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賈珩在江南大營整軍之時——
神京城中
大明宮,含元殿
殿中羣臣正在議事,隨着秋糧徵收之事逐漸佔據了大漢政治生活的主題,加上北疆的米糧銀餉再次需要籌運,近來頻頻召集內閣以及軍機處舉行廷議。
下方的內閣首輔楊國昌,蒼老面容上浮起一抹冷意,拱手道:“聖上,南京戶部侍郎譚節上奏,江南之地入夏以來,雨水偏多,影響糧食收成,請求聖上酌情蠲免今年漕糧數額。”
如是那小兒在南方吃了敗仗,想來聖上對小兒印象也能有所改觀。
崇平帝沉聲道:“如今北方邊軍亟需運糧,江南輸送的漕糧一粒都不能少。”
楊國昌拱手道:“老臣這就向南京戶部行文,催促運糧。”
楊國昌奏事而畢,返回朝班,此時已是近晌時分,一衆朝臣腹中飢腸轆轆,都想着等崇平帝說着散朝。
崇平帝目光掠向下方的一衆朝臣,目光停在軍機處爲首的兵部侍郎施傑臉上,問道:“軍機處,金陵方面可有奏報遞送過來?”
施傑連忙應道:“回稟聖上,這幾天金陵方面的奏疏還未遞送過來。”
因爲南方鎮海軍水師覆滅的消息在京中傳的沸沸揚揚,崇平帝一時間又沒有收到賈珩的飛鴿傳書,心頭難免焦慮了一些。
只當是賈珩,另外寫了一封奏疏,以便具細錄事,呈遞至京。
崇平帝一時默然。
就在這時,殿後隔着垂掛的珠簾,一個內監探出頭來,對着正在崇平帝身旁侍奉的戴權使着眼色。
戴權情知有事,向着內監而去,從中接過盛有箋紙的錦盒,面色微頓,連忙向着崇平帝返回。
“陛下,永寧伯的飛鴿傳書。”
崇平帝聞言,從戴權手中接過箋紙,迫不及待地翻閱,道:“好,不愧是子鈺!”
此言一出,下方的幾位內閣閣臣以及朝臣臉色微變,暗道,這是怎麼一說?
崇平帝放下箋紙,看向下方一道道期待和疑惑的目光,說道:“方纔,賈子鈺遞送來的飛鴿傳書,八月十六,官軍在海門取得大捷,虜寇已被擊潰,一戰斬獲女真三百,俘虜海寇四千,東虜不敢再乘船進逼金陵,詳細軍報,將在今日以六百里加急的快馬遞送而來。”
因爲飛鴿傳書可以傳遞的信息量有限,故而箋紙上文字不多,但好在這時候還有文言,雖然賈珩不懂香農的信息論,但藉助後世諜戰知識,對信息的簡單編碼還是知曉一些,儘量在信息失真度和簡單壓縮之間取得平衡。
不過,信鴿在路上因爲天氣,還是受到了一些影響,原本還能早到一些,不想現在纔到。
此言一出,含元殿中宛如掀起了驚濤駭浪,難以置信。
這纔多久,這永寧伯又取得了一場大勝?真就是武運長虹,百戰百勝?
而就在衆臣心思各異之時,楊國昌身後不遠處的國子監祭酒劉瑜中,眉頭緊皺,目光閃了閃,手持笏板,出班而奏,開口道:“聖上,鎮海軍是在八月十五日覆滅,虜寇次日爲江北大營水師,這飛鴿傳書會不會……”
嗯,劉瑜中分明是受到了當初“賈子鈺巧識假捷報,崇平帝暈厥熙和宮”、“賈子鈺赤膽表忠心,宋皇后雪峰突受襲”等回目的影響,福靈心至,心智開動,想要識破着飛鴿傳書的真假。
而劉瑜中之言,顯然也起了一些作用。
禮部侍郎龐士朗面色頓了頓,沉聲說道:“劉老大人所言不無道理,會不會已經大敗,那虜寇故意以此遲滯我朝廷決策應對?”
這番言語以出,殿中羣臣面面相覷,想了想,好像也不無可能。
“當初河南之戰不就是如此?假捷報一事,意欲擾亂我中樞視線。”這時,刑部侍郎岑惟山點了點頭,面色凝重說道。
崇平帝:“???”
這幫人是故意的嗎?提着昔日之事,揭着傷疤?
