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崇平帝:下面呢?
坤寧宮中——
宮燭彤彤,明亮如晝。
隨着崇平帝的評語一下,宋皇后雪白妍麗的玉容之上,流露出訝異之色,道:“陛下,對這賈珩是否高看了?料他一個小小少年,能有多少見識?”
事實上,崇平帝對《臨江仙》一詞的解讀,正是契合了在賈珩所在的時空中,原作者楊慎的心境。
其人爲三朝元老楊廷和之子,因大禮儀之爭,被嘉靖皇帝流放至雲南。
三十六歲的大好年華,狀元出身的內閣儲相,政治生命從此終結,書就此詞之時,雖慷慨雄渾,看破世情,但未嘗沒有對嘉靖帝的怨望。
而這種怨望,如韓琿、於縝等人,無論如何是解讀不出來的,因爲詞作者賈珩的經歷,就無法引起這樣的聯想。
也只有身爲帝王,擅操權術的崇平帝,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敏銳察覺到。
但考慮到賈珩的年紀、身份,這種對怨望於上的狐疑,瞬間被打消,反而覺得此子,笑談古今,不是狂士就是國士。
崇平帝輕輕一笑,說道:“梓童,我倒是對這所謂三國書稿,有些好奇了。”
宋皇后端莊、妍麗的玉容上,現出笑意,道:“陛下,那書稿想來就在晉陽妹妹手裡,等下晉陽妹妹前來,陛下可相詢。”
崇平帝點了點頭,威嚴、冷毅的臉上,也有幾分緩色。
他雖不喜一些濃詞豔賦,認爲是讀書人不務正業,不遵聖賢之道的下流勾當,但這種論史之詞,卻又另當別論。
文史政論,向來密爲一體。
戴權看了一眼崇平帝臉色,見龍顏微悅,心頭不由微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方纔去長樂宮打探消息的內監,去而復返,見禮之後,道:“陛下,太后娘娘原欲應榮國太夫人所請,長公主殿下從中說了話,那榮國太夫人這會子,已經出宮了。”
崇平帝面上現出一抹喜色,輕聲道:“晉陽在那裡,怪不得,母后最是寵愛晉陽。”
他母親不明就裡,如果承諾了那賈史氏,國朝以孝治天下,母后金口一開,留給他的騰挪之機就少了。
雖知只要太上皇在一日,就不能徹底除賈家一爵,但賈珍坐罪失爵,爵位統緒不絕的恩典,不能輕許。
必須讓賈家或者說背後的四王八公付出一些代價,在京營諸軍的人事調整和整頓上做出讓步。
否則,他就白白浪費了許德清頂着酷吏之污衊,而創造的良機。
“你去長樂宮,讓晉陽等會兒來坤寧宮,朕有話和她說。”崇平帝面色緩緩,吩咐着內監,微笑說道。
那內監名爲夏守忠,爲皇后身旁頭等得力之人,官爲六宮都太監,年歲四十左右,麪皮白淨,細眉長臉,陪着笑道:“陛下,公主殿下隨行的夏侯指揮說,殿下即刻就過來這邊兒。”
崇平帝點了點頭。
宋皇后看着面帶喜意的崇平帝,抿了抿粉脣,芳心中蒙上一層淡淡陰霾。
她那個小姑子,對陛下的影響力愈顯,不是一件好事,但她也無可奈何。
太后不喜她還有她的妹妹端容貴妃,晨昏定省,都冷色以待,而晉陽卻在兩宮之間左右逢源。
如今的大漢長公主,儼然有了史書記載之中,劉漢長公主的影子。
“若是讓然兒和煒兒娶了嬋月那孩子……只是不說禮法上有妨礙,就是晉陽她也不同意……”宋皇后黛眉微蹙,目光失神片刻。
早年她不是沒有想過讓兩家親上加親,但聽宮中與然兒講經的太子詹事所言:“同姓爲婚,其生不蕃,近親而婚,其生不智,猶以三代之內爲禍甚烈。”
據說前半句是古人所言,而後半句是一位醫官的長期發現,總結而出的經驗之談。
近親而婚,生出的孩子,癡傻兒比較多。
當然,她其實不大信這個。
本想提前定下娃娃親,也明裡暗裡暗示過晉陽公主,但晉陽公主性情肖母,自有主見,見天兒守着一個孤女,寶貝的跟什麼似的,再加上和然兒、煒兒年歲相差幾歲,愈發有着由頭婉拒。
等孩子長大了一些,兩個兒子也是榆木腦袋,只把嬋月當黃毛丫頭。
上次她見嬋月那孩子,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宋皇后膝下養有二子,魏王陳然與粱王陳煒,按說立嫡立長的統緒傳承規則限制,嗣子之位,怎麼也不會出魏、粱二王之列。
但尷尬之處在於,崇平帝偏偏就是庶出,是踩着幾位兄弟以及戾太子而上位,當初打的繼位口號,就是太子不賢,嫡庶焉能礙宗社綿延?
