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督官邸
布加路聞聽將要對卡洛斯處以死刑,面色微微變了變,默然片刻,說道:“伯爵,可否不要處死卡洛斯,他所在的家族在國內擁有崇高的聲譽,如果在濠鏡因罪而被處死,我擔心會引起國內一些變數。”
賈珩沉吟片刻,說道:“布加路爵士,因爲他的緣故,你我雙方丟失了近千士卒寶貴的生命,如果不嚴厲處罰,不太妥當。”
布加路想了想,說道:“伯爵,能否留他一命,哪怕判處監禁的刑罰?”
一旁的諾娜聽着自家父親與那個少年的對話,眨了眨眼睛,看向不遠處的海莉夫人,起身過去,用葡語低聲道:“媽媽,爲什麼要處死卡洛斯叔叔?”
海莉輕輕拉過諾娜的手,低聲道:“這些大人的事兒。”
賈珩寸步不讓說道:“爵士,如果放過他,他一定還會成爲後患,只有以律處死才能一絕後患,避免以後不可測的風險。”
他覺得布加路應該不是擔心卡洛斯的家族在葡萄牙國內鬧事,能在濠鏡擔任總督,又是爵士,後面不可能沒有背景。
只能說這件事兒如果卡洛斯被他斬首,會引起葡萄牙國內的攻擊和輿論譁然。
畢竟,此刻的葡萄牙還是夷人中的海上霸主,顯然是不能接受這種“羞辱”,那麼就可能召回布加路,換上一個新的澳督。
念及此處,賈珩沉吟說道:“我國會以公文向貴國照會,說明卡洛斯犯下的戰爭罪行,如果貴國撤回簽訂居澳租約的總督,我方認爲該租約不再有效,將會對在濠鏡的葡人驅逐出境。”
等下一次換澳督之時,就是徹底解決濠鏡問題的契機,現在他的確騰不出手來,這次過來本來就是節外生枝。
布加路聞言,目光閃了閃,顯然已明瞭賈珩的用意,這是在幫他向國內施壓,但此事有利有弊。
落在陛下的眼中,是否會懷疑他與漢國達成了默契?可經過卡洛斯這般一鬧,漢國已得了藉口。
賈珩看向目光明晦不定,分明正在思索的布加路,道:“爵士如果覺得不放心,也可以向貴國國王寫信說明這裡的情況,如果貴國選擇和我國貿易,將會獲得豐厚的回報。”
海上絲綢之路不僅帶去了貿易,還有東西方文化和科技的交流,有濠鏡這一窗口在,再引入西方其他科技也就順理成章。
布加路點了點頭,算是應允下來。
兩人隨意聊着,在過去的幾天接觸當中,布加路早已爲賈珩的博學多識深深折服,一位漢國古老帝國的勳爵竟對萬里之外的英國、法國,甚至古羅馬都瞭如指掌,自是讓布加路驚爲天人。
而在下午近傍晚時分,錦衣府衛押送着卡洛斯以及阿拉姆來到了澳督官邸,而布加路也出了客廳,來到庭院中,見着被繩索綁縛的卡洛斯以及阿拉姆兩人。
此刻,卡洛斯年輕俊朗的面容上幾乎一臉欣喜,激動說道:“爵士,您回來了?”
而阿拉姆也是裝作一臉喜色,只是相比卡洛斯的精湛演技,這位有着古銅色皮膚的青年大漢,臉上的神情多少有些僵硬,厚厚的嘴脣翕動了下,囁嚅道:“爵士。”
布加路冷冷看向卡洛斯,用着葡語說道:“卡洛斯,我在走之前,多次和你說,在島上好好等着,爲何你欺騙了普爾他們,向漢國發動了攻擊?”
