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崎之親耳聽見賈維斯與林軍師挖漳州牆角、攛掇董明去臺灣府,心下不忿。此人之才實用且罕見,分明是自己先遇上的,豈能讓他們弄走?遂特尋董明套近乎。先說了些漳州之事,後說到貧民渡海開荒上頭來,隨口告訴董明賈赦賈璉爺倆在臺灣府不對付。董明假意若有所思並套他的話。他兩個各懷心思,扯了半日。
又查了幾日,董明遂往賈維斯營中求見。賈維斯親迎出帳外接他入內安坐了,問道:“董大人可是願意同我等一道走了?”
董明道:“小吏有一事相詢。臺灣府誰說了算,是知府賈璉還是他父親?”
賈維斯道:“都不是。林軍師說了算。”董明一怔。
一旁的兄弟們都笑:“委實是林軍師說了算。”
林黛玉端端正正坐在當中含笑道:“此事雖聽着有幾分不真,實在是真的。”
董明奇道:“卻不知林軍師是個什麼身份?”
賈維斯道:“臺灣府那頭,誰有本事誰做主。戶部尚書林海便是我們軍師之父。”
“這個李先生倒是猜出來了。”董明仍舊想不明白何以讓一個女子做主,倒是隱約起了幾分好奇。乃遲疑片刻道,“只是小吏聽聞賈知府之父賈赦老爺……”
話未說完,有人忍不住笑了起來,拿眼睛瞟着林賈二人。黛玉只做無事人一般道:“董大人,百聞不如一見。聽來之事終究難準,不如去親眼瞧瞧?”
董明見他們皆一副坦蕩模樣,面上便緩和了些。乃道:“李先生委實是晉王那頭的人,來漳州時日不久。小吏略查了查,並無可疑之處,只是時常去泉州。聽他家馬伕說,他每回去泉州皆拜訪許多海商,只怕是想做海貨生意的。”
衆人互視了幾眼,黛玉搖頭道:“許多年前、太上皇還在位時,晉王便已做了海貨生意的。再說,倘若只是做生意,何不直往泉州去?蔽在漳州鬼鬼祟祟的作甚。”黛玉又問董明可知道李崎之都拜訪過誰。
董明道:“大略問着了幾家,回頭送來給軍師瞧
。”
賈維斯思忖道:“莫非他想做的生意不欲人知道?”
有個兄弟笑道:“走私已成光明正大,哪有什麼生意見不得人的。”
衆人遂猜了半日皆猜不出來。董明在旁瞧了會子忽然站起來作揖道:“小吏願隨各位渡海去臺灣府。”
衆人大喜,嘩啦啦的鼓起掌來:“歡迎歡迎!”
董明忙又作了個團揖,道:“見諸位議起事來極自在,想必慣常這般,比起漳州來舒坦些。”
林黛玉笑道:“這便是企業文化自由度高的好處。”
董明茫然道:“小吏不才,不甚明白軍師所言。”衆人又笑,都說到了承天府自會明白。董明乃撇去這一節,又向賈維斯拱手道,“只是小吏實在想不明白。敢問賈將軍,究竟爲何殺譚大人。”
賈維斯苦笑道:“何以偏偏認死了末將?末將當真沒有胭脂,也無處弄去。”
董明斷然道:“賈將軍至始至終不曾堂堂正正說一句譚默不是你殺的。依着賈將軍的實在性子,豈能說不出這句話?”
衆人愈發鼓掌笑起來。賈維斯道:“倘若董大人非說是末將所爲——一個案子想做成,犯案動機決計少不得。董大人不如去臺灣府慢慢猜,坐在漳州必是猜不出來的。”
林黛玉嫣然一笑:“我說了,這是個鉤子,董大人可上鉤否?”
董明纔想着插科打諢一番,擡目看了看他二人目光篤定,遂嚥了下去。
不曾想他纔出賈軍營盤,直往譚家去了。平素譚家人不大待見他,今日竟是譚家大爺二爺一齊出來相見。那兩位笑容和煦問他可有事,不大像纔剛死了親爹。
董明遂作了個揖道:“二位,小吏已知道行刺譚大人的刺客是誰了,只苦於沒有證據。”
譚二爺趕忙站了起來:“誰?”
董明道:“便是賈維斯將軍。”
二譚立時泄了氣,互視一眼,目中帶了幾分譏笑;譚二爺坐了下去。董明見其神情便知他們非但不肯信、還將自己看輕了些,心中暗歎。譚大爺咳嗽一聲道:“敢問賈將軍何故殺我們父親?”
