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城外五里,蔚藍如碧的蒼穹之下,大隊清軍打着一面面旗幟,身穿甲冑的旗丁簇擁着女真高層。
皇太極在多爾袞,阿濟格等人的簇擁下來,打算前往中軍大帳,忽而覺得一股被野獸盯視之感,擡眸凝望而去,看向遠處的大同城,眉頭緊鎖,冷眸如電,默然不語。
“皇兄怎麼了?”見着眉頭緊皺,臉色不虞的皇太極,多爾袞面色怔忪,輕聲問道。
皇太極不由皺了皺眉,沉聲說道:“方纔隱隱覺得有人窺伺於我。”
多爾袞:“???”
不是,此刻整個戰場不知有多少人在仰觀皇兄威儀,表達崇敬之情,難道還有人窺伺着皇兄?圖謀不軌。
至於大同城,離此有幾裡,那就不叫窺伺,那叫眺望。
皇太極沒有多說其他,主要也是覺得尋不到緣由,說話間進入中軍大帳,頓時周圍的清軍高層以及蒙古王公貝勒魚貫而入。
此刻皇太極在帥案之後落座下來,目光掃向在場一衆清國高層,最終落在一個黑鬚寬頜的中年大將身上,問道:“十二弟,那漢軍戰力如何?”
先前阿濟格派出的哨騎,與賈珩以及蒙古的聯軍交過手。
阿濟格道:“京營騎軍與以往不同,雖然戰力不如我們,但並無畏懼之意,仍領軍相爭。”
其實,這就是去魅,打出了自信。
經過先前殲滅鑲藍旗一戰,京營的兵馬自不必說,士氣大振,而邊軍士氣也大受鼓舞,面對女真騎軍,也不像先前那般懼女真如虎。
皇太極面色凝重,看了一眼在不遠處做侍衛打扮的濟爾哈朗,沉聲道:“漢軍經先前一勝不好對付了。”
此刻的清軍,兩白旗、正黃旗、鑲藍旗(已殘),以及漢軍鑲黃、正藍兩旗,科爾沁和內喀爾喀五部編練的蒙古八旗中的部分兵力,再加上投降而來的敖漢、奈曼、克什克騰三旗,總兵力大約六七萬人。
這個兵力多嗎?相比大同城內十一萬左右的京營步騎,再加上五萬五千大同兵馬,兵力遠遠不及。
如果再算上察哈爾蒙古的四萬多騎卒青壯,兵力甚至達到了二十萬。
但是女真對上漢軍起碼要乘以三,也就是當成二十萬兵馬來算。
從這一點兒上來看,對陣雙方旗鼓相當,甚至漢軍稍佔一些上風。
但並不是這般算的,現在漢軍蝟集在一地,還是不敢出城與女真決戰。
“十四弟,宣府那邊兒可有動靜?”皇太極目光咄咄地看向多爾袞,問道。
多爾袞沉吟說道:“前日嶽託遞送來消息,宣化城高大堅固,難以速克,仍在尋找戰機。”
宣府是整個防區,而宣化城更是橋頭堡,如果換做尋常之將,自然防不住女真大軍來攻,但謝再義鎮守宣化城。
皇太極皺了皺眉,說道:“宣化城中兵力應該不多,如何就那般難攻?”
多爾袞道:“城中青壯抽調出來守城,可上城協助守城,說是兵馬不多,但林林總總下來可有七八萬人守城。”
這時,阿濟格冷聲道:“定是豪格所部畏懼堅城傷亡,不願拼命效死,這才遷延時日,貽誤戰機。”
其實是豪格和嶽託二人心疼手下士卒,因爲以往攻城都是女真打頭陣,漢軍八旗中人附從於後,然後悍不畏死的女真人站穩跟腳以後,迅速打開城門,而漢軍多是一觸即潰。
現在卻大不相同,謝再義發城中青壯編練成隊,協助守城,抵抗意志十分頑強,而且隨着賈珩向謝再義傳過去鄭親王濟爾哈朗所領鑲藍旗爲擊潰的消息,宣化城中將校士卒士氣大振。
這幾日,謝再義也派人向豪格、嶽託所部傳揚清軍大敗的消息。
多爾袞沉吟說道:“皇兄,漢人原本最擅守城,我們縱然拿下也得不償失。”
道理很簡單,哪怕拿下也守不住,反而損兵折將。
皇太極點了點頭,道:“十四弟說的是!這大同也如是,如今漢軍勢必嚴陣以待,等着依託堅城挫我銳氣,然後用騎軍以逸待勞,朕偏不遂他們的意!如今先派兵先行攻打着,吸引漢軍的注意力,還得另外想別的法子突破纔是。”
其實在平行時空的歷史中,皇太極最愛用的策略就是圍點打援,調動明軍,而不是在某個城池下面死磕。
多爾袞道:“皇兄明察。”
皇太極忽而面色陰沉似冰,又說道:“可惜讓額哲逃了!”