“這是錦衣府專門訓練的信鴿,通過幾次信鴿纔將信息傳輸,豈能作假?”崇平帝忍着心頭的怒火,沉聲說道。
劉瑜中卻執拗說道:“聖上,微臣以爲從謹慎計,還需再等後續奏疏來報,佐證其言。”
崇平帝瘦鬆眉下的目光看向國子監祭酒,一時間心頭又想氣,又想笑。
這個劉瑜中,是讀書讀迂了嗎?
但劉瑜中此言,卻在科道言官當中頗得認同,一時間,幾位掌道御史紛紛出班附和。
崇平帝面色沉靜如淵,看向楊國昌,道:“楊卿,你以爲呢?”
“聖上,捷報之事,還是需等奏疏來報纔是,如是捷報,相慶猶爲不晚。”楊國昌拱手道。
“韓卿。”
韓癀遲疑了下,原本不想回答,但架不住天子那一雙咄咄逼人的目光,只得硬着頭皮道:“微臣以爲,軍國大事,謹慎一些總不會出錯。”
崇平帝默然片刻,一時無言。
方纔說是問着捷報,其實是問着齊浙兩黨對賈珩的態度,果然因軍機處升格,他逐漸器重子鈺,齊浙兩黨的官員開始形成了一種隱隱的排斥共識。
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就在殿中衆臣在片刻的安靜之時,忽而,從含元殿外的丹陛上,一個年輕內監匆匆跑來,氣喘吁吁地進得殿中,額頭和鬢角還有汗水,手中捧着一個錦匣,高聲道:“陛下,永寧伯的軍情急遞密疏遞送過來。”
因爲崇平帝曾特意交代過,如是有了賈珩的軍情密疏,應第一時間遞送至宮,不管他當時在做什麼,都要前來奏報,而經過快馬趕來的奏疏,終於到達神京城中。
那內監此言一出,殿中倏然一寂,一衆朝臣心頭大驚。
“戴權。”崇平帝吩咐道。
“奴婢在。”
戴權應着,拿着拂塵,從金鑾上過來,從那年輕內監手中接過密匣,迅速打將開來,從中取出一份奏疏,轉身小跑呈送給崇平帝。
在殿中文武羣臣的矚目下,崇平帝這時接過奏疏,展開閱覽着奏疏文字。
相比信鴿的文字簡短,奏疏錄載戰報的敘事無疑更爲詳實、充分,其中細緻記錄了鎮海軍敗後,賈珩前往通州衛港相援,而後在通州衛港收拾殘軍,以強硬手腕整肅軍紀,激勵將校,也提到了關於殺敵的將校封賞事宜。
而後就是賈珩領水師出擊虜寇水師,在海門一戰與敵接舷而戰,大勝虜寇,正白旗的旗兵三百爲官軍殲滅,此外還俘虜了海寇四千衆,可謂大獲前勝。
崇平帝看完,重又閱覽一遍,面頰潮紅,在鈐印以及簽名所在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確認無疑後,心頭更是欣喜。
嗯,劉瑜中方纔的一番話,終究也讓這位天子強迫症犯了一下。
畢竟,同樣的坑,真不能跌倒兩次了,會羞愧而死的。
崇平帝見均無異狀,將奏疏拿起,面上喜色難掩,道:“戴權,拿給諸卿看看。”
這次,絕不會有假!
戴權聞言,連忙接過奏疏,向着楊國昌以及韓癀等人過去。
不大一會兒,衆臣傳閱起來,面上多見着震驚。
還真讓永寧伯打勝了?
崇平帝看向拿着奏疏端詳的劉瑜中,問道:“劉卿,可還看出什麼疑點沒有?”
這滿朝文武不是人人都是子鈺!
劉瑜中拿着奏疏,見無異狀,一時面色悻悻然,遞給一旁的大理寺卿王恕,朝着崇平帝拱手道:“微臣愚鈍,辨別不出真假。”
崇平帝看向軍機處的施傑,問道:“施卿呢?施卿先前也瞧過了奏疏,可知真假?”
說來,也是因爲上一次被假捷報傷的太深,崇平帝這次索性豁將出去,問着下方的一衆朝臣,似乎潛意識中想要通過這種方式洗刷着當初的恥辱。
施傑拱手道:“聖上,奏疏留有永寧伯先前約定的暗號印記,以此作爲密疏真假,微臣確認無僞。”
此言一出,劉瑜中面色微震,而楊國昌臉上陰沉下來,心頭微驚。
內閣次輔韓癀眸光同樣眯了眯,這賈子鈺真是心機深沉,樞密之臣,還有約定暗號印記?
