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甄宅
隨着賈珩到來的消息傳至甄家莊園,跪在庭院當中的甄應嘉等人,心頭都是一驚,忍不住擡眸看去。
而甘氏等女眷臉上也見着驚喜之色。
賈珩,她們如何不認識?先前來府上好幾次,甄溪現在還在寧國府上。
另一邊兒,楚王妃甄晴抿了抿粉脣,狹長清冽的鳳眸看向不遠處的蟒服少年,芳心微動。
北靜王妃甄雪同樣捏緊了手帕,攙扶着母親甘氏離了後院。
至於方堯春以及方曠父子,則是連忙向一旁避去,父子二人對視一眼,面面相覷地看向自大門涌來的錦衣府衛。
只見一隊隊着飛魚服、腰間懸掛繡春刀的錦衣府衛,從門樓而進,以嚴整、安靜的氣勢在前廳一字列開,而在一衆高階錦衣軍校簇擁之下,身穿黑紅蟒服的少年,腰間按着一把寶劍,舉步而入。
少年面容冷峻,劍眉斜飛入鬢,湛然如電的目光,逡巡過遠處。
因時節入冬,少年身上披上了一件黑色披風,更加增添幾分肅殺。
賈珩面色沉靜,轉眸看向甄晴、甄雪,並未有任何停留,清冽目光在甄應嘉、甄韶、甄軒身上掠過,落定在甄應嘉身上。
“永寧伯。”那傳旨的葛姓內監卻恍若變了一張臉,微胖的臉龐上堆着笑,快行幾步,朝着賈珩拱手說道:“咱家見過永寧伯。”
什麼叫前倨後恭?什麼叫翻臉如翻書?在這一刻幾乎完美呈現在整個甄家面前。
方纔在甄家面前公事公辦的傳旨內監,此刻臉上的笑容熱情、親近。
其實倒也不怪這位內監,因爲愈是在權力中心,愈是能感受到賈珩這位新近勳貴在天子心頭的分量。
尤其是經戡亂河南,海門大捷、生擒女真親王之後,此刻的賈珩在崇平帝心頭就是一道白月光。
宮中都在傳着天子已有招永寧伯爲婿的消息,而且還沒有被那些貴人闢謠。
甄晴看向那宛如衆星拱月的蟒服少年,彎彎柳葉細眉之下的美眸,涌動着驚喜之色。
這個混蛋,可總算來了!
甄蘭彎彎柳葉細眉下,原本那雙泛紅的眼圈兒,定定地盯着那少年,似乎第一次仔細打量着賈珩。
少年恍若一柄出鞘的利劍,面容不見先前在金陵諸景遊玩之時的溫煦笑意,此刻,面色冰冷,氣度沉凝。
而這就是大漢的錦衣都督,軍機大臣,永寧伯賈珩。
甄蘭蒼白不失清麗的臉蛋兒,恍若經暴雨摧殘之後的玫瑰花,怔忪了下,貝齒咬着下脣,手中攥着用來止血的手帕,不由攥緊了幾分,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那少年。
權勢,如果她如珩大哥一般有滔天權勢,還會受那方家所欺?家裡還會被降罪查抄?
可這畢竟是男人的世道,她又能怎麼辦?
不,或許還有一條路!
賈珩擡眸看向葛姓內監,問道:“葛公公,甄家人接了旨,怎麼還都跪着?”