等到崇平帝繼位之後,汲取奪嫡前事之酷烈教訓,並不早定國本,在宋皇后眼中,就給了一些人“非分之想”。
值得一提的是,崇平帝母妃馮太后,同樣是在其克承大統以後,才被尊爲皇太后。
馮太后性情剛強,故而年輕之時,並不大受太上皇寵愛,但恰恰是有母如此,才造就了崇平帝剛強果斷,冷峻刻薄的帝王性情。
“陛下,晉陽殿下來了。”就在這時,內監從殿外而來,躬身說道。
崇平帝笑道:“快讓她進來。”
不多時,大漢長公主,晉陽公主攜女李嬋月入坤寧宮,躬身見禮。
宋皇后雪顏玉膚之上現出明媚的笑意,說道:“你皇兄方纔還唸叨着你呢,你入宮,也到大明宮見見你皇兄纔是,說說話,解解悶。”
晉陽長公主豔冶,華美的臉蛋兒上,浮起一抹淺淺笑意,清眸深處隱有幾分疏離,道:“皇兄他國事繁忙,臣妹也不好煩擾,方纔一直在母后那裡陪着說話,說着正要過來給皇嫂請安呢,恰好皇兄在這裡用飯,倒是趕巧了。”
她這個皇嫂,外端嫺而實奸猾,爲了固寵,連妹妹都在十幾年前送至宮中,前幾年還想打她女兒的主意來着。
宋皇后聞聽晉陽公主所言,黛眉彎彎,抿脣微笑。
高手過招,無聲無息,不見煙火氣息。
這話說的很是漂亮,但二人都心照不宣。
而遠處幃幔樑柱之下,光線稍暗之地,正在垂手侍立的數個宮女中,一個桃紅色宮裙的少女,垂下的脖頸兒似有些酸澀,趁着左右無人注意,就稍稍擡起一張皎如明月,白皙豐潤的臉蛋兒。
而晶澈、瑩潤明眸之中,似倒映出遠處宮燈彤彤燭火之下,那滿頭金玉珠翠,着華美宮裝,搖曳生姿的幾位貴人的影子。
歡聲笑語,口蜜腹劍。
元春眸光閃了閃,一叢彎彎眼睫垂下陰影,心底幽幽嘆了一口氣。
“嗯……”
就在這時,一旁的宮女扯了扯元春的衣裙,心頭一驚,餘光之中,卻是見一旁的嬤嬤,將剜人的目光投來,元春連忙垂下螓首,將那張白膩如雪,豐潤婉美的臉蛋兒低下,籠在暗影之中。
一遠一近,一光一暗。
左右是“不得見人的去處”罷了。
這邊廂,崇平帝就問着三國書稿之事,道:“晉陽,賈珩的三國書稿,在你的翰墨齋刊版,你手中可有原稿?”
“皇兄怎麼知道此事?”晉陽公主詫異說道。
崇平帝輕輕笑了笑,沒有接這個話茬兒,而是說道:“那書稿,你身上可有攜帶?”
晉陽公主笑道:“皇兄,臣妹讓夏侯瑩帶了,原本在馬車上,好於路途之上,以作賞鑑。”
說着,就喚夏侯瑩,從其手中接過木盒,取出已按着回目裝訂好的書稿。
“這是謄錄過的稿子,只有前六回,原稿還在那賈珩手中。”晉陽公主取出書稿,遞將過去。
宋皇后嫣然一笑道:“陛下,晚膳還未用完,不妨等用完晚膳再看,這碗銀耳蓮子羹,陛下不妨先用,方纔臣妾已嘗過,溫度適宜。”
崇平帝輕輕笑了笑,道:“朕看看第一回目,到底寫的如何。”
方纔《臨江仙》一詞,卻將他的心思勾起來了。
三國之史,他在潛邸之時,也不是沒有聽弘文館中的講郎講起過,三家紛爭,逐鹿爭鼎,爲此神州塗炭,能有多少新鮮事兒可講?
伸手接過書稿,然後這一看,就是……飯都忘了吃。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僅僅是開篇幾句,就有一股氣吞山河的雄渾、壯闊之勢。
崇平帝看書看得極快,縱然是半文不白的文字,也不受絲毫遲礙,這是長期批閱公文,面對公文養成的條件反射——提取文字信息的速度很快,不亞後世“奮筆兩小時,刷刷兩分鐘”的十年某點老書蟲。
“曹操,當真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看到矯詔討董,崇平帝面色凝重,喃喃說道,倏而疑惑,倏而目光咄咄,而後又是迅速往下翻閱。
不得不說,《三國志》對曹操的描寫只是一種歷史形象,而演義話本中,則是添加了許多文學加工。
如三英戰呂布,孟德獻刀……甚至之後還未書就的青梅煮酒,這些後世耳熟能詳的典故,不少都是小說家的創造加工,戲劇性十足。
崇平帝就着燈火,一口氣讀完六回目,不覺夜色已深,竟至戌時,待繼續往下翻閱着,正好看到:“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然後,下面呢?
嗯,沒了?
怎麼能沒了呢?
崇平帝忽地擡起頭,目光熠熠地看向晉陽長公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