軍帳中的衆人面色晦暗,都看向一向以勇猛善戰著稱的阿濟格。
這時,阿濟格臉面有些掛不住,抱拳道:“皇兄,待午後,我親自領着手下兒郎,拿下大同城!”
皇太極深深看向阿濟格臉色一眼,說道:“十二弟勇氣可嘉,不過下午是先行試探而攻,不可莽撞,以免兒郎傷亡過大。”
阿濟格抱拳稱是。
待軍帳中衆將離去,皇太極看向一旁坐着的範憲鬥,說道:“範先生,以爲如今與漢軍如何相爭?”
雖然範憲鬥爲吏部尚書,屬於皇太極的臣子,但皇太極對這位足智多謀的智囊十分尊重。
範憲鬥說道:“皇上,到如今,額哲已領殘部躲進漢境,不管如何,原定吞併察哈爾蒙古之策,已然難競全功。”
皇太極聞言,面色默然了下,說道:“先生說的是,其實也不怪十二弟,還是鑲藍旗一戰。”
從濟爾哈朗敗亡之後,察哈爾蒙古就不可能全滅,大漢的介入和干預從戰略層面獲取第一個階段的成功。
現在無非是剿滅察哈爾蒙古的餘部,以免其捲土重來,同時懲戒大漢,挽回兵敗的影響。
範憲鬥目光深處見着欣賞,眼前這位開國皇帝,見識非同反凡俗,說道:“皇上如果想奪下宣大,多半勢不能爲。”
皇太極聞言,卻沒有迴應,顯然是心底不認可此言。
範憲鬥也不緊不慢敘道:“如果劫掠河北、山東等地,然後收兵歸盛京,此爲上策。”
皇太極聞言,擡眸看向範憲鬥,目光閃爍了下,說道:“那中策呢?”
“佯攻堅城,調動漢軍,尋找殲敵戰機,此爲中策。”範憲鬥手捻鬍鬚,低聲說道。
“那下策就是舉國之兵,圍攻宣大,相持日久,勞而無功,爲漢軍以逸待勞,趁機反攻。”皇太極蒼老面容上見着一抹冷色。
範憲斗拱手說道:“皇上英明。”
皇太極默然片刻,說道:“取輿圖來!”
頓時,有侍衛取過一份輿圖,遞將過去。
皇太極此刻從大同向北看去,一直到宣府,然後到居庸關,最終落在薊鎮。
“朕取中策,必須給漢廷一些警告,否則,取得初勝的漢廷定然輕視於我大清,而且剛剛臣服的察哈爾蒙古諸部也會心思異樣。”皇太極指着居庸關,道:“獨石口不克,可下此關。”
畢竟是數次入寇大漢北地,因此對大漢的防禦薄弱點以及關要樞紐瞭如指掌。
範憲鬥道:“成親王有勇有謀,定然有所行動。”
皇太極點了點頭,說道:“豪格不如嶽託穩重機敏。”
範憲鬥不敢接話。
此刻的大清同樣因爲立儲之事暗流涌動,而豪格爲大皇子,一直是角逐太子之位的有力人選。
而在範憲鬥等一干文臣看來,這些都是愛新覺羅家的家事,他們這些投降的漢人不可多作置喙,招來殺身之禍。
皇太極凝眸看向輿圖,沉吟說道:“宣大兩地兵馬甚多,吸引漢軍目光,代善還在薊鎮方向盤桓,正可從居庸關合兵進擊,只是聽說漢廷的李瓚在河北搞了什麼鄉勇團練,是否阻礙着我大軍攻勢。”
範憲鬥道:“漢廷官軍尚且不敢迎戰我八旗驍銳,況民勇團練乎?”
