在下知道方雄有個結拜大哥是道士,武藝超羣。前些日子是真遠來找在下的,說他便是方雄那個義兄。聽聞賈先生曾救下方家婦孺,且對方家小姐有意,遂問可否將賈先生拉攏過去。”
“那天你來找我是做什麼的?”
“與賈先生談詩。”丁忘機道,“在下無意間拾得一首排律。”賈琮斜睨了他一眼。丁忘機道,“詩不知道是誰寫的,橫豎不是方小姐所作,此女不通文墨。只是來日會有人設法暗示賈先生那是方小姐所作。真遠道,我若能幫着他救出方家,他替我行刺蜀王替父報仇。”
賈琮翻了個白眼:“蜀王冤不冤?郭樞分明是令堂大人所殺。”
丁忘機充耳不聞:“偏那日我瞧出賈先生情有所鍾,告訴真遠以女色相誘怕是不成,並告訴給了家母。家母遂給好幾戶有心給賈先生送女兒、送美人的人家出了主意……”
“我說嘛,令堂大人哪裡來的那麼大本事,能弄來那麼多漂亮女子。”賈琮聳肩道,“她是拿那幾家當槍桿子試探我?試探了又能怎樣?”
丁忘機道:“家母自有法子奪了那女子。”賈琮翹起一邊嘴角,臉上寫着“你逗我玩”。
“不想真遠真人更爽利些,直將她拿了。他道,拿住那女子竟使了六十多招,果然所言不虛。”
賈琮皺起眉頭:“他說,果然所言不虛?你沒聽錯?”
丁忘機道:“尋常一句話罷了,豈能聽錯?”
賈琮頓覺頭頂炸了一個轟雷——陳瑞錦的功夫外頭的人根本不知道!替她傳名的要麼是從前的大內護衛、要麼是瀟.湘館的人。只是瀟.湘館人若漏了賈琮的底子給真遠,真遠何須又來試探他可有心自立?若是從前的大內護衛,他們又哪裡知道陳瑞錦在跟着賈琮?乃又問道:“他還說了她什麼?”
丁忘機道:“那位陳姑娘沒傷沒病,極識時務。”
賈琮眼睛“騰”的亮了:“你見着了?”
“不曾。真遠真人說的。”丁忘機咳嗽兩聲道,“今兒早上賈先生來我府裡之前,真遠真人就在同我說話呢。聽聞賈先生來了他便匿去窗外。劉千戶說他抓了我兒,我本想着許是詐的,縱不是詐的也有真遠真人在。誰知他在牆上留了‘回山’二字便沒見着了!”
“他跟你說的話,一字一句說給我!”
“他道:昨晚上拿住那小姑娘竟使了六十多招,果然所言不虛。有年頭沒見過這般年輕人了,天賦難得。只可惜是個女子。我問,那女鏢師什麼來頭。他道,家中也是個有來歷的。不知何故竟捨得送她去學武。乃自言自語道,我竟從不曾聽說有個南海神尼。”
賈琮心中一喜:南海神尼顯見是陳瑞錦信口瞎掰的師父,可見真遠不大清楚陳瑞錦的底細。
丁忘機瞧着賈琮道:“真遠真人說,這位陳四娘也不是什麼單純人物兒,也是奉了家中之命替另一位王爺拉攏賈先生的。”
賈琮挑了挑眉頭道:“我二人之事我二人清楚,輪不上旁人嚼舌頭。人呢?”
丁忘機道:“真遠真人不曾告訴我,我因前幾日同他議事來過一回認路,連門都沒進去。我也以爲藏在這兒。”
賈琮遂細細思忖起來。陳瑞錦身爲護衛,外頭的人根本不知道有這麼個人,除非是她偶爾露過幾回面。若是從吳國那裡漏出去的,陳瑞文並她那個三姐姐皆並不知道她當年在宮中是學武的。再有便是同井岡山上的萬彰打過一回,還是與楊二伯聯手的。萬彰那狡猾性子也不像是會與真遠勾搭的。陳國的周大梅沒這個閒工夫。再有……他猛然想起一個人來。
當年他與賈維斯護着林海去臺灣府途中路過南昌府。因南昌乃是楊嵩老家,在那兒耽誤了幾日,認識了楊二伯。在南昌城南的天寧觀裡頭,陳瑞錦與楊二伯打了一架。賈琮看不清他二人怎麼打的,而那觀中的老道士竟能看清楚。後賈琮信口替陳瑞錦掰了個名字“陳四娘”。天寧觀的老道士可巧道號真明。
真明真遠這兩位老道士年歲相當,且“陳四娘”這化名只用過一次,而陳瑞錦顯見又告訴了真遠她本出自哪家、犯不上用化名。可知,“賈琮身邊有個美貌的女鏢師名叫陳四娘”這事兒當是真明告訴真遠的。
只是那事已許多年了,真遠接到信卻是舊年年底。傳信的未必是真遠。賈琮扭頭看了看那堆瓦礫,這道觀連個名字沒有!且真遠還憂心他會不會自立。乃立時想到一座廟的一僧和尚頭上去了。若是這幾個和尚道士皆有關聯,先帝在宗教界和綠林圈子裡保不齊還埋着什麼呢。
事兒又繞回來了:真遠抓陳瑞錦做什麼?