葛太監笑了笑,解釋說道:“這不是咱家帶的人少,防止甄家男丁走散,永寧伯您來了,咱家也就放心了,甄家人犯俱已在此,可供永寧伯查驗。”
不得不說,葛內監先前並非是欺負甄家,而是確定有實在的考慮,都跪在地上,起碼就不混亂了一些。
當然也是因爲宮中之人,都是慣常見風使舵,見人下菜碟。
“葛公公辛苦了。”賈珩點了點頭,面色和緩積分說着,旋即,銳利如劍的目光看向一衆甄家人,說道:“都起來吧,地上怪冷的。”
這句話好似凜冽的寒冬中,從烏雲之中倏然瀉落的一縷暖陽,照耀在甄家,驅散了烏雲,身子都仿若暖融融起來。
甄應嘉這時擡頭,凹陷的眼窩中,蒼老眼眸目光復雜地看向那蟒服少年,甄晴快步近前將甄應嘉攙扶起來。
甄韶、甄軒、甄鑄也在幾個甄家小輩和僕人的攙扶下,起得身來,看向那少年,心頭一時間百感交集。
甄鑄目光則要更爲複雜,他的女兒就在府中伺候此人,論起來,他算是這少年的半個岳父。
甄雪身旁的水歆拉過甄雪的素手,揚起粉嘟嘟的小臉,糯聲道:“孃親,乾爹他……”
甄雪蹲下身來,在水歆耳畔低聲說道:“你乾爹正在忙正事呢。”
這邊廂,賈珩面色淡淡,說道:“聖上旨意甄家也都收到了,本官奉命查察甄家一案,必然對相關案犯秉公處斷,此外晉陽長公主以及內務府的吏員負責稽查、抄檢贓物。”
甄應嘉以及甄韶等人聽着,一言不發。
待賈珩通報完,葛姓內監笑着說道:“永寧伯,如無他事,咱家先行回驛館歇息了。”
“葛公公回去歇息就是,甄家等人,我來處置。”賈珩點了點頭,說道:“劉積賢,派人送送葛公公。”
待葛內監在凶神惡煞的內衛扈從下離開甄家,甄家一衆男女老幼的心底,都不約而同鬆了一口氣。
宮裡的人終究沒有賈珩這樣的“親戚”好說話。
就在賈珩正要出言讓甄家人到廳堂敘話之時,忽而,劉積賢忽而稟告說道:“都督,南京國子監祭酒方堯春與其子方曠在府中盤桓。”
說話間,方堯春、方曠父子走到近前,拱了拱手道:“下官見過永寧伯。”
賈珩打量着方堯春父子,面色淡漠,問道:“方大人爲何在此?”
此言一出,甄家衆人都看向方堯春以及方曠,只是有幾道目光明顯見着憤恨之色。
至於甄蘭,幾是玉容蒼白如紙,貝齒緊咬着下脣,方纔的羞辱仍在心頭翻滾,如蛇蟻齧心,怨恨交加。
這時,甄軒冷冷開口說道:“方家與我們府上有了婚書,這次是過來退婚的,先前已經將婚書撕碎。”
以妻改妾之事,因爲太過丟人,甄軒就沒有提着。
但是僅僅是如此,已讓甄家衆人心頭震驚莫名。
甄晴臉色也不大好看,冷聲道:“這分明是見我甄家沒落,這才落井下石,真是反覆無常的小人!”
這方家真是該死!
其實,這件事兒不在於甄家還有兩位王妃,而在於天威莫測,既然天子厭棄甄家,方家就沒有必要違逆上意。
賈珩眉頭皺了皺,目光沉靜地看向不遠處面上帶有幾分驚懼之色的方曠。
就在這時,甄蘭心神一動,那張清幽、譎豔的瓜子臉上見着一抹譏誚,說道:“父親怎麼不說方家,竟厚顏無恥地想要將女兒以妻改妾?”
她甄蘭就是做妾,也不給這捧高踩低的方家做妾!
此言一出,在場原本憤怒的甄家女眷,面色都是倏變,驚疑不定。
以妻改妾,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單從這四個字,似乎就透露出什麼。
連甄晴也蹙緊了眉頭,玉容晶瑩如霜,看向甄蘭說道:“三妹妹,什麼以妻改妾?”
賈珩看向方堯春,目光幽晦幾分,道:“以妻改妾?”
甄蘭冷聲道:“方祭酒還拿了永寧伯爲例,還說四妹妹就是給永寧伯做妾,就是想讓我給方家做妾。”
說到最後,眉眼煞氣隱隱,明眸之中涌動着冷厲之色。
這位少女原就是心性肖似甄晴,在這一刻徹底掀了桌子,給方家面上難堪。
賈珩看向方堯春的目光卻陰沉幾分,說道:“方祭酒還拿了本官舉例?”