皇太極聞言,笑了笑,道:“範先生說的是。”
不過心頭仍有一層陰霾不散,那永寧侯所領京營騎軍卻打贏了他一旗精銳。
而就在皇太極調撥兵丁準備向着賈珩所在的大同攻擊,準備另想策略之時,此刻的大同城中同樣在召開一場軍議。
軍將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鴉雀無聲。
廳堂之中,賈珩坐在一張帥案之後,拿着一根木棍指向掛在屏風之上的輿圖,介紹道:“整個宣大之地,有山脈連綿,互爲犄角,兩城兵馬衆多,是故女真一定不會與我大軍相持日久,這幾天如果能抵擋住女真進攻,後續就會容易許多。”
正如偉人所言,打仗就是打贏就打,打不過就跑,皇太極此人長於兵事,不會頭鐵地堅城之下攻打多日,肯定會另尋他途。
所以他不急着將紅衣大炮在大同城上暴露出來,這樣殺傷力較小。
如果清軍猛攻城池,雙方相持半個月,都已筋疲力盡,突然祭出紅夷大炮,清軍驚惶崩潰,城中騎軍趁勢掩殺,或可收穫一場大勝。
前世的明末,除了明軍剛開始佔着紅夷大炮優勢,女真猝不及防吃了虧外,後面的紅衣大炮一被女真重視,反而成了女真克敵制勝、攻城拔寨的軍國利器。
當然,如果皇太極真的敢親至軍陣前,激勵士氣,那不用說,炮決!
但先前要有突然性和隱蔽性。
此刻,蔣子寧沉吟說道:“大將軍,如果女真猛攻,以城中的兵馬應該不懼圍攻。”
經過先前的隨軍出征,這位四王八公十二侯的平原侯之孫蔣子寧,已然深深爲賈珩所折服。
賈珩沉吟道:“話雖如此,但女真不會明知堅城遽然難下,仍在城下碰的頭破血流,需要謹防女真向宣府增兵。”
陳瀟按着腰間的繡春刀,身形高挑的少女,身形挺拔,面容神情骨秀,彎彎葉細眉之下,那有些獨屬於老陳家的狹長清眸,蘊藏的幽光明爍不定。
提及此處,賈珩喚了一聲,說道:“蔣總兵。”
“末將在。”蔣子寧抱拳應着,剛毅面容上現着昂揚之色。
賈珩沉吟片刻,緩緩道:“你領本部三萬兵馬前往宣府,支援謝再義守禦宣府一線。”
縱然此戰過後,蔣子寧也不會放在大同鎮,而調其兵離去,也是給其一次機會,如果可堪大用,將來還能繼續爲將。
蔣子寧聞言,也不知是不是從賈珩的目光看出一些什麼,說道:“宣化城中還有兵三萬餘,末將以爲兩萬兵就足矣。”
賈珩沉吟說道:“不僅是宣化城,是整個宣府防區,女真可能還會尋找其他入寇之地,騷擾我燕趙等地,稍後我會行文至北平方面。”
不得不說,近千里的長城每一處堡寨都有可能成爲女真突襲之地,什麼龍門口、獨石口、居庸關,喜峰口……
因爲整個長城防線漏的給篩子一樣,而一個寨子總不能放幾萬大軍,守軍一兩千人,又無良將,自然輕易被女真的悍將強兵攻克。
蔣子寧不再多言,抱了抱拳,領命而去。
賈珩轉眸看向額哲,說道:“額哲可汗,貴部想要打回草原可能還要等一段時間。”
額哲道:“永寧侯,待女真兵馬退去之後,再打回故地就是。”
現在到了漢人的地盤,額哲顯然沒有一開始的急切。
這時,從遠處匆匆來了一個錦衣府衛,快步近前,面色肅穆,拱手說道:“都督,蔡將軍到了。”
蔡權先前押着一批紅夷大炮往大同而來,中間因爲賈珩的吩咐,留在平安州以南的寧武縣,等候着賈珩的命令。
賈珩轉頭對着額哲,輕聲說道:“額哲可汗先用飯,我去見見京營將校。”
額哲道:“永寧侯自便。”
說着,目送着賈珩離去,然後與雅若、兒子阿古拉前往下榻的驛站之所。
“父汗。”阿古拉凝眸看向自家父親,輕聲說着。
一旁的雅若也將靈動剔透的目光,投向額哲。
額哲目光堅定無比,心緒有些振奮,說道:“漢軍不是以往的漢軍了,這一次說不得真的能打贏,那時我等還是要回察哈爾故地。”
大不了就是如前明朵顏三衛故事,成爲漢廷的屏藩,但如果讓他們融入漢人,蓄髮易服,他不能成爲黃金家族的罪人。
總兵衙門,書房之中,此刻蔡權正在與董遷品茗敘話,兩人一個穿着三品武官袍服,一個穿着六品武官袍服。
蔡權已是三品指揮僉事,而董遷仍是六品千戶,兩人當初原本都是賈珩的親戚。
相比蔡權,董遷與賈珩的關係還要親近一些。
這就是董遷在家之時,其妻就催促着董遷不要在五城兵馬司幹着,趕緊從五城兵馬司跳出來到賈珩身邊兒。
就在兩人敘舊之時,賈珩舉步進入廳堂,凝眸看向遠道而來的蔡權,正在和一旁的董遷敘話。
“見過侯爺。”蔡權快步近前,朝着那蟒服少年抱拳一禮。
董遷也起身,向着賈珩拱手行了一禮。
“自家兄弟,不必見外。”賈珩近前攙扶了下兩人,問道:“平安州那邊兒情況怎麼樣?可曾派人去見過了崔嶺?”