董明搖頭道:“小吏猜不出來。”
譚二爺道:“董大人一無證據,二不知緣故,青天白日的出此妄言,是否草率了些?”
董明認識他們多年,知道他們不會有耐性聽自己詳談,拱手道:“委實一無證據二不知緣故,然小吏可斷定此事,故此特來告訴譚家一聲。終歸譚大人乃小吏多年上司,須得給他一個交代。貴府信不信……”他搖了搖頭,深施一禮,出言告辭。二譚譏諷之意已明晃晃畫在臉上了,只強扯出兩個笑模子來,拱手送他出了書房。
這日傍晚,有個小叫花子上軍營前求見賈維斯,卻是將董明在譚府所言大略說了一回。賈維斯聽罷也不問是誰讓他來的,只命人帶他下去吃了頓飽飯,又給了他二百個銅錢,乃道:“你年有十來歲吧,要飯能有什麼出息?不如上臺灣府去,縱力氣小些不會做農活,也可做些小工。來日學一門手藝、掙些錢,也好娶媳婦兒。”小叫花子連聲答應。
賈維斯遂轉身去中軍大帳說與他們軍師,林黛玉道:“董明這會子還是漳州的刑房吏,此舉並無不妥。”
賈維斯道:“話雖如此,還是與他好生談談。”黛玉應了。
次日遂派了個親兵往董明家中去下帖子,請他來營中喝茶
。不多時董明負手而來,面色如常。賈維斯也不隱瞞,直將昨日那小叫花子所言說了,道:“軍師說,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董大人既未離崗,此舉無誤,可見董大人職業素養極好。只是這個打發小叫花子來見末將之人怕是沒安什麼好心。”
董明苦笑道:“小吏知道。”賈維斯以目相詢,他道,“昨夜亦有個叫花子特來告訴小吏,賈將軍已知道小吏在譚府所言。”
賈維斯思忖片刻道:“李崎之。”
董明問道:“何以見得?”
“他是晉王的人,盼着董大人與末將不合最好。”賈維斯含笑道,“如此看來,他已猜到末將有心撬董大人了,急忙下手挑撥。倒是比早年愈發精明瞭些。”
董明昨夜也猜了許久送信者是誰,疑心過李崎之。見賈維斯並無芥蒂,遂從袖中取了一張單子出來,便是他查來的李崎之拜訪過的海商。賈維斯連聲稱謝,拿着單子與他一道去尋黛玉。
董明奇道:“軍師身爲女子,半分不忌諱麼?”
賈維斯道:“忌諱就沒法子做事了。”
林黛玉拿到單子從頭看了一遍,笑道:“李崎之在找新航線。”
“嗯?”
她指着單子道:“這上頭悉數是早年走私過西洋火器的。小溪那兒有名錄,我瞧過。”
賈維斯微笑道:“軍師過目不忘,末將佩服。”
林黛玉道:“晉王大約想繞過紅骨記尋找新的西洋火器貨源。”
賈維斯笑道:“這兩年火器生意了不得,若有的錢賺,旁的海商如何不做?”
董明忙問:“聽聞賣西洋火器的乃紅骨記一家獨大,卻是爲何?”
賈維斯道:“因爲旁的海商從西洋買來的價錢比紅骨記賣的還高。”紅骨記如今賣的多半是本土自產的貼牌貨。又看了看那單子,道,“此事必是李崎之自己想出來的。晉王那性子,不會想出冒頭惹眼的事。”乃問黛玉,“軍師,此事如何處置。”
黛玉道:“不處置,讓他玩吧,橫豎玩不出花來。”
偏這會子有親兵來報,外頭來了位女子,自稱是譚家的五姑娘,求見賈維斯。賈維斯皺眉道:“找我作甚?”林黛玉只管低頭吃茶。
親兵道:“說是有話想問將軍。”
賈維斯道:“素不相識,不見。”
林黛玉淡淡的道:“只說將軍忙吧。”
賈維斯忙說:“不可。”乃向那親兵道,“莫拿話遮掩,末將不見不相干之人。”親兵領命而去。賈維斯向董明苦笑道,“前些日子譚大人曾提議和末將結親,末將不想與他們家沾上。”
董明道:“聽聞此女容貌殊豔。”
賈維斯道:“美貌女子末將打小見多了。”董明瞧了一眼林軍師。
過一時親兵回來道:“那個譚五姑娘與她的丫鬟立在咱們營門口哭做一團。”
賈維斯道:“打暈她,派人送入他們家後門。”
董明忙說:“這女子年幼、不通世事,保不齊是被什麼人攛掇的。若有軍漢送她回去,縱是後門也難免毀了名聲
。”
林黛玉道:“董大人言之有理。既這麼着,就尋個庵堂送去吧,她醒來也好說是去庵中上香的。”親兵又答應一聲下去了。
董明想知道這些兵卒會如何處置那女子,便說跟去看看。到了營前一瞧,果真有兩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哭得梨花帶雨。那領命的親兵半個字沒說,上前手起掌落,登時打暈了一雙。董明不禁讚道:“好利落!”那親兵還抱了一抱拳致謝。乃喊人從後頭拉輛馬車來,自己將這兩個女子丟上去,又從懷中取了張紙來瞧。董明湊過去瞄了一眼:漳州地圖。
親兵指了地圖上的一處庵堂問董明:“董大人,你是本地人氏,這個庵堂如何?人多麼?”
