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苑
崇平帝仍然難掩心頭欣喜,進入一座偏殿當中落座下來,那張冷硬麪容之上見着感慨,拿着番薯放在木案上,道:“梓潼,有此物在,大漢百姓再不會遭着饑荒,人有了糧食,心思自然也就安定下來。”
宋皇后婉美的眉眼已然彎彎成月牙兒,笑意嫣然說道:“陛下,臣妾也覺得這番薯真是天賜陛下之物,想歷代以來何曾有過這等高產作物?”
魏王凝眸看向崇平帝,目光微動,旋即,心頭卻幽幽一嘆。
總算是知曉父皇爲何對永寧伯那般器重,可心頭仍有些止不住的嫉妒。
不過,從咸寧那邊兒論起,子鈺是他的妹夫,比起齊楚二王無疑要親近一些。
魏王妃嚴以柳玉容幽靜如湖,眸光疊爍,她幾乎可以想見,這永寧伯以後愈發勢大難制了,在天子心頭,甚至比起父親還要得寵一些。
崇平帝又道:“番薯此物一旦推廣種植大漢諸省,只要後世子孫不是那等桀紂之君殘虐暴戾,我大漢將再無流民之亂,國社自此安如磐石!”
但其實,崇平帝還是太年輕,晚晴之時的洪楊發捻,那時候也有着番薯…有些東西也不是吃飽了飯就能解決的。
不過,在崇平帝眼裡雖然不是軍功,但卻比軍功更具有含金量,因爲此物從表面來看可以延續國祚。
宋皇后笑了笑說道:“陛下說笑了,我大漢什麼時候也沒有桀紂那樣的殘民之舉,自太祖以來至陛下,都是勵精圖治的有爲之君,待民寬厚的仁君。”
楚王性情陰沉,齊王暴戾,然兒性情純良,將來也能成爲仁恕之君。
崇平帝點了點頭,笑道:“子鈺將番薯尋找出來推廣種植,比起軍功尤貴,這是真正的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縱然番薯再是高產,如果沒有推薦給他,他也不會知曉,更不會推廣種植。
只是這等功勞雖然有大功於社稷,卻又不好封爵,否則,真就是番薯侯,番薯公了。
念及此處,崇平帝也不由一笑,心頭卻有幾許輕快。
這倒是讓宋皇后芳心微動,晶瑩如雪的粉面上現着幾許好奇,道:“陛下何故發笑?”
端容貴妃也將一雙寸覆疑色的清冷目光投向崇平帝,品着“番薯伯”三個字,思索其意,忽而冷眸閃了閃,以麗人心智顯然明瞭其意。
“朕在上午召集羣臣廷議之時,有文臣上疏說子鈺在河南等地推廣種植番薯,不顧河南地域實際,胡亂插手稼穡,而且還被那裡的吏員蔑稱爲番薯伯。”崇平帝解釋說道:“如今看來,番薯伯陰差陽錯,或許也是一段佳話了。”
“番薯伯?爲何會有這般稱呼?”宋皇后檀口微張,美眸閃了閃,不明所以。
而魏王妃嚴以柳原本輕輕抿着粉脣,好整以暇聽着,聞言,放下手中的茶盅,眸光熠熠地看向崇平帝。
番薯伯?她歸寧回家時,好像聽祖母提及過這個稱呼,這是河南的官員對忠靖侯史鼎對永寧伯言聽計從下的譏稱。
魏王想了想,開口道:“父皇,這難道是當地官員覺得推廣番薯辛苦,以此譏稱。”
崇平帝聞言,轉眸看了一眼魏王,頷首道:“魏王說的不錯,子鈺先前在河南大刀闊斧,得罪了不少官吏,那些官吏正是藉機詆譭中傷。”
先前龐士郎的攻訐,說是朝着番薯的推廣種植,其實暗藏殺機,指責賈珩與忠靖侯史鼎遙相呼應,而手握兵權的中樞大臣與地方封疆大吏,已經足夠引人聯想。
尤其是崇平帝這樣外寬仁內忌刻的帝王,豈能不猜忌?
可最終卻被崇平帝一句“朕也聽子鈺的”給化解開去。
魏王得了崇平帝一句誇讚,心頭振奮莫名,面帶微笑道:“父皇,賈子鈺先前既言之鑿鑿,想來對這番薯的產量篤定無比。”
嚴以柳見着自家丈夫年輕的面容上見着喜色,暗暗嘆了一口氣。
崇平帝再次感慨道:“這次僅僅河南,在遭了旱災的北方都可以推廣種植,而番薯哪怕是在河灘溝沿之類的土地,仍有不小的產量,真是天賜神物。”
不怪崇平帝振奮莫名,因爲已經突破了現有作物的產量,甚至是現有產量的幾十倍。
“梓潼,你說該怎麼賞着子鈺?”崇平帝道:“這是潑天大功。”
此言一出,原本心思莫名的殿中衆人,心頭都是一動。
宋皇后笑了笑道:“陛下,要不再晉着子鈺的爵位?”