方堯春見着這一幕,連忙急聲解釋道:“永寧伯,小丫頭一派胡言,下官何時存了這番心思不過是來退婚而已,原本就是甄家的一廂情願。”
這話一出,更是讓甄韶、甄鑄等人臉色鐵青,對方堯春怒目而視。
賈珩沉喝道:“夠了!本官不想聽方大人在這裡胡攪蠻纏,方大人爲讀書人,既定了婚書,卻又出爾反爾,不想竟如此背信棄義。”
方堯春聞言,面色變幻,就有些氣急敗壞,主要是背信棄義之名一出,只怕方家在江南的名聲都要有所影響,聲音不由冷了幾分,說道:“永寧伯,退婚是老朽與甄家之事,永寧伯是來查辦甄家的,不是給甄家做主的。”
“方大人,你這是在教本官做事?”賈珩冷睨了一眼方堯春,臉色凝結如冰。
方堯春:“???”
卻見周圍的錦衣府衛皆是看向自己,神色不善。
方堯春心頭不由一怯,定了定心神,硬着頭皮說道:“本官只是提醒永寧伯,不要因私廢公,徇私枉法。”
他是江南清流士人,豈是武勳可以相欺?不怕江南士林譁然?
賈珩面色默然,沉聲道:“聖上尚且不疑本官,下旨讓本官酌情處置,豈是爾一落井下石的宵小之流,可以胡亂置喙?執掌南省文教之人,竟行此毫無信義之舉,何以教化士林,此事,本官勢必向聖上上疏具言此事。”
方堯春面色微變,道:“你,伱……”
這是要上疏彈劾?
甄晴美眸閃了閃,暗道,她方纔就說方家落井下石的小人,如今這就叫……婦唱夫隨。
賈珩說着,也懶得理會方堯春,揮了揮手,似是在驅趕蒼蠅一般,說道:“來人,除甄家相關人等外,攆走閒雜人等。”
“是。”劉積賢高聲應着,然後喚着身旁的錦衣親衛。
幾個凶神惡煞的錦衣府衛圍攏在方堯春以及其子方曠跟前,面色冷厲說道:“方大人,請罷。”
方堯春臉色難看,心頭憤憤難平,冷哼一聲,只覺斯文掃地,暗罵一聲跋扈。
方曠看向那容貌清雋,年齡與自己仿若的少年權貴,憤憤不平說道:“天子鷹犬竟如此跋扈?”
方堯春聞言,心頭一驚,道:“曠兒。”
賈珩聞言,忽而將目光緊緊盯着方曠,問道:“方公子說什麼?”
劉積賢也是神色不善,目如虎狼。
方曠此刻也被虎狼般的目光嚇了心頭一跳。
方堯春面色倏變,低聲道:“永寧伯,犬子出言無狀。”
方纔與爭執起來,方堯春其實並不擔心,因爲其人爲國子監祭酒,桃李滿天下,南方士林清流排名前五。
賈珩故而只能說上疏彈劾彼等,而不是直接着人抓捕兩人,否則南方士林輿論譁然一片。
當然,這是因爲賈珩不是單純的酷吏,而是軍機大臣,說句大白話,要臉。
總不能學魏閹,只會引來士林更大的抵制。
“指斥天子親衛,怨望於上?方大人,令郎何謂出言無狀?”賈珩看向方堯春,道:“令郎是讀書人吧?還是舉人功名?僅僅憑此失德失言之事,本官就可行文禮部那裡,奪其功名!”
這個時候對讀書人的管理,就包含這一項,如是以此關押詔獄,未免小題大做。
畢竟沒有真的大不敬,而且因言獲罪,這都是權臣、權閹的標誌,反而有損他的……德名。
但以其言語狂悖失德,奪其功名,反而具有一定程度的可操作性,甚至從威脅效果而言,打蛇打到了七寸。
方堯春聞言,臉色倏變,連忙說道:“永寧伯,犬子一時情切,出言無狀,並無對上不敬之意。”
一旁的方曠臉色蒼白,心頭難免生出一股惶懼。
賈珩面色頓了頓,說道:“既是出言無狀,來人,將此狂生拉下去掌嘴二十!”
行文禮部看似可行,其實實行起來不易,因爲禮部多半是不賣他的面子,爲小孩子罵一句上綱上線,或者再行博弈容易落人話柄。
當然,該打臉還是要打臉。
方曠聞言,臉色灰白,正要張嘴分辨。
這時幾個錦衣府衛已經涌將過來,按着方曠向外拖着走去,徒留方堯春在原地無可奈何,面色難看。
相比自家兒子的舉業功名,如今掌嘴的確是最輕的了。
可這……這是奇恥大辱!