卡洛斯辯解道:“爵士,是報信的一個侍從官說您被漢人軍扣押,我聽到這個消息以後,擔心爵士的安危。”
“夠了!”布加路沉喝一聲,說着,轉眸看向賈珩,說道:“伯爵,兩個人我交給你了。”
既然賈珩先前已經幫着想好了消除後患的措施,這位葡萄牙駐外總督也恢復了殺伐決斷的氣勢。
不管什麼原因,沒有聽從自己的命令,而且藏着鬼祟的心思,當他不知道嗎?這邊兒發動戰爭,漢國之人惱羞成怒,他很可能再也回不來。
賈珩點了點頭,看向幾個押着卡洛斯和阿拉姆肩頭的錦衣府衛,道:“將他們押至粵海水師大營。”
卡洛斯面色大變,劇烈掙扎着,急聲道:“爵士,你不能讓漢國的人帶走我……”
話還沒有說完,卡洛斯和阿拉姆兩人就被錦衣府衛拖拽着出了庭院,一下子再次恢復了寧靜。
布加路面上沒有見着絲毫異常,伸手相邀說道:“伯爵殿下,客廳說話。”
怎麼說也是一地總督,在海外當了多年的土皇帝,先前的插曲只是讓這位爵士稍稍失神了片刻,就已下定決心。
卡洛斯的確留不住了,否則,在國內會將他傳成與漢國勾結,出賣國家利益的無恥之徒。
賈珩點了點頭,隨着布加路重又回到客廳。
翌日,晌午
隨着粵海水師在周圍逐漸接管濠鏡海域,賈珩也閒暇下來,與陳瀟在濠鏡城中閒逛着,打算買一些禮物回到金陵,兩人一路上,沿着街道閒逛着,陳瀟看向批量購買的賈珩,目光閃了閃。
“你似乎從來不怕她們幾個碰上之後,對着手鐲、項鍊、戒指。”陳瀟看向正吩咐着人抱着一串粉紅珠鏈的少年,譏誚說道。
她算是知道先前他那些珠寶首飾是從哪裡來的了。
賈珩當初送給甄晴和甄雪兩人的首飾,自然爲陳瀟所見。
賈珩擡眸看向陳瀟,輕笑了一下,說道:“都是葡人這邊兒的特產,原就都送着一份兒,並無別意,只要款式不一樣就是了。”
這和出去旅遊帶回來一些土特產一樣,沒有特別的意義,瀟瀟終究還是年輕。
陳瀟眸光微微,低聲道:“你果然是處心積慮。”
賈珩輕聲道:“你這是先入爲主,看着喜歡哪個,過來挑挑。”
“我不喜歡這些。”陳瀟面色淡漠,瞥了一眼動輒都是翡翠寶石的項鍊。
賈珩低聲道:“那你幫我給咸寧挑兩件罷,你們兩個品貌氣質差不多。”
陳瀟:“???”
少女眉心跳了跳,目光幽幽,握緊腰間寶劍的手攥緊幾分。
賈珩徑直向着街道走着,對着一旁沉默跟來的少女,說道:“一路走來,也沒見什麼有趣的東西。”
一路逛來,十七世紀中後期的濠鏡或者說西方,並沒有劃時代的科技產品,因爲工業革命還沒有到來,十八世紀六十年代的事兒,與現在相差將近百年。
少女觀察着賈珩的神色,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眼前這人似乎在思索着這些夷人的事兒。
難道他去過夷人之國,否則那些夷語怎麼會着?或者說,原是爲了一旦被宮中發現,就逃亡夷國,所以提前學了夷語?
“你在找什麼?”
賈珩道:“找近代的科技痕跡。”
看向一臉懵然的陳瀟,賈珩道:“可能有一天,會有一種不需要騾馬而可以自己跑的車子,在既定的軌道上運輸貨物,省卻了多少人力。”
陳瀟:“???”
真就傻了?這兩天在濠鏡就一直說胡話?
其實少女並不知道這是周圍相對比較近代的環境所致,之前賈珩在神京根本沒想過什麼後世科技,因爲既是在一片古代環境中很少發散聯想,二來也是因爲知道不切實際。
沒有淘寶現成的模塊兒組合,怎麼可能從無到有手搓出來一個呢。
給沒有學過木工的普通人一根木頭、一把鋸,做把椅子都做不明白,穿越之後還想大搞科技發明?
賈珩道:“君子性非異也,善假於物也。”
陳瀟輕聲道:“你最近有些不大正常。”
賈珩笑了笑,說道:“一時見着夷人之物有些感慨。”
說着,忽而目光被遠處的攤販吸引。
行至前去,拿起一把軍刀,這是一把木柄銀身帶着花紋的匕首,刀鋒明亮如水,整體有着一股古樸厚重之感。
大馬士革軍刀。
賈珩一眼就認出這匕首,拿起軍刀,問道:“這個怎麼賣?”