董明道:“人極多。”一壁說一壁細細端詳那地圖,心中驚訝:好生詳盡!
親兵愁道:“偏生此處最近,我還在值班呢。”
董明另指了一處稍遠些的庵堂道:“此處極僻靜,也不算遠。主持雖有些貪財,爲人尚好;庵中姑子極少,保不齊你們到了那兒鬧了半日沒人知道。”
親兵瞧了瞧,拿手指頭比了比路又擡頭看了看日頭:“罷了,就去此處。”乃收了地圖,跳上馬車駕着走了。
董明看他漸漸走遠了,好奇之心頓起,回頭往中軍大帳告辭,自己快馬加鞭另走一條小路繞在那親兵前頭趕到庵堂。有姑子出來引着他點了香燭拜菩薩;他給了些香火錢,姑子使勁兒唸佛。董明只說隨意走走,讓姑子不必管他。
事也湊巧,他才袖手到了後門處,便聽“咣噹”一聲像是門鎖被砍斷,忙閃到一旁。只見後門“吱呀”的開了,方纔那個親兵一手一個將兩位女子拎進來,張望了幾眼,隨手丟在兩株老茶樹底下。乃從腰間解下水囊來澆了些水在她二人臉上。不多時,兩個女子醒了,看見親兵嚇了一跳,又四面瞧了瞧。
親兵道:“此處叫做清源庵,聽聞主持師傅有幾分貪財,爲人尚好。你們若當真是譚大人家的女眷,回去只說替他進香祈福便是。若不是也便罷了,橫豎沒人追究。”言罷不待她二人回神,轉身走了。那兩個女子尚且不及從地上爬起來,目瞪口呆看他沒了影子。
董明忍俊不禁,咳嗽一聲走了出來。兩個女子立時驚得又跌坐在地。他遂扮作也嚇了一跳的模樣,還假意拿袖子遮掩了下臉,口裡說:“師傅不曾提醒鄙人不知此處有女子,冒昧了,這就走。”
兩個女子趕忙爬起來追着他問:“敢問先生,這是哪裡?”
董明遂避在茶樹後頭與她二人談了起來,不多時便知道那個小姐當真是譚默家的五姑娘,揹着家裡悄悄僱了輛馬車出來的;再哄了會子,連譚默設計賈維斯婚姻之事也知道了。想起賈維斯方纔那模樣,險些憋笑斷了腸子。好半日緩過笑意來,他道:“如今顯見落花有情、流水無意,何必非拉扯着那位將軍?”
那譚五姑娘苦笑道:“我何嘗不知此人無意?只是如今家中幾個姐妹都知道那事,這便是把柄,日後但凡有好點子的親事皆不落不到我頭上。”
董明嘆道:“當日姑娘就不該去。”
譚五姑娘冷冷的道:“父命難違。”
董明一想譚默那性子,他女兒委實抗不得他。思忖片刻道:“姑娘若捨得家中的富貴日子,尋個庵堂修行些日子,也算一個清名。”
譚五姑娘一怔:“若不過富貴日子,要清名作甚?”
董明便知這女子不算聰明,忙拱手道:“鄙人才學平平,想不出旁的主意。方纔唐突,這就告辭。”
那譚五姑娘急了,上前來扯他的袖子。董明哪裡敢當真招惹此事?嚇得腳底生風一般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