甄蘭看着方曠被帶走的一幕,嬌軀劇震,晶瑩如雪的清麗臉蛋兒上的委屈之色消散些許,目光閃了閃,心頭涌起一股復仇的快意。
這就是權勢!
在權勢面前,方家之人都要爲之低頭。
而這正是她剛剛的借勢之舉!
借珩大哥的勢,教訓方家。
可以說,初步嚐到權術滋味的少女,心頭既有震撼,也有淡淡的興奮。
念及此處,少女不由凝起狹長的明眸看向那蟒服少年,忽而就在這時,正對上那一雙幽沉的目光,但是僅僅一瞬,那大有深意的目光旋即飛快離開,只有少女心頭微震,心湖蕩起圈圈漣漪。
這……珩大哥是看出來了?
可爲何還……順着她?
賈珩看了一眼甄蘭,暗道,真是磨盤的青春版,年齡不大就已這般有着心機,懂得借刀殺人,先前故意挑起他和方家的矛盾。
不過只是覺得有趣。
旋即,凝眸看向方堯春,忽而笑了笑說道:“方大人回去以後,不會顛倒黑白,說本官因小事兒而欺辱小輩罷?”
方堯春白淨的麪皮又青又紅,此刻一句話都說不出。
心頭只有一個念頭,他好端端的,招惹這條惡狗做什麼?
曠兒沒有罵錯,真朝廷鷹犬耳!
甄晴嘴角噙起一絲冷笑,看向方堯春,鳳眸閃着冷厲之芒。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縱然她甄家沒落了,也不是什麼阿貓阿狗能夠隨便相欺的。
甄家衆人此刻臉上同樣見着快意。
見方堯春已經懾服,賈珩臉色旋即恢復淡漠,也沒有看方堯春,凝眸看向甄應嘉,低聲道:“先進廳堂敘話。”
此刻,甄應嘉臉色蒼白,旁觀着那蟒服少年,剛剛驚惶定下幾分,在幾個甄家小輩的攙扶進入賢正堂。
廳堂之中——
衆人落座,雅雀無聲,一時間,氣氛甚至有些詭異。
此刻,除卻甄家的男丁,女眷也都聚在廳堂之中,臉上神情多是見着失魂落魄,目光期冀地看向那蟒服少年,靜待其言。
賈珩放下茶盅,神色和緩幾分,說道:“聖上之意,甄世伯也知曉了,甄家族人進入詔獄,交待體仁院貪腐情狀,其中有些涉及隆治年間南巡的,甄家這些年中飽私囊的,公是公,私是私,賬簿上都要分清,我會如實奏稟於上,但如果隱瞞不報,抗拒聖上垂詢,我同樣會稟告於上,那時候就不要怪我不講情面。”
他不想因爲先前的舉動給了甄家一種錯覺,覺得他對甄家可以網開一面。
甄應嘉面色變了變,嘆了一口氣,道:“子鈺,我甄家家風不嚴,實有負聖恩。”
這時,甄璘媳婦兒楊氏忽而開口說道:“珩哥兒,你怎麼也是聖上跟前的紅人,就不能出言求情?”
賈珩看了一眼甄璘媳婦兒,面色冷了幾分,說道:“現在聖旨既下,誰來求情也都沒有用。”
甄璘媳婦兒還想多說,卻被甄韶冷冷瞪了一眼,心頭難免一懼到了嘴邊兒的話又被憋了回去。
甄璘這時也拉過楊氏的胳膊,以目示意。
甄應嘉嘆了一口氣,道:“子鈺,甄家落得如此田地,也屬咎由自取,請罪的奏疏已經遞到京城了。”
在這個時候,正是求人的時候,不好再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賈珩點了點頭,說道:“那就好,世伯到了詔獄,也不要心存僥倖,可將昔年三大織造局的虧空之事都錄於口供,坦白交待,還能向聖上乞恩,如是推諉罪責,聖上震怒之後,再想從輕發落,就是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