心頭暗道,現在已是一等伯,再晉爵是侯?
崇平帝擺了擺手,道:“晉爵簡單,但以軍功封爵是祖宗成法,估計子鈺也更想以軍功封爵,番薯雖是社稷大功……但總有些難以說服人心。”
端容貴妃忽而柔聲說道:“陛下將咸寧許給他,他原是陛下的女婿,民間常說女婿半個兒,他爲陛下分憂也是應該的。”
直到此時,這位麗人才算真正認可賈珩這位女婿。
崇平帝笑了笑道:“一事歸一事,該賞賜還是需得賞賜的,不過容妃說的也沒有錯,朕將咸寧和嬋月……總之,這次功勞先記着罷。”
不僅是女兒許給了他,還有一個侄女許給他,一家人之間也不用分的太清,等到了兩人下嫁子鈺時,那時番薯想必已經推廣至整個大漢北方各省,那時民間勢必是視子鈺與咸寧、嬋月是一段佳話的。
至於朝中的禮制,還需得其他法子纔是。
魏王聞言,心頭一跳,心頭微微一動。
嬋月表妹,她也要嫁給子鈺?怪不得……
而嚴以柳柳葉細眉之下,清眸之中也見着震驚莫名,咸寧的事兒她聽王爺說過,可嬋月?
咸寧和嬋月?
難道是清河郡主李嬋月?除了那小郡主,好像也沒有誰再喚作嬋月了。
不對,永寧伯不是有着元配?
剛剛過門未久的少婦,一時間心頭涌起諸般猜測。
用罷午膳,魏王與嚴以柳離了宮苑,登上馬車,夫妻二人坐在馬車之上,午後深秋的風仍有幾許涼意,但日光明媚,透映窗簾而過,照耀在夫妻兩人身上。
見魏王愁眉不展,嚴以柳握住魏王的素手,英氣的秀眉下滿是關切之色,柔聲道:“王爺,娘娘她方纔怎麼沒有提及去金陵的事兒。”
魏王陳然面色頓了頓,說道:“南下的事兒,母后沒有和父皇說,我也不好去主動問着。”
父皇自小就疑心重,他如是主動開口,不定又是怎麼想他。
好在咸寧就在南邊兒,子鈺將來總不能幫着外人。
嚴以柳沉吟片刻,說道:“江南那邊兒的戰事,王爺覺得勝負如何?”
陳然笑道:“你又是不知道,賈子鈺先前對上女真就已大勝一場,這次雖然聽着兵力有些不足,但女真和朝鮮水師畢竟遠道而來,賈子鈺未必不能戰而勝之,孤對子鈺的將略還是有信心的。”
嚴以柳將螓首靠在陳然的肩頭,低聲道:“父王那邊兒有些不放心,還想南下幫着督軍,只是看父皇的樣子,應該是不會派着父親南下了。”
陳然道:“岳父他剛剛從西北查邊回來不久,在京裡好生歇歇,南邊兒的事兒交給子鈺就好了。”
此刻,另外一輛簪纓琉璃馬車之內,宮中內監以及侍衛相送着沈氏以及宋妍上了馬車。
宋妍穿一襲粉紅衣裙,豆蔻年華的少女生得嬌小玲瓏、婷婷嫋嫋,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上白膩如雪,聲音有着天然而成的軟糯:“孃親,河南那邊兒稱着番薯伯是怎麼說的?”
方纔聽崇平帝以及宋皇后等人說的有趣,但少女卻不明其意,故而相詢。
“你這閨女,怎麼問着這個?”沈氏嗔怪說道。
宋妍拉着沈氏的胳膊,撒嬌道:“娘,給我和說說吧。”
沈氏只得解釋了一番,在少女晶瑩剔透的目光中,輕聲說道:“是那些河南官員,你四叔叔不就在河南開封府,他應該也跟着推廣了那番薯,上次書信不是說着。”
宋妍輕聲道:“那番薯吃着挺香甜的,怪不得皇姑父那般高興。”
沈氏笑道:“此物好吃倒在其次,關鍵是一畝產的多,老百姓只要種着一畝,就不會餓肚子了。”
說着,摟着自家的女兒到自己懷裡,道:“妍兒,本來是今天進宮想讓你姑姑給你找個好婆家的,不想碰到了這個事兒,倒也不好說了。”
方纔那位至尊一直提着番薯的事兒,席間大家都在議論此事,她也不好主動提及此事了。
“孃親。”聽到提及自己的親事,宋妍那張肖似宋皇后的韶顏,玉頰染粉,將螓首靠在沈氏的懷中,軟聲道:“我還小,還想多伺候您兩年呢。”
沈氏輕輕嘆了一口氣,柔聲道:“爲娘原也不是急着,可以給你慢慢尋着佳婿。”
妍兒年歲也到了許人的時候,夫君的意思是許給樑王,只是看皇后的意思還有些疑慮,倒也不知何故。
宋妍柳眉之下,瑩潤如水的明眸眨了眨,輕聲問道:“姑父好像很信重珩大哥?”