波斯人鍛造的軍刀,顯然經過一些年頭,其上沉甸着歲月的痕跡。
那葡人見對面的少年說着漢語,也用腔調怪異的語言說道:“二十兩銀子。”
賈珩取出銀子,買了匕首,翻身過來,道:“嗯。”
陳瀟目光盈盈如水地看向少年,目光落在賈珩手中的匕首上,訝異說道:“這是……”
賈珩解釋道:“這是大馬士革軍刀,古波斯人手鍛的刀具,存世的真品不多,十分鋒利,你用來削梨、削蘋果最是不錯了。”
陳瀟:“……”
送了她一把軍刀?
不過還是好奇地從刀鞘中抽出匕首,見得冷鋒盈盈如水,倒映着一張清冷的容顏,暗道:“這刀的確鋒利。”
賈珩凝眸看向眉眼清絕的少女,溫聲道:“天色也不早了,你還有什麼要買的沒有?沒有的話,咱們回去吧。”
在濠鏡這邊兒其實也沒什麼好逛的,沒有他想要的東西,或者說這時候的東西方科技水平相差還不算大。
畢竟按着平行時空的時間線,現在還是明末清初,要再閉關鎖國一百年,那時工業革命。
陳瀟收起軍刀,輕聲道:“我沒什麼要買的,回去罷。”
……
……
時光匆匆,眨眼之間就是三天時間過去。
隨着濠鏡等地逐漸爲廣東粵海水師接管,在賈珩的提議下,廣東藩司選派了一位參議在濠鏡擔任知事,設衙闢署,而賈珩在濠鏡又停留幾日之後,向布加路告了別,重新返回了廣州府。
關於開放海禁的事項,再次擺在廣東一衆高階官員的案頭。
巡撫衙門,後院,廣東巡撫周造一身常服,行走在假山迴廊的花園中,在折角的涼亭中停了下來,在凳子上落座下來,眺望西南牆角,秋日之下開得絢爛的秋菊,問道:“濠鏡那邊兒結束了?”
“原是疥癬之疾,粵海水師平定了。”幕僚壓低了聲音道:“東翁,那鄔家原本就是和賈家是穿一條褲子的,這次可沒少配合出兵,聽說那位永寧伯也投桃報李,打算重開市舶提舉司後,截留一部分稅銀用以供養粵海水師,同時從粵海水師分撥出一批人手,專司稽私巡海事宜,這不是換湯不換藥嘛。”
周造冷聲道:“這個永寧伯,本官早就發現了,在江南江北大營整軍之時,其他人都被拿下處置,反觀那江北大營的水裕,身爲領軍節度使偏偏安然無恙,誰人不知水家和賈家是幾代人的交情?你說他不徇私情,一心爲公?老夫不信!”
“東翁所言不差,這位整頓來整頓去,只是打擊異己,培植黨羽。”樑主簿輕聲道。
周造手捻鬍鬚,目光凝重幾分,低聲道:“京中的趙閣老回了信,說朝中對再開海禁的事爭議也不小,齊黨極力推崇,天子也贊成此事,趙閣老叮囑謹慎行事,這永寧伯聖眷正隆,要暫避鋒芒。”
樑主簿點了點頭,笑道:“東翁不與這永寧伯硬碰硬是明智之舉,他在廣東能呆多久,總要回江南,回神京,聽說這次過來濠鏡原也是衝着引進紅夷之火器,將來好和東虜大仗,這遂了願,自然也就走了,縱然開海,這市舶提舉司還不是我們說了算?”
周造微微頷首道:“這話是不錯,開海歸開海,關要還是誰來主導。”
樑主簿道:“東翁爲一省撫臺,由東翁主持自是順理成章。”
“京中趙閣老和韓閣老也是這個意思,只是……”周造面色現出糾結。
只是當初海禁不可開時,他已經向朝中多次表態,現在改弦易撤,臉面上掛不住不說,還容易落得官場同僚恥笑。
樑主簿蒼老眼眸轉了轉,低聲說道:“縱然東翁不能主持此事,也要將其留在布政使司,以便隨時過問,想那市舶提舉司才幾品,那時候還不是東翁一句話?”
“我也是此意。”周造點了點頭,目中現出盤算。
而就在周造與幕僚應對廣州重建鈔關之時,賈珩乘船也到了廣州府城。
同船而行的廣東布政司參政劉孝遠道:“永寧伯,朝廷最近對開海之策再議,不知是什麼主張?”