崇平帝聞言,心頭也劃過一道亮光,恍然道:“施卿這般一說,朕好像也想起來,子鈺當初提及,軍機處密疏錦匣所載軍政樞務,係爲機要,不可外泄,故奏疏當有相約暗號,朕方纔一時倒是忘了,就在奏疏的花紋中,以鳥紋相點,長短……”
先前,子鈺是給他提及過,後來政務繁忙,他方纔竟沒有想起來。
施傑連忙臉色一肅,打斷說道:“聖上……此法不可常泄。”
崇平帝點了點頭,道:“朕一時忘情,施卿提醒的是。”
這等機密相約之法,的確不好公之於衆。
而下方羣臣,聽着君臣二人幾乎一唱一和,敘說着軍機處的機密奏匣的關要,都是一臉懵逼,這還有什麼是他們這些軍機處之外的臣子,不知道呢?
崇平帝看向下方羣臣,道:“諸卿,軍國樞務,事關社稷危亡,通傳往來,不得不行之以機密之法。”
心頭卻有難以言說之感。
子鈺真是謀國之臣,深謀遠慮,如是當初兵部遞送公文軍報,也有機密之法,豈會出現先前假捷報一事?
下方衆臣已經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內閣次輔韓癀心頭嘆了一口氣,天子愈發倚重軍機處,他們這些內閣閣臣反而愈發遠離樞務,這是大壞國之常法!
就在羣臣心思各異之時,崇平帝道:“諸卿,賈子鈺這次領水師取得海門大捷,一戰而勝虜寇,更是將女真正白旗的旗丁蕩滅,功勞不小,不得不賞。”
羣臣聞言心頭又是一驚。
聖上又要給那位賈子鈺晉爵,如是因尺寸之功而封侯,將來賞無可賞,這還得了?
這時,內閣首輔楊國昌猶豫片刻,出班拱手說道:“聖上,永寧伯才升一等伯不久,聖上對其恩遇殊隆,正是永寧伯提攜玉龍,涕感皇恩之時,豈可因小功再賞?”
崇平帝道:“楊卿,永寧伯擊潰海寇,豈能有功不賞?”
禮部侍郎龐士朗從班中出來,沉聲說道:“聖上,此功雖有可稱道之處,但絕不足以封侯!昔日太祖定下成制,非於社稷有大功不得封以公侯,太宗朝曾有在西南、西北立下大功之人,最高也不過封侯,臣請聖上三思。”
吏部侍郎方煥拱手道:“聖上,國家公爵名器,事關祖製成法,豈能因尺功而壞?常言始作俑者,其無後乎,臣素愚鈍,唯請聖上三思。”
這時,刑部侍郎岑惟山同樣拱手道:“聖上,永寧伯年不及弱冠,自出仕以來,從一介白丁而至超品伯爵,聖恩隆重,亙古未有,正是其庶竭駑鈍,報效社稷之時,如是一賞再賞,爵位晉無可晉,臣以爲也非長久保全之道。”
而這時,隨着龐士朗以及刑部、吏部兩位侍郎站將出來,另外一位吏部侍郎周廷機也拱手出班陳奏。
都察院隊列中的掌道御史,以及六科言官紛紛出班附和,引經據典,各種角度論證賈珩微功不足以封侯。
左都御史許廬雖未出班附和,但也留意着崇平帝的動靜,如是提出封侯,顯然也會上疏反對。
秦業看向一個個出班反對的廷臣,眉頭緊皺,心頭嘆了一口氣,放眼望去,子鈺在朝堂上的敵對之人。
他爲老丈人,還有些不好出言支持。
賈政見着這一幕,同樣暗暗着急。
當初史家賢弟在西北所立的功勞,好像也沒多顯著,一樣封侯,現在子鈺怎麼就封不了侯?
崇平帝看向下方一衆相請的臣子,面色漸如鐵石冷硬,平靜無波的聲音帶着幾許慍怒,道:“朕何時說過要封永寧伯爲侯?”
龐士朗、岑惟山、科道言官:“……”
不是,這反應過激了?可天子方纔明明一副興致盎然的模樣?