“你以後要喚表姐夫的。”沈氏點了點自家女兒的額頭,笑着說道。
“嗯。”宋妍輕聲說道,晶然明眸中現出思索。
沈氏柔聲道:“你珩大哥是國之柱石,他前前後後立了不少功勞,你姑父自是信重他一些的。”
甚至比起她宋家這等外戚都要信重……
而另外一邊兒,當內閣閣臣以及在京六部官員收到番薯大獲豐收的消息以後,同樣驚駭莫名。
如果不是由大明宮內相戴權親口說出,幾乎不能相信,而隨着時間過去,整個神京城中也漸漸陷入驚喜中。
畝產數十石,這可真是天賜神物以大漢了。
楊宅
後院花廳之中,立櫃前的太師椅上,楊國昌摘了官帽,身穿朝服,面色陰沉,渾身頹然地坐在太師椅上,全身毫無生氣。
畝產幾十石的番薯……
大漢有了這等高產作物,就再也不用懼着北方的旱情,可這爲何偏偏是那賈珩小兒發現而出
其實,但凡有識之士都能看出畝產幾十石的番薯,對大漢社稷國祚的影響。
見自家父親一臉衰敗,楊思弘面色遲疑了下,開口說道:“父親,宮裡的天使聽說還給了龐大人一車番薯。”
方纔見到龐大人慘白的臉色,此刻仍是心有餘悸,龐大人似乎是被嚇着了。
楊國昌聞言,蒼老的身軀微微一震,睜開闔起的眼眸,猛地從太師椅上起來,忽而嘆道:“聖上這是想要罷免爲父了。”
此言一出,楊思弘臉色倏變,驚聲道:“父親!”
這是怎麼回事兒,番薯而已,何至於此?
楊國昌目光咄咄,道:“倒也沒什麼可懼的,賈珩小兒自出仕以來,聖上對其愈發寵信,以致言聽計從,事事順依,如今小兒在兩淮以酷吏手段勒索商賈財貨,使府庫充盈,又整頓鹽法,現在又有了這番薯,只怕更加炙手可熱。”
畢竟在朝堂中摸爬滾打了許久,已經意識到崇平帝的厭棄之心,只是心有不甘。
楊思弘聞言,目中流露出不甘的厲芒,低聲道:“父親怎麼辦?”
楊國昌道:“少小離家老大回,爲父離臨沂也快三十年了,致仕歸鄉也是早晚的事兒,不過在此之前,爲父要阻止賈珩小兒的禍國亂政,報答聖上的知遇之恩。”
賈珩小兒大奸似忠,猶如操莽之流,不得不防。
楊思弘聞言,心頭暗暗鬆了一口氣,他就擔心父親已生了辭官之念。
韓宅,後院軒室之中,韓癀與顏宏隔着一方棋坪對坐,一旁的茶盅熱氣升騰,但一時間寂靜難言。
顏宏看向對面的儒雅中年,說道:“兄長,那番薯……”
韓癀面色現出震驚,輕聲說道:“番薯,畝產五十餘石,實在匪夷所思。”
顏宏面色微頓,說道:“經此一事,只怕聖上更爲倚重賈子鈺,不僅在兵事,政事也要委大權於賈子鈺。”
韓癀點了點頭,忽而面色幽幽說道:“齊黨勢不能久了。”
但賈黨這股勢力在朝堂中卻隱隱現出端倪。
顏宏面色微變,驚聲說道:“兄長此言何意?”
韓癀目光幽幽閃,低聲說道:“兩淮鹽法新制大獲功成,永寧伯已顯理財之能,現在番薯果如其言,畝產數十石,聖眷更爲優渥,而戶部所管者,無非錢糧,這二字之上,楊閣老盡數折戟,去位不遠矣。”
楊國昌已是冢中枯骨,不足爲慮!他接下來需要思量下一步浙黨的打算。
楊國昌去位以後,內閣之中他有趙伯簡以爲呼應,於朝政的話語權大增,但以天子的性情,真的樂見於此嗎?