這會子天都快亮了,賈琮四面張望了一眼,回頭向裘良道:“我跟王爺任性一回,但凡不離譜,想來王爺會肯的吧。”
裘良道:“先生纔剛救了王爺闔府性命。”
賈琮點頭:“請裘大人幫我出個懸賞緝拿的告示。”遂留了十幾個人在廢墟處等看真遠可會回來,他們先領人回了成都。
這日中午,真遠蹤跡不見,成都城內便開始貼出了告示,並有人快馬送往蜀國各地,畫影圖形緝拿惡道真遠。告示上說,青城山無名觀惡道真遠與其同夥清霄、玄誠皆借了道士身份做拐賣人口之事,擅以各色手段拍迷孩童、幼女,姿色好的留着煉丹,姿色遜些賣予人牙子。今蜀王已派天兵拆了此觀,當場擊斃人販子惡道玄誠、活捉人販子惡道清霄。有一人販子首領惡道真遠在逃,今舉國通緝。畫影圖形乃是裘良親手執筆,畫得與真遠逼似。賈琮命匠人立時雕成章子,一張張的蓋出來。
這告示貼出去後,滿城譁然。蜀王府下頭那四十九個冤魂纔剛剛超度幾日?百姓對“人販子”三個字已恨之入骨且懼之如鬼。一下子牽連了滿城的道士,許多人閒得沒事做,便去道觀裡頭辱罵道士泄憤,還有往道觀裡頭潑糞水的。
賈琮已經三天兩夜沒閤眼了,只是實在睡不着,腦子緊得跟上發條似的。躺了會子翻身爬起來把窗戶打開,盼着陳瑞錦能忽然從外頭飛進來。又躺了會子,探頭出去張望幾眼,沒人。最後乾脆盤腿坐在牀上,口裡一二三四的數羊。
偏這會子外頭有兵士大聲喝“做什麼!”賈琮一骨碌跳下去,踏上鞋子就往外跑。只見外頭有個小乞丐,嚇得坐在地下不敢動彈。賈琮忙過去問道:“小兄弟,你是來做什麼的?”小乞丐哆哆嗦嗦舉起手裡捏的一張紙。賈琮趕忙接過來,屏着氣息往燈籠前一湊:紙條上畫了個古怪的圖形,瞧着有點眼熟,只一時想不出是什麼。
乃問那小乞丐,他道:“有人給我了三個饅頭,讓我半夜送來的。”
賈琮點點頭,盯了那圖形半日。有個守衛的兵士在旁覷見了一眼,道:“怎麼跟個面具似的。”
賈琮猛然一捏拳頭:“金沙面具!”這圖形頗似三百年後的人從金沙遺址挖出來的三千年前的那面具。立時喊道:“帶馬,裘良家砸門!”
半個時辰之後,讓賈琮鬧起來的裘良領了三千兵卒包圍青羊宮。不論裡頭的道士說什麼一律拿在一旁,將此“川西第一道觀”裡裡外外細搜三遍,並沒有找到陳瑞錦。
賈琮笑眯眯走到主持道士跟前道:“地窖啊、地道啊,都在哪裡?道長還是老實點告訴我吧。我看道長不像個壞人,只是不要逼着我幹壞事。我姓賈的平素好說話,不高興的時候殺人挖墳拆房子都不眨眼的。道長且想想,爲了一個人販子值不值得。”
那老道士只念了一聲“無量天尊。”
賈琮又從諸位道士跟前走過,旁人都還罷了,有個矮個子道士朝他眨了眨眼。賈琮乃又道:“這樣吧,先分開來審問。審到日頭出來還沒人說話,就把這道觀拆了吧。”他聳聳肩,“一回生二回熟。”
衆兵士應聲而下,賈琮與裘良遂就在三清殿問案,將道士們一個個拎進去問話。衆道士都說諸事不知。待輪到那矮個子道士,他立時道:“元辰殿下頭有個地窖。”
賈琮道:“你帶我去!橫豎他們都在前頭,咱們從後頭出去沒人看得見。”那道士遲疑片刻,應了。
二人匆匆趕到元辰殿,道士搬開東邊角落一座貢案,手腳麻利的掀開地下一個大蓋兒,露出一個大水缸那麼大的地洞口來。賈琮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渾身微顫,舉着燈籠走了下去:果然是個極大的地窖。地窖裡頭有女子靠壁而坐,盈盈含笑:“來的好快。”
賈琮幾步走過去舉起燈籠照了照她的臉,輕輕將燈籠擱在一旁,雙手緊抱住這女子,口裡道:“兩日便是六秋。一年半沒見了,我想你想的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