崇平帝冷聲道:“據奏疏所言,女真親王多鐸仍在江海之上竄逃,仍有可能興海寇前來犯我大漢海境,今永寧伯提調江南江北大營水陸兵馬,整飭武備,以御虜寇,尚有不少仗要打,縱是敘功晉爵,也要等海晏河清,戎事大定!至於所謂驟賞爲侯,一賞再賞云云,向使賈子鈺能一年蕩滅東虜,縱布衣而至郡王,朕何吝之有?”
天子此言一出,整個含元殿中鴉雀無聲,旋即,衆臣心頭皆是一震。
不過話說回來,真是蕩滅東虜,封個郡王毫無問題。
崇平帝目光逡巡過下方衆臣,沉聲道:“諸卿,如今賈子鈺已爲永寧伯,仍可加官先予褒獎,薄酬其功,況據朕所知,其家祖先人尚無追贈,朕於心何忍?”
說白了,就是封侯的功績顯然不夠,但可以追贈先人,本人加官。
禮部侍郎姚輿想了想,手持笏板,出班奏道:“聖上,永寧伯之母已追封超品誥命夫人,嘉茂懿德,其父尚未封贈,當予追諡。”
因爲,在賈珩的官方履歷所引用的《辭爵表》中,是賈珩之母將其含辛茹苦養大,故而當初追贈爲超品誥命夫人。
而且,事實上,封贈誥命往往都是給母親、夫人,至於對父親,一般封贈不太常見,但也不是沒有。
崇平帝沉吟片刻,道:“禮部議一個美諡,追贈賈珩之先考以彰遺德,另,內閣擬旨。”
說着,目光看向韓楊二人。
“微臣在。”內閣次輔韓癀,手持象牙玉笏,出班而奏道。
楊國昌見此,忍着心頭的一股煩躁,也手持象牙玉笏,拱手應道:“老臣在。”
此刻的內閣,因爲趙默還在北返路上,齊昆尚在巡鹽,僅僅剩下首、次二輔,齊浙兩黨,涇渭分明。
崇平帝目光逡巡過羣臣,朗聲說道:“加封永寧伯、兵部尚書賈珩爲太子太保,此官銜仍不足酬其功,待平靖海疆之後,另有功勳,再行敘功晉爵。”
先前,賈珩爲河南總督之時,曾加兵部尚書,當時勉強官居從一品,但卸任總督之時,其實文官職銜仍然只有正二品,這也是整個大漢文臣在未入閣之前的最高官職,即正二品已是頂點,但加太子太保之後,就常爲從一品。
如果不是年齡太小,而且大漢已經授予兵部尚書李瓚爲少保,說不得會加個少保。
而李瓚入武英殿大學士的從一品加官,同樣是太子太保。
而崇平帝的意思,先加個官銜,這次功勞先記着一部分,等攢夠了封侯功績,自是要給賈珩晉爵,畢竟這次打的是東虜,並且殲滅了滿萬不可敵的三百正白旗旗丁。
楊國昌以及韓癀聞言,面色都是陰雲密佈,拱手道:“臣等,謹奉詔。”
文臣加官從一品太子太保,可比從一品的武官都督同知貴重多了,地位堪比內閣大學士,至於追贈先考,更是光耀門楣。
這永寧伯勢頭太猛,的確是壓不住了,而且其倡建的軍機處也需尤爲警惕,齊浙兩黨最近也要收攬知兵人才,楔進軍機處纔是。
崇平帝說完,心緒也有幾許激動,感慨說道:“賈子鈺這一仗打的好,官軍鎮海軍水師先敗後勝,可見不是我陳漢水師不堪爲戰,而是缺乏得力將帥統帥軍兵。”
這幾天,心底深處那不可示於人的一絲焦慮,徹底消散,子鈺果然沒有讓他失望,哪怕是對上東虜,依然節節勝利,甚至可能是其並不太擅長的水戰。
殿中羣臣此刻聽着天子的欣喜之言,心頭就有些複雜莫名。
而下方的秦業聞聽天子嘉勉封官之言,面上有着振奮之色。
賈政同樣欣喜難言,在這莊嚴肅穆的含元殿中,終究忍住了手捻鬍鬚的衝動,心頭只有一個念頭。
太子太保,這等官銜非德高望重的社稷之臣不可授官,子鈺他如此年輕,名留青史,百代流芳,按着這個勢頭,說不得將來配享太廟,永受香火供奉。