蔡權道:“派人遞送了公文,在平安州派駐了七千步卒,兩千騎卒,按着侯爺的意思,對紅夷大炮全程保密。”
其實崔嶺心頭早已膽寒驚懼,唯恐賈珩也如對王承胤、姜瓖一般對自己斬首以徇,對前來駐軍的蔡權忐忑不已。
這段時間幾乎惶惶不可終日。
賈珩沉吟片刻,說道:“等過幾天,我可能會親自過去一趟。”
他猜測如果皇太極想謀求戰機,有可能選擇迂迴猛攻平安州,一旦平安州陷落,一方面猛攻太原,一方面再以伏兵對付大同回援之兵。
如果他是皇太極,大抵也會這麼幹。
其他什麼圍攻宣大,根本就是久勞無功,損兵折將。
當然,皇太極還可以從蜿蜒起伏近千里的北平至山西防線上用兵突襲燕趙之地,這是亂大漢之策。
中樞方面勢必有所震動,然後彈劾他的奏疏,就如雪片一般遞送至京。
不過因爲先前殲敵一萬的功勞在,其實此事問題還不大,天子還能壓制下來。
這就是開局不錯,朝中會給一定機會。
念及此處,賈珩轉而看向錦衣府衛李述,凝聲問道:“謝將軍那邊兒可有消息?”
李述面色謹肅,說道:“都督,這幾日女真猛攻宣化城以及獨石口,宣府兵力有些不足。”
賈珩想了想,低聲說道:“方纔我已經調蔣子寧前往宣府增援,當無大礙。”
此刻,如果從整個陳漢輿圖而言,清軍圍繞着宣大兩地投入兵力攻打爭奪,雙方調兵遣將,一攻一守,都在猜測着對方的用兵意圖。
賈珩沉吟道:“今天先養精蓄銳,城中諸營對女真大軍的攻勢,嚴陣以待。”
這種牽動一國興衰的戰事,就不是短時間能夠決出勝負的。
就這般,賈珩陪着京營將校用罷午飯,前往總兵衙門書房,取了輿圖來看。
隨着香風浮動,陳瀟提起茶壺,斟了一杯茶,遞將過去,輕聲道:“茶。”
賈珩擡眸看向陳瀟,那容顏修麗的少女玉容平靜如玄水,柔聲道:“瀟瀟。”
陳瀟蹙了蹙秀眉,沒好氣地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事兒。”賈珩輕笑了下,溫聲說着,端起茶盅,抿了一口。
真是賢妻良母,比着頭一次見着的那動輒喊打喊殺的青衣刺客多少有些不一樣。
“莫名其妙。”陳瀟冷哼一聲,坐在一旁,拿起一旁的紙張,聲音清清冷冷說道:“這次女真有着幾萬兵馬,想要打贏也不大容易。”
賈珩道:“那紅夷大炮已經拉回來了,關要時刻再行壓上。”
陳瀟點了點頭,問道:“用那千里眼觀察皇太極的動向,一旦接近射程,大炮轟殺。”
說到最後,英秀柳眉之下,星眼明亮熠熠。
賈珩看向那麗人,說道:“就這麼幹。”
下午時分,女真經過短暫的休整以後,開始大範圍調撥兵馬,由阿濟格領兵向着大同城做出試探性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