這段時間,這位廣東參政一有時間就向賈珩進言開海的好處。
賈珩道:“劉參政稍安勿躁,近期應該會有聖旨降下,以後還要劉參政主持重建市舶提舉司。”
“永寧伯放心,下官必竭盡所能。”劉孝遠拱手一禮,沉吟道:“只是下官以何經制視事?最近廣州城中就開海一事議論紛紛,廣東巡撫衙門和布政使衙門雜音不少。”
賈珩道:“我向朝廷的上疏中提及過,先前市舶提舉使品級太低,不足以抵擋地方插手事務,改設廣州海關稅務分司,由廣東藩司參政,加都御史銜,專務該司,稅銀進項自此不受廣東藩司收納,由中樞統一調撥稅銀,一來向朝廷解送,支應戶部,二來支應粵海水師。”
其實理想的是由內務府接手,但這勢必讓晉陽再次推向風口浪尖,而且不用說,齊浙兩黨一同反對,所以段不可行。
劉孝遠聞言,心頭微驚,問道:“海關稅務分司,不受廣東藩司轄制?”
加都御史銜,這豈不是…巡撫?
這位永寧伯真是好大的手筆,林兄的這個侄子……不得了啊。
巡撫全稱巡撫都御史,而劉孝遠一個三品參政,加都御史銜,雖然不至照巡撫品階,但也與從二品布政使不相上下,相當於職權從此獨立於廣東巡撫和廣東布政使。
賈珩道:“否則,市舶提舉司提舉不過五品,易受地方衙司欺壓。”
他相信這個提議一定令朝堂重臣動心,而且不僅僅是粵省,閩省也可設海關,甚至松江府上海縣也可以開阜通商,增設海關。
而且他相信這提議一定能實現。
開海的弊端,大家都知道,但關鍵是戶部財源困窘,這時候能增加一項稅源對齊黨而言都是一件正中下懷的事兒。
所以,哪怕知道這是賈珩提議開放海禁,在內閣以及六部廷議之時,齊黨官員大力支持。
而且賈珩在奏疏中提出,“以海關三成之銀輸養海師,以海師遊弋滌盪海寇,北上平虜……”更是一錘定音。
無疑應證了賈珩當初所上《平虜策》所言,結合着先前東虜襲擾江南,先一步以水師威脅陳漢財賦重地,海師的重要性也爲官員初步認可。
而對崇平帝而言,在兩淮票鹽法大行,兩淮鹽改初見成效的好消息配合食用,自然對開海之事再無疑慮。
見劉孝遠目光微凝,心緒激盪,賈珩朗聲道:“廣東巡撫周造那邊兒,先不用理會,堂皇大勢之下,他做不了什麼,再說他那些事兒,會有人去管的。”
周造背後站着的人,現在還在韜光養晦,不會主動與他發生任何衝突,甚至在關鍵的時候還要借重他倒楊。
劉孝遠聞言,點了點頭,心頭涌起一股火熱。
及至傍晚時分,賈珩終於再次返回廣州府城用來招待京中官員的驛館。
賈珩進入廂房,在濠鏡來回奔波了幾天,多少也有幾分疲倦。
陳瀟低聲道:“那些大炮還有火銃已經隨着在廣州府城的倉庫中,按照你說的,槍彈一律防水防潮,軍器監的監丞徐庭業全程跟着,還有錦衣府和粵海水師的護着。”
賈珩道:“廣東這邊兒待不了多久,我們就回金陵。”
濠鏡之行在小規模的武裝衝突後基本圓滿,兵工廠中的匠師被他帶走了八十人,主要是在關鍵環節流程的匠師,然後就是一應火銃大炮,二十八門的紅夷大炮只是先期試驗,起碼可以裝備一個炮兵團,這已經差不多了。
至於濠鏡的其他紅夷大炮,布加路也已經承諾只用於麾下的遠航船隻,就連炮銃工廠的匠師都被掏空了一大半。
因爲火銃大炮太過沉重,這次調用了不少騾馬運輸。
不用海船,主要還是爲了保密。
如果粵海水師派兵太多,那麼就有可能爲閩浙一帶的海寇察知消息,說不得就傳到在閩浙諸島藏匿的多鐸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