顏宏聽着韓癀之言,心頭震驚莫名,目光一亮,說道:“兄長所言有理,番薯一出,齊黨的河南布政使彭曄先前縱容府縣揚番薯伯之名,可謂弄巧成拙,再加上兩淮鹽法大行,楊黨倒臺近在咫尺。”
崇平帝倚重齊黨,無非是齊黨善於理財,嗯,其實就是對江南士紳下手黑,但齊黨一再攻訐賈珩,顯然與國家既定戰略不符,內閣換相已是板上釘釘之事。
韓癀沉聲道:“戶部不用管了,先說說這賈子鈺,此人……算是勳戚,觀其在河南治政,與我等並非同道。”
他現在也不可能爲了壓制賈子鈺,再次選擇與齊黨合作。
踢掉齊黨,上位首輔纔是當務之急。
至於撥亂反正,重整朝綱,那就是之後的事兒。
顏宏低聲道:“兄長說的不錯,賈子鈺出仕之前,除卻一個不值錢的賈族子弟名頭外,主要還是走着晉陽長公主府的路子,後來立了軍功,這才嶄露頭角。”
隨着時間過去,有心之人早就將賈珩的發跡史扒了一遍,賈族子弟的破落武勳身份只是讓忠誠可靠的出身得以保障,但這樣的武勳子弟在神京一抓一大把。
歸根到底還是晉陽長公主,如果不是晉陽長公主,賈珩也不會走到天子跟前兒。
韓癀點了點頭,道:“所以賈子鈺也投桃報李,將內務府給了長公主府上。”
顏宏輕笑了下,忽而說道:“兄長,聽說京裡有一種說法?”
“什麼說法?”韓癀眉頭皺了皺,面帶疑惑地看向顏宏。
顏宏壓低了聲音,說道:“現在市井傳言晉陽長公主想要將女兒清河郡主許給賈子鈺,所以纔多次照顧。”
在有心之人(晉陽)的散播下,這種說法已經在神京城中高階勳貴圈層私下流傳。
因爲賈珩在京城中時常去往晉陽長公主府,初時功爵不顯之時,還未引起旁人注意,但隨着平定河南之亂以後,晉陽長公主就想了這個法子混淆視聽。
韓癀聞言,眉頭皺了皺,沉聲說道:“荒唐!永寧伯已有正妻,豈能大違禮法,惹天下恥笑?”
“那咸寧公主的傳言又是從何而來?”顏宏開口道。
哪怕宋皇后已經極力封鎖消息,但宮中也不是沒有對宋家姐妹不滿的嬪妃,將咸寧公主的事兒傳揚了出去。
韓癀沉吟說道:“不管聖上如何作想,此法有違禮制,也難堵天下悠悠之口,。”
真到了那時,他也要上疏反對,縱觀青史,唯有王朝末年纔有此等亂象,陳漢是到了亡國之時了嗎?公主下嫁一有婦之夫,棄皇室威儀於何地?如何爲天下臣民表率?
說着,看向顏宏,道:“這等宮幃之事,如今不好多言,且等那天再說。”
顏宏聞言,點了點頭,也不好說其他,正色問道:“楊相那邊兒如何?”
“現在就是等。”韓癀目中冷色浮動,低聲說道。
“等?”顏宏詫異道。
韓癀道:“如果永寧伯在江南大勝,倒楊就可一擊必中!”
顏宏聞言,心頭一震,凝眸看向韓癀。
韓癀低聲道:“彼時,賈子鈺聲勢無兩,回京再行備虜,那時內閣再有一個掣肘的首輔就不合適了。”
不提京中如何因番薯一事再起暗流波瀾,千里之外的江南省——
賈珩在通州衛港呆了兩天,第二天就率領一支千人水師的船隻,返回金陵城。
因爲紅夷大炮到了,賈珩打算親自去相迎,列裝至通州衛港的水師。
錦衣府的緹騎將紅夷大炮交付給留守的江南大營守將,而一衆將領都是好奇地打量着隨行而來的葡萄牙人以及紅夷大炮。
“節帥來了。”
就在這時,一個軍士稟告道。
瞿光以及河南都司的將校,都迎了上去,向着那騎在棗紅駿馬之上的蟒服少年行禮。
賈珩道:“諸位將軍都先起來吧,這些火銃是用來列裝水師,克敵制勝的軍國重器。”
說着,對一旁的陳瀟道:“你和劉積賢帶着人將這些火銃搬上船隻。”
陳瀟應了一聲,然後領着一衆錦衣府衛向